作者:淇泮
宫殿里香烟袅袅,暖气袭人,正上方的榻上,坐着一个端庄的美妇人。
青萦恭谨地给皇后行礼。
皇后看上去年纪同萧贺氏差不多大,保养得宜,本身容貌想来不错,余光瞥到,半点看不出人到中年的模样。
起初,皇后的态度挺和善,给她赐了凳子,让她坐下说说家常,不要拘束。
青萦面上笑着应了,心里的戒备半点没有放松。
果然,闲言碎语东南西北聊了许久,皇后话音一转,提到了落罪的萧家,言语之中,对江南案件中鱼肉百姓的官员都厌恶无比,身边的嬷嬷跟着一答一和,说莫看全家落难,当初搜刮民脂民膏之时,可也是全家享了好处,如今落到这个地步,都是报应。
皇后问青萦意见。
青萦微微一笑,答道:“娘娘所言甚是,既享有了家族的荣光就该承担家族的落魄。作为女子,自出生就一生系于男人身上,年幼时是父亲兄长,出嫁后是丈夫儿子。父兄作恶,她即便再清白心善,吃着山珍海味,穿着绫罗绸缎,就该做好他日事发的准备。出嫁后也是同理,丈夫儿子所做之事,后宅的女人同样逃不开干系。”
这话几乎是把皇后和那嬷嬷的话重复了一遍,可皇后听着,心里却总觉得怪怪的。
青萦微微勾着嘴角。当然怪了,同一个家族,的确人人都同荣辱。可是不追究罪魁祸首,反倒抓着身不由己的女人,指着她们说你们活该去死、活该被贬入贱籍、活该被流放,如今还想拿这个来讽刺她这个出嫁女,不觉得过了吗?
皇后没有细想,她这样的地位,也没什么心思与青萦弯弯绕,只要达成自己的目的就好了:“你能这样深明大义便好。虽说罪不及出嫁女,可两姓婚姻讲的是门当户对,犯官之女外面多少受害百姓恨不得生啖其肉?有这样一个妻子,再天纵奇才也是一生污点。”
青萦心里轻嗤了一声,这就是皇权,哪怕做着最无耻的事,她也能说得冠冕堂皇理直气壮。
“娘娘,您说的没错,但古时有‘大义灭亲’的故事,当今也有不少忠义两难全,择忠舍义的壮举,所以我们也不能把话说得太绝对了。若真的罪及全家,不分善恶,那这样的人以后恐怕会越来越少。”
皇后脸上的笑慢慢收了回去,视线转到她的身上,看着她问:“哦?你觉得当今谁是呢?”
青萦一脸不好意思,但是十分自豪地说:“家公靖安侯便是。”
皇后恍然,这是拿靖安侯府给自己撑腰?又有点嗤笑,娘家都靠不住,何况夫家?她没有太多耐心对萧青萦这样的小人物费心思,一个犯官之女,本就配不上靖安侯府。若真的深明大义,贤良淑德,就该有自知之明地退位让贤,免得让自己的丈夫贻笑大方。
可显然堂下坐着的女人不是,不仅不是,还挺厚颜。
皇后话说得更加直接:“不错,靖安侯是忠肝义胆一心为君的忠臣,这样的忠臣,更不该有莫须有的污点。靖安侯父子三人都是朝廷的肱股之臣,若因为一些不必要的事影响了他们的前途官声,这人才是千古罪人。”
青萦面色不变,不易态度,外柔内刚:“上有陛下圣心烛照,下有律法白纸黑字,娘娘多虑了。”
皇后见她软硬不吃,话都挑明了还这副模样,怒道:“你一个贪官之女,如何有脸面留在靖安侯府?你敢说不是贪图侯府富贵?对着靖安侯,你心中难道不曾有怨恨?留你在府里是贺家心善,你却不要不知好歹!”
青萦抬眼对上皇后的视线,依旧恭谨的语气:“娘娘之意民妇实在不明白,为何要心存怨恨?萧家罪有应得,侯爷秉公执法,民妇为何会不满?如同民妇刚才所言,家中荣辱都是生在其中的人该受的,莫说我未曾享过荣,即便享受了萧家的富贵,也更应该支持侯爷的决定,亡羊补牢。民妇虽然是后宅妇人,但是国大于家,百姓为重的道理也是知道的。”
皇后想不到萧氏这般口舌伶俐,而且丝毫不受她们的言语打击,没有半点犯官之后的羞耻自卑,根本就是个看似软绵实则刚硬的硬骨头。
劝她自请下堂的打算再也实行不下去。
皇后黑着脸赶人。
青萦依旧态度良好地行礼离开,看不出半点伤心不快。
等人走了,皇后对身边的嬷嬷说:“这个萧氏不简单。”
那嬷嬷安慰:“再有城府,也抵不过人言可畏,更抵不过皇上开口。老奴早就劝您了,您偏要亲自召见。”
青萦不知道皇后后来又说了什么,她走出皇宫时,整个心都凉了一半。她不是个傻子,皇后亲自出马,此次不成,未来必然有更多招数等着。而秦沅深受皇帝宠爱,这些小招数没用之后,难保不会一道圣旨下来,让贺庭轩休妻另娶。
回到贺家,青萦没有任何隐瞒,将皇后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贺家的人。
这没什么好隐瞒的,若贺家真的嫌弃她,不用皇家出马,她也得先下堂。更何况未来不知还会发生什么事,瞒是瞒不住的。
终于得知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刘氏和大嫂全都沉默了。
刘氏让青萦回去休息,大嫂陪着青萦往回走,一脸担忧却不知道如何劝慰。
到了晚间,靖安侯、贺敬轩、贺庭轩全都知晓了。靖安侯的态度青萦不知,贺庭轩气得脸通红,拉着她的手斩钉截铁地保证:“我这辈子只有你一个妻子!七出之条也没说娘家犯事休妻的!他们凭什么?”
青萦看着他,说:“我相信你,但是如果父亲让你休妻,你有把握不妥协吗?”
贺庭轩抿紧了唇低头,好久,看着她的眼睛说:“有!我绝不会休妻,绝不会另娶!”
青萦笑了笑,靠在他身上。
贺庭轩握紧了她的肩膀,看着烛光照映下两人连为一体的身影,下定了决心。
此后,果然陆陆续续有人上门来。
有叔父家的婶娘,有刘氏的娘家,最后,连萧文萦都来了。
青萦对萧文萦没有半点耐心:“从前你也不见这么蠢,虽不是蕙质兰心至少知道审时度势,怎么嫁了人越来越目光短浅?我若自请下堂,你以为自己能落得了好?同是姐妹,你比我好在什么地方了?我被休了,你凭什么还能做李家的长媳?”
萧文萦心说,没了你,我交好的郡主成了表嫂,这才是真正的靠山。总比你在舅舅家挑拨离间好!
萧青萦哪里猜不到她的心思:“你会同你房里姨娘的姐妹交好?你我在她们眼里,同姨娘在你眼里没什么差别。”
秦沅从前对她的态度真的说不上好,萧文萦想想觉得青萦说得是有道理的,可内心并不甘心。更何况即便不帮秦沅,也不耽误她对青萦冷嘲热讽,看她处境堪忧觉得心中畅快。
短短半个月,往日的岁月静好恍若隔世。每日里,不是府外的亲戚来数落青萦厚颜无耻,劝着靖安侯夫妇休掉这个儿媳,就是府里的吴姨娘吊着嗓子骂她坏了府里的名声,坏了她儿子的前途。也不知青萦怎么就和一个庶出小叔子的前途搭上了关系。
头一回,她真切见识到了皇权的力量。只要皇家微微露出一点意思,多的是前赴后继的为此奔走的人。
秦沅再也没出现过。当着贺庭轩她楚楚可怜说愿意共侍一夫,一扭身,就露出了内心所想,所作所为只为一个目的,让青萦下堂。
靖安侯一直没有表态。青萦不知道这位总是出乎意料的公公这次会做出什么决定,说不忐忑是假的。
但是慌张害怕解决不了问题,半月后,青萦关了院门谢客,呆在院子里再不出门。
旁人以为她是把自己禁足了,以为这是她坚持不下去,终于开始软化了。而实际呢?
青萦每日吃好睡好,空闲的日子就练练字,画几笔画,然后跟着丫头们学女红,打算亲自给贺庭轩做一整套衣裳,作为他今年的生辰礼物。
她当日对皇后说的话半点没说错,这个世界,女人没有任何话语权,一生都在被男人做决定。她一直厌恶反感这一点,与贺庭轩的相处中,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让他尊重自己,甚至“怕”自己。
可这一次的事,不是她一人抗争就可以的,这其中,牵扯了朝堂上最敏感的三个人,皇帝、安王、靖安侯。
青萦至今想不明白,安王和皇帝为什么会同意安王府同靖安侯府联姻。
两个不容水火的肱股之臣,不管真不和还是假不和,对君对臣都是好事。安王为什么会转变风向,而皇帝也乐意?这样的话,是否靖安侯也极可能乐意呢?
京城里,秦沅和贺庭轩的事慢慢传出了风声,有人觉得青萦可怜,有人觉得是理所当然的事。
青萦瘦了,吃得也少,除了心情看上去不受影响,脸色也差了很多。
贺庭轩看着这样的妻子,心里无比沉重。他的变化比青萦还大。从前还是个嫩生生的少年郎,每日笑嘻嘻的,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可如今,沉着脸走在路上,下人们总会错看成是大少爷,若不看正面看背影,恍惚间仿佛是看到了侯爷。
贺庭轩回家后很少提起外头的糟心事,他和青萦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依旧过着自己的小日子,除了贺庭轩更忙了一点,什么都没变。
就这样,日子在看似平静的气氛中小心翼翼地流淌而过,皇帝的寿辰到了。
往年青萦是不用去的,但是今年贺庭轩当了官,青萦作为家眷,也要跟着进宫祝寿。
第361章 宅院深深32 剧情终结者
进宫,必然意味着会遇见秦沅, 以及面对形形色色的眼光。
青萦和嫂子坐在一起, 刘氏身为一品夫人, 坐在最前排。
边上几桌有人说:“亏她还有脸出来, 换个人早就剃了头发再不见人了!”
青萦看过去,就见秦沅正朝着这边走来,而那声音显然是看到了秦沅故意说的。
青萦缓缓放下著子, 一手理着袖口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是了,上赶着当人姨娘, 寻常人可不得羞愧得不敢见人?”
秦沅的脚步一顿, 整个人僵在了那里。
那出声的人一脸慌乱,指着青萦:“我说你呢, 你……你简直血口喷人……不知廉耻!”
大嫂腾地转身,怒视对方:“这位夫人说话可要谨慎些,我贺家人怎么了?”
对方想不到大嫂这个侯府的长媳一直闷不吭声的, 竟然是向着青萦的, 一时之间愣在那里。
这时, 秦沅动了, 她慢慢走到青萦面前, 低声喊了一句:“姐姐……”
青萦嗤笑一声, 坐正了身子吃菜,仿佛边上没有这个人。
大嫂看着这个柔弱如白花的郡主,简直觉得无语,从前看到她们趾高气扬的模样呢?谁能欺负她不成?
秦沅不顾妯娌二人的冷眼, 拢了拢裙摆坐在她们身边,看着青萦吃菜的动作,轻声细语地说:“姐姐,我知道你人很好,做侯府的儿媳绰绰有余。可是萧家犯罪是事实,你的身份只会给庭轩哥哥带来污点和阻碍,不仅帮不到他,还要让他给你收拾烂摊子,他本是可以展翅翱翔的雄鹰,你却成了系在他身上的线,让他一辈子都摆脱不了束缚,成为一个纸风筝。”
青萦只觉得吃进嘴里的东西怎么都咽不下去,甚至反胃想吐。
秦沅犹在那里说:“我不会排挤姐姐,也不会阻拦你们相见,姐姐离开后的生活更不用担心,我和庭轩哥哥可以照顾你一辈子!”
大嫂气得脸都白了,小声骂道:“恬不知耻!”
秦沅神色僵了僵,继续眼神诚恳地看着青萦。
青萦勉强咽下了口中的食物,说:“郡主,你能不能回到你高贵的位子上去,我想吐了。”
秦沅身子一震,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青萦嗤笑:“秦沅啊,你可知我初见你时,你是什么模样?”
秦沅不知她想说什么,未作声。
青萦说:“第一眼见你,你长得纤细柔弱,可眼睛是亮晶晶的,背挺得直直的,一身骄傲。我心里就在想,这个姑娘长得真好,外柔内刚。而你言行之中又直爽真性情,没有半点心机算计,我又想,性格也好,让人喜欢得紧。”
秦沅眼睛微微亮起来。
青萦话风一转:“你知道自己如今什么模样吗?你的背依旧是直的,眼里却满是算计。你明明还是骄傲的,可又想在我甚至众人面前装可怜。然后装得漏洞百出,既不楚楚可怜,又没了那自信的美丽。你当初厌恶那些口蜜腹剑的女人,如今与她们有何差别?不,你比她们还厉害,有几人能做到你这种程度呢?想抢贺庭轩,若光明正大地抢,我还敬佩你。如今这样,又是欺骗我们一家,又是用尽手段,完了还一脸我为你好的模样来劝我下堂,真是恶心!”
大嫂听着,简直想鼓掌叫好。
秦沅的脸色红红紫紫好不精彩。许久以后,她慢慢镇定下来,可能是青萦的话起了作用,亦或者她不打算装了,脸上慢慢退去了矫揉做作,恢复了往日的从容自然。
“姐姐,你向来比任何人都通透,怎么到了自己身上就不懂了?如果你现在还是名门闺秀,自然配得上侯府嫡子,可你现在是罪人之后,你与贺庭轩,一个是天一个是地,早就不配了。”
此时的秦沅,神情如同往日与她谈天说地那般自然亲密,青萦觉得恍惚,外表看着什么都没改变,怎么一个人内心扒开后却是这么扭曲黑暗?
这时,外殿的声音慢慢静了下来,有人说,皇帝点名了贺庭轩。
无论青萦大嫂还是秦沅,心都瞬间提了起来。
外殿的声音传到里头已经模模糊糊听不太清了,只觉得安静得很,只听得到一两句男人的声音。
内殿的女眷也慢慢静了下来,一边目光扫视神奇地坐在一起的两个女人,一边听着外头的动静。都在猜测,难不成,闹了许久的郡主亲事,终于要定下来了?
不怪大家这么想,这样的情势,无论作为妻子的青萦还是贺家,怎么选都是显而易见的事情,没有什么是能抵挡住皇权的。
估计,只有少数通透的,才能看出这其中的复杂局势。
也不知过了多久,秦沅似乎认定了自己终将胜利,脸上愈发露出骄傲、居高临下的神情。
这才是她这个从小受尽宠爱的郡主经常摆在脸上的表情。
时间过得越久,大家越发觉得贺庭轩必然接受了秦沅这个郡主。直到一个公公突然来了后殿,宣青萦去前头见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