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淇泮
张蔚恒以为他走了,心里紧了紧又松下,那种孤寂聊赖之感再次袭上心头,低低地从鼻尖叹出一口气。又对自己有点恨铁不成钢,怎么像个姑娘一样呢?
正想打起精神别再自怨自艾,身上突然一重,一条被子盖了下来。
他侧头看过去,就见本以为走了的柳洺给他掖着被子,抬头对上他的视线,笑了笑:“一点都不注意冷暖,病怎么好得快?你这边伺候的小厮个个都是心大的,你自己要上心啊。”
张蔚恒越发觉得自己此前的种种情绪都有些好笑,好像闹别扭的小姑娘似的,一个大男人病了就病了,发什么脾气呢?
他转了神色,仰躺在榻上看着柳洺:“你找我什么事?”
柳洺笑:“不是说不肯帮忙吗?”
张蔚恒叹气:“说吧,我刚才是气话,能帮的我都会帮。”
这下换柳洺心里不是滋味了,她重新在他身边坐下,帮他提了提被子:“不是找你帮忙的,我哪有那么厚的脸皮,一而再再而三让你帮我做这做那。”
张蔚恒听得心里头酸胀,连忙垂眼压了下去,突如其然的酸楚过后,便是一阵阵暖流。
柳洺说:“是皇上想要赏赐你,我听你说过不想当官,所以求了圣恩,想问过你的意见再让皇上决定。谁知去了你家才知道你这几日病了,我之前一直被我娘和大哥扣在家里,要早知道你病了,就来探望你了。”
张蔚恒越发觉得自己是小人之心,愧疚道歉:“我近日心情不太好……并非有意……”
柳洺笑笑不在意:“我知道,以前我大哥病时,风吹草动都会胡思乱想,病人都是这样,等病好了一切都会恢复如常。”
张蔚恒神色复杂地看着她:“那你自己呢?病了这么久可有低落失望的时候?”
柳洺愣了愣,说:“你不说……我都忘了我是个长期病号呢。”
张蔚恒这几天一直没什么动力,万事都提不起劲,听到柳洺的这句话却突然觉得自己没理由这样低落下去。他坐起身,问:“皇帝要赏赐我什么?”
柳洺说:“皇上看中你的特长,想让你进户部,当然我估摸着官肯定不大,还是需要你一步一步往上爬的,但是这是个机会,你们家不是一直希望你们这一辈走上仕途吗?”
张蔚恒低头想了很久,抬头时已经有了决定:“我不去,皇帝要给我赏赐,就让我做一个皇商好了。”
柳洺不赞同不反对,问理由:“为什么?”
张蔚恒看着对面窗口探进来的一枝绿叶,眼神有些看不透:“我已经不是张家的人了,张家寄予厚望的鲁恒早就走上了仕途,我当官也好从商也罢,张家管不到。”
柳洺皱眉:“你与鲁恒兄依旧亲密如常,你也依旧和父母寻常相处,族谱的割裂不能断了你们的血脉亲情,伯父伯母肯定希望你好的,——当然,我不是说从商就不好,我只是觉得你不能这么想你父母……他们肯定也对你寄予了厚望。”
张蔚恒听到这话,突然笑了一声,笑得让人见了有些心酸。
“我父母对我的厚望?”他看过来,“你不是看了信吗?他们就希望我娶个当地首富千金,让他们从此可以在老家吃喝不愁,最好每年再送几万两银子过去。”
“啊……”柳洺目瞪口呆。
以前听张鲁恒说起父母没听说是这样的人啊?
“鲁恒知道这些事吗?”她问。
张蔚恒摇摇头:“他从小就是我照顾的,别人不疼他我疼他,这些污糟事何必多一个人烦恼。”
柳洺万万想不到,所谓的富商张家竟然是这样的?
张蔚恒看出她的惊讶,笑了笑:“为了三代后可以从仕,张家除了曾曾祖从商,已经三代坐吃山空了。为了培养书香家风,祖父、父亲那一辈都从小饱读诗书但是不能科举,肩不能提手不能扛,不懂经济不懂经商,依靠祖产度日。你以为我们家有多富?鲁恒月例十两不知道让多少堂兄弟羡慕眼红。”
柳洺:“那你日日省吃俭用……”
张蔚恒哈哈笑起来:“你想什么呢?以为我会把省下来的钱都给他们送去?我凭本事挣的钱,凭什么送他们?”
柳洺松了口气:“照你所说,你为自己打算没有错,只是你真打定主意从商了吗?好不容易熬到了第三代,你若是放弃这次机会,以后你的后代要是想读书,又要吃一番苦。”
商人地位低下是现实,就算朝廷要改变,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而且在这个不发达的农业社会,朝廷抑制商业是有一定理由的。
“为官不能挣钱,这对我来说比死了还难受,你不用劝我了,你就帮我向皇帝讨一个肥一点的皇商当当吧。”
柳洺无语,只好应下。
张蔚恒心里苦笑,就算不肯给父母所有的钱,但是毕竟是自己的父母弟弟,一大家子的生活都要他支撑,他去当一个无名小官,不出两年,家里的祖宅就要被卖了。他不愿意拿钱供父母挥霍,但是也不愿亲人生活困苦,尤其是鲁恒。
再有一点,他虽然没进官场,却知道官场规则,举荐入朝的官员永远比科举入朝的官员低一等,除非天赋异禀,否则最高五品官就到头了。
见多了家中三代人削尖头进仕途,因此闹出种种荒唐心酸事,张蔚恒心里反而起了反骨,从商怎么就不行了?谁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是正确的?
柳洺见他心意已决,不再劝他。虽然张蔚恒去了户部她就能有一个得力助手,但是作为朋友,当然希望他过得开心。
此事就这么罢了,柳洺又问他想要做哪一块儿的皇商,自己可以帮忙给皇帝敲敲边鼓,说到这,张蔚恒兴致来了,与她一起商量琢磨了许久。
聊了快一个时辰,柳洺结束了话题:“你的想法我都知道了,还病着,先别说话了,好好休息。”
张蔚恒看着他:“走了?”脸上没什么显露,眼里却带着一丝丝不舍。
柳洺彻底意识到,张蔚恒其实很希望她来看看他吧,这院子空荡荡的,父母不疼,弟弟远在外地,虽然他年近而立一人撑着诺大的生意和家庭,但是也只是一个寻常人而已,病了想要有人说说话,有人关心关心他。
偏偏她自从回京后一次都没来探望过,反而是他,自己病着还给她送来了药材,询问她安好。
“不走。”她抿唇笑笑,“你这小院风景不错,我想去看看,行吗?”
张蔚恒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那瞬间的心理变化:“就一个普通小院,你想看就去看好了。”
柳洺起身:“那你先睡一觉,等你醒来我们吃餐饭?回京后好久不曾聚了,今日我叨扰你一回,你可不能舍不得。”
张蔚恒没好气地冷哼:“我何时对你吝啬过?”
柳洺似笑非笑看着他,张蔚恒心虚了一下,明算帐能叫吝啬吗?再想到那八百两,顿时理直气壮了:“怎么?”
柳洺收了笑特别真诚地点头:“的确没有,张大哥对我比对鲁恒还要大方。”
张蔚恒勾了勾嘴角,虽然柳洺说话总是话里有话,但是这句话他就当好话听了,拉高了被子背过身睡觉。
柳洺原地站了一会儿,轻手轻脚走了出去。
难得的,张蔚恒这一觉睡得很舒服,醒来已经到了晚膳的时候,而且全体通畅,之前手脚无力身体沉重的感觉消失了大半。
晚膳是柳洺吩咐下人准备的,两人都是病号,菜色清淡少荤腥,但是新鲜又爽口,即便发了烧嘴里没味道,吃进去也觉得鲜美好吃。
张蔚恒吃了两碗饭。
他的贴身小厮开心极了,一个劲奉承柳洺:“柳大人真厉害,我家少爷回京后头回胃口这么好。”
柳洺笑看过去:“别卖乖,下次机灵点,你家少爷有什么事赶紧来通知我,异地他乡一个人,病了没人照看怎么行?”
小厮看看他家少爷,没说那是主子的命令,嘿嘿笑着应是。
张蔚恒脸上有些无奈:“风水轮流转,这就被你教训回来了。”
之前在西北,他教训不肯听话休息的柳洺是混孩子,这不,今日就被柳洺敲敲打打地教训回来了。
柳洺斜睨过去:“你知道就好,下次别给我机会。”
眼角微挑,带着无比自然的嗔怪,轻飘飘一眼看过来,张蔚恒竟然看出了妩媚娇俏。他下意识喉结微动,一秒后清醒过来,不可置信地掐了自己一把,让自己醒醒。
吃了饭,柳洺该走了。
“明日下了值我再过来,你在家好好休息,不要劳累。”
张蔚恒送她到房门口:“别来了,我好得差不多了,马上回京城住。”
柳洺没理会,挥挥手走了。
张蔚恒一直看着她的背影远去,直到消失不见。
第二日面圣,柳洺把张蔚恒的心愿说了,为了避免皇帝愠怒他不识好歹,还说了他家中情况:“张大哥要养一大家子,言道为官不贪钱,贪钱不为官,他不适合做官。”
皇帝听了好大感触:“他倒是有自知之明,”顿了顿又说,“要是人人都有这份自觉,朝廷上又哪来这么多贪官污吏!”
张蔚恒有些本事但是也没到皇帝求着他来做官的程度,既然他想做皇商,皇帝大方批准了,想着他这两句话和行为,越琢磨越有滋味,听说他回京就病倒了,又赏赐了百两黄金和一些好药材。
张蔚恒接到圣旨时,知道肯定是柳洺帮他出力了。人逢喜事精神爽,人逢喜事加黄金那是神丹妙药,他的病去了七七八八,当日就回了城里。
回城后柳洺探望他更加方便,隔三差五下了值就去他那坐坐,有时吃一餐饭,有时聊聊近况,两人都是天资聪颖、世事练达的人,聊起来共同话题非常多。
十分关注女儿/妹妹的柳夫人和柳涌立刻发现了异样,以前和李仁他们走得近也没这么勤快地往外走啊,找了一天柳洺终于没跑出去的日子,抓住人三堂会审。
柳洺满脸无奈地看着娘亲哥哥:“你们以为我去干啥了?”
柳夫人欲言又止:“洺儿啊,张家大公子长得玉树临风气宇轩昂的,年纪不小了吧,成亲了吗?”
柳洺摇摇头:“没有,他父母给他安排了好几个,他可能不喜欢吧,至今没定下来。”
柳涌看他娘拐了十八道弯妹妹根本没听懂,说得直白了一点:“那你喜欢吗?”
柳洺脸上空白了一下,不可思议地看着两人:“你们是说——”
柳涌看着妹妹:“你天天往张家跑,当初和赵焱李仁都没这么亲,说起来,张蔚恒除了是个商人,其他和张子文都有点像……”气质长相都是一个类型的。
柳洺立刻说:“完全不能相提并论!张子文怎么能和他比?哥你别开玩笑了。”
柳涌越看越不对劲,这维护劲儿:“你不会真的……”
柳洺伸出一只手挡住他的话:“哥!不可能!我这辈子不可能成亲的,我要的是为官拜相,为天下人谋福祉,你们想的完全没边没际!”"
第718章 我真的弱不禁风27
好大义凛然的话,把柳夫人和柳涌都震住了,尤其柳夫人,她一边希望女儿能找到终身,从此有人心疼依靠,一边又害怕女儿陷入感情,一招不慎粉身碎骨。女儿和张蔚恒没私情,她竟不知道该失落还是该高兴。
柳夫人因为心情太复杂没有多想就相信了柳洺的话,柳涌却还是带着狐疑,毕竟妹妹女扮男装之后,这是第一次如此亲近一个人,难道男女如此朝夕相处,真的不会有半点情动?
柳洺动不动情还未知,张蔚恒发现自己越来越不对劲了。
自从回京后,柳洺不来,他脑子里都是柳洺和他共事的情景;柳洺来,他动不动就被她的小表情弄得心里痒痒的,两人共处的时光过得飞一般快。每天,他最大的期盼竟然成了傍晚柳洺的到来……
要是不知道柳洺是断袖,他一点都不会多想,好友嘛,知己至交,心有灵犀,自古往来多的是亲密无间、史书留名的知音佳话,高山流水天下知,谁不赞叹伯牙子期的友情?
可是因为知道柳洺是断袖,他就没法把柳洺当成普通朋友看了,从心态上,说实话他真的有点把柳洺当成女子,当着当着,好像自己都忘了,这个人生理上是个男人啊!他竟然总被他的眼神弄得心慌意乱!
张蔚恒觉得自己性别认知上出现了很大的障碍。
看着柳洺的脸会心跳奇怪,尤其那长长的睫毛,一扇一扇的,他下一秒就不敢和他对视了;和柳洺偶然的肢体接触会觉得他手好软,然后又有奇怪的想法冒出来;这时候他总忘记柳洺是个男人。可现实是,柳洺就是个男人啊!他一个正常男子为什么会对一个断袖有这种错误的感知?
张蔚恒觉得自己得冷静一下,他亲自带着人去东边做生意去了。
正好,柳洺忙碌起来了。
她帮皇帝处理了最后几分文书圣旨,走马上任户部侍郎。
此时的户部是个烂摊子。最大的官员全都落马了,但是部里还有许许多多残留势力,户部的账被这些人把持着,到底有多少亏空多少假账皇帝都不知情,更要命的是,这些账簿可能关系着如今大牢那些落马官员身家性命。
亏空多少,什么时候开始亏空的,除了军饷粮草有问题,户部这些年还做了多少欺上瞒下的事?当初皇帝看到张子文的通风报信对户部早有提防,下旨让柳洺去西北的同时,也在查找户部可能存在的“内账”,找到了一部分,其余的,老狐狸们风吹草动敏感得很,很快就毁尸灭迹了。
所以这一次,柳洺一要查明户部多年的旧账,二要整治肃清户部,彻底挖出烂根。
户部尚书暂且空缺,柳洺作为户部实质上的一把手,进了衙门却不怎么被重视尊重。
不过二十来岁的毛头小子,去西北瞎猫碰到死耗子,真以为在户部也能呼风唤雨?多少人原本已经有希望晋升,因为柳洺闹出这场大案,从此官途叵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