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麋鹿
梨子走回小庭院,源博雅已经走了,晴明独自一人坐在矮桌旁下棋。他的睫毛纤长,低垂着眼帘,就像蝴蝶的翅膀在亲吻眼皮。
“好香啊,”她走进去说,“为什么闻到了栗子的香味?”
晴明抬起眼,眼中带着温润的笑意,“博雅送来的甜栗。我让朱雀烤熟了等你回来吃。”
这么说着,他从陶碗里捡出一粒,用一只铜卡子卡出一道印子,轻轻一捏壳就开了。剥好的栗仁放到了一个非常小的瓷碟里,推到梨子面前。
梨子见他无论情绪还是精神状态都比早晨好了很多,笑盈盈地坐下去,把甜栗放进嘴里。
晴明见她吃掉了,垂着眼帘默默地剥起来。她吃一个,他剥一个。
“我不吃了。”在吃了十几个栗子后,她把碟子一推。
“嗯,一会儿吃饭了。”晴明拿起一个小竹筐,把栗子皮都扫进去。食指上因为一直用铜卡剥栗子,卡出了一道深深的红印。
到了这里,梨子再迟钝也能感觉到,晴明浑身都被一种淡淡的失落环绕着。
是因为稻荷神的原因吗?
她两手撑在脸上看着对方。
“怎么了?”晴明问。
“总觉得晴明大人不开心。是因为今天门口发生的事情吗?”
“门口怎么了?”
“晴明大人不知道吗?”梨子立刻犹豫了。担心说出来让他更郁闷。
“你不告诉我,我可以问腾蛇和朱雀。”晴明脸上恢复了一点笑意。
“有人泼了狗血,还在门上写了很难听的话。”
“只是这样啊,”晴明笑了一下,“不足以让我不开心。”
“那晴明大人是因为什么闷闷不乐呢?”
“因为得不到想要的东西啊。”晴明闲闲地往后一靠,那里有个特别厚的大靠垫。是梨子来了以后做的。晴明特别喜欢,在家中弄了好几个。
“得不到什么?”
“没什么。”晴明淡淡地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梨子腰间的本坪铃。
见到晴明又重新变得抑郁,梨子也不知道怎么办了。那天听到了白狐之子的消息散播,他还没有那么不高兴。
酒吞从外面走进来,看到坐在廊下守着火盆取暖的茨木,顺势坐在他旁边。茨木一边伸手烤火一边夸赞,“今天我去了神社,根本没人给我东西。但是酒吞你每天都会满载而归。你的魅力真是连平安京都不放过,不愧是你。”
酒吞扯扯嘴角,“可以了,这不是大江山,不用每天夸我。”
茨木余光瞥见了坐在屋里的人,大家都在看着他,“啊,抱歉。”
“对了,”梨子突然想起来,“昨天一下子发生太多事,忘记跟您讲了。我从神社回来的时候碰到了初羽大,碰到了源初羽。他说散播稻荷神消息的不是他,而是八岐大蛇。”
“他承认破幻之瞳是八岐大蛇给他的了?”晴明微微有点惊讶。
“嗯,他承认了。还说八岐大蛇可以通过那只破幻之瞳,共享他的视线。他现在用眼罩堵住眼睛了,但是八岐大蛇还可以听到声音。”
“原来如此,”晴明轻声说,“怪不得我上次见他,总觉得他哪里不对劲。一种被人窥视的感觉。祂为什么要对付我呢?”他轻轻皱起眉,思忖了一下,目光移到梨子脸上。
“怎么了?”梨子问。
“没什么。”晴明还是决定把秘密隐藏在心底。毕竟是他的猜测。但是就算是事实,他觉得小梨应该也不想要个跟邪神混在一起的哥哥。
朱雀拎着食盒走进来。因为茨木和酒吞坐在廊下烤火,推门敞开了一扇。雪花纷纷飘进屋里。她下意识看了一眼晴明,见他裹着厚衣毫不介意的模样,就没有把门拉上。摆好饭就退下了。
“八岐大蛇,一听到这个名字就忍不住身体颤粟啊。”茨木说。
“为什么颤粟?”梨子看向他,“是害怕吗?”
“怎么可能是害怕?”茨木说,“是战意。真希望可以有跟祂战斗的一天。”
“等遇到祂你就不会这样说了。”酒吞说,“我曾经见过一次祂与月读神的战斗。祂露出了本体,是八头八尾的怪物,身上长满青苔和杉木,可以填满八个山谷和八个山岗。祂经过的地方寸土不生,一片焦土。我都不用跟祂战斗,只感受到祂的庞大妖气,就瑟瑟发抖。”
茨木稍稍有些惊讶,“连酒吞你这么骄傲的人都这样说吗?”
“在曾经以武力称霸神界的怪物面前,骄傲也没有用啊。”酒吞说。
茨木笑了一下,“听起来更好奇了。真想见见祂。”
“我想过几天,等身体完全康复了,出趟远门。”晴明突然说。
梨子正在吃乌冬面,闻言惊讶地睁大眼睛。她快速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您要去哪儿?”
“去猫岛。我母亲建立第一个神社的地方。我总觉得剩下的那一缕毛发的线索还在那里。如果找到最后一缕毛发,我就能知道陷害我母亲的人是谁。”
“我也去。”梨子立刻说。
“现在是冬季,太冷了。你待在家里。”晴明说。
“我总比晴明大人抗冻吧?况且你带着我,我还能抽空把木牌再填一填。”
晴明不动声色地慢慢收紧手指,面色仍是一派平静,甚至还笑了一下,“好。”
……
吃过早饭,梨子一如往日走出家门坐车去神社。才刚坐进牛车,就听到车厢上“咚”的一声。紧接着又是“啪啪啪”。
“太放肆了,这是巫女大人的车。”车夫在外面吼道。
“我去看看。”茨木跳下车。
梨子静静地坐在车里等着。过了一会儿,茨木重新打开车门坐进来,“是人类的幼崽,拿着石头和泥巴在扔。我去问他们,他们说这家宅子住的都是妖怪,让妖怪滚出平安京。”
梨子沉默了一下,“你没有把那几个顽童怎么样吧?”
茨木脸色不自然地变了一下,还是老老实实交代,“我让他们互相扔泥巴。”
梨子噗的一笑,“回家以后,怕是要挨揍吧?”
“那就是他们的事了。总不能弄脏别人的车,一点责都不负吧。”茨木笑着说。
“说的是。”
到了神社,梨子依然负责给信徒盖章。与前几日不同的是,她在晴明家寄住的消息传开了。大家都知道惠比寿神社里有一个跟妖邪同流合污的巫女。抗拒她盖章的信徒越来越多。没办法,神主只好换了个人。
但是神社的事务都是跟信徒接洽的,不是盖章就是解签,要不就是卖御守。但是梨子现在受到了白狐之子的波及,神社里的事都无法做。
不仅如此,无论她走到哪,都会有信徒指指点点。要不是他们不敢对神社不敬,早就唾沫乱飞了。
梨子走到后院,有些沉默地坐在老杉树下的石阶上。托着腮,看着地上的积雪。平安京的百姓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们做过什么。退治晴天娃娃、退治饿鬼还有镜之国,无论哪次都是讲平安京从危险中拉了回来。
可惜晴天娃娃是时间回溯,剩下两件大家都认为是阴阳寮的功劳。阴阳寮也是,晴明大人做了那么多即使是大。阴阳师也不曾做到的事。
但是他们毫不犹豫就剥夺了晴明阴阳师的资格。人啊,做了那么多好事,都不及一件不好的。
“郁闷了?”头顶传来一声笑嘻嘻的声音。她抬起头,看到了上次问她御守卖得怎么样的老爷爷。
他带着乌帽子,穿着一件很厚的褐色狩衣,上面绣着大大的鲷鱼。看上去很富态。
“捧高踩低是人的共性。等到这件事过去,人们发现自己错了,就又会笑脸相对了。”老爷爷说。
“可是人们怎么才能发现自己错了呢?”梨子问。
“你们家那个阴阳师不是已经在想办法了吗?”老爷爷笑着说。
“晴明大人?”梨子微微有点惊讶。晴明确实昨天说了要去寻找剩下的一缕白毛,但是这个老爷爷怎么知道呢?
“人的一生总会遇到许多不如意,不光是你们,就算是神明也是如此。但是遇到不如意我们坐着郁闷就可以解决了吗?”老爷爷笑着问,“显然不能吧。有什么样的心态,就有什么样的人生。积极面对,才会解决。就像乌云,总有被风吹散的时候。”
“说的是。”梨子一下子心情好起来,露出笑容。
“对啊,要笑,多笑笑运气才会变好。”
拐角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神主快步走了出来。看到杉树下的两个人,她微微一愣。但是很快她就收敛惊讶的神色,轻声唤道,“小梨,陛下派人接你入宫为女御祈福。现在车就在门口,你快去吧,莫让人等急了。”
“你瞧,好运这不是就来了?”老爷爷笑着说。
梨子高兴地站起来,“谢谢您的开解,我去了。”她跑到神主面前又鞠了一躬,才从拐角跑走。
神主整整衣服,走过去跪下去,“您怎么来了?”
对于惠比寿大神降临只为开导一个小巫女,她感到无比震惊。上一次也是如此。
除了白狐之子的事,原本是应该开掉清水梨花子。但是惠比寿大神却让梨花子每日早回家一个时辰。这堪称开后门的照顾,都让她怀疑梨花子是祂的亲戚了。
梨子坐上了去往皇宫的牛车。到了宫殿门口,又是上次那个影子有尾巴的内侍把她带到了院子里。
玉藻前坐在殿里在嗑瓜子,见她来了还递过去一把,“用糖炒的,可甜呢。”
梨子见对方请她祈福是假,八成是在帮她挡掉口舌。毕竟被天皇请进宫祈福的巫女,说是邪祟就太不像话了。那些原本在背后说她的人,也只悻悻地把嘴闭上。
“谢谢。”她轻声道谢。
“没什么,”玉藻前说,“上次因为你,我在海底得到了邪神的好东西。这点事情不过是举手之劳。更何况大家都是狐狸,看到稻荷神的下场我也觉得世人太过偏激。凭什么狐狸就是邪祟呢?”
梨子抿嘴一笑,差点忘了玉藻前也是大狐狸。
在这里的一下午,玉藻前东拉西扯地说了许多话。梨子能看出来,这只狐狸太寂寞了。几乎没有人可以闲聊。抓住了梨子简直像打开了话匣子。
“您要一直待在这里吗?”她轻声问。
“暂时是这样,这里吃的还多些。”玉藻前单手支着下巴,“如果再有其他好地方再说吧。”
傍晚时,梨子站起来告别。玉藻前让人拿了一个大匣子,“这是山药。扶桑国贫瘠,山药很稀少,在这里就成了好东西。你拿回去熬粥吧。或者烤着吃,或者用白糖拔丝。”
说到这里她笑了一下,“我听闻有的官员死前最大的愿望,就是饱饱地喝一碗山药粥。这么想,这里的人过得真是好惨啊。我还是待在王宫吧。”
梨子接过来谢了她,被那个内侍又送出宫去。
茨木站在牛车前抱着手臂等着他,看到内侍微微皱了一下眉。等梨子上了牛车他才说,“送你出来的人是只黄鼠狼。隔着这么远我都闻到了他的味道。”
“是吗?”梨子转身看向内侍的背影,大概是玉藻前来扶桑顺手收服的吧。
……
三天后,梨子和晴明坐着牛车离开了平安京。没有带式神,因为晴明说带的人太多,会被人注意。
酒吞说自己可以隐藏身形的提议也被晴明否决了。晴明似笑非笑地说,“就算普通人无法看到妖怪,阴阳师却不受约束。”
车夫把他们送到了海边就回去了。
“还要坐海座头的船吗?”梨子惴惴不安地问。上一次就是被无良海座头带到了海底。
“嗯,”晴明温和地安慰,“海座头是一个族群,没道理我们一直遇到不好的事情。况且想最快速度到达猫岛,只有坐海座头的船。”
梨子只好点点头答应下来。
旅途非常地顺利,海座头把他们放到常陆国的海边就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