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沉坞
“回额娘的话,老祖宗今儿乏得快,并未接见儿媳,吃了药便歇了,”大福晋垂下眼帘,隐瞒了有关太子与十一阿哥的对话,继续道,“歇下之前,过问了我们爷几句,让苏麻送了我出园。”
轻声把苏麻喇姑的话重复了一遍,惠妃眼睛亮了亮,笑得合不拢嘴:“本宫的大格格果真招人喜欢。”
盼了皇长孙不知盼了多久,结果儿媳头胎生了格格,惠妃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有些不得劲。但随之而来的,是堪称惊喜的赏赐,乾清宫、慈宁宫、宁寿宫……赏赐如流水般进了阿哥所,立即抹平了她的埋怨,对白嫩嫩的孙女也真心实意地疼爱起来。
这份疼爱,在大福晋再次怀孕的时候,分出一半转移给了她腹中的孩子——惠妃认定的皇长孙。
可要大福晋说,这样的期望,真真压得她喘不过气。
也幸而……出了延禧宫,同自家爷关起门过日子,就不必看他人的眼色了。
“老祖宗喜欢孩子,你若得空,就多带大格格前去请安。养胎是一等一的要紧事,其余的事务,该放的放,该抓的抓……”高兴过后,惠妃拉着大福晋的手谆谆叮嘱,“若实在分身乏术,除却伺候胤禔,吴氏关氏那两个都是本分的,能够帮衬于你。”
吴氏、关氏?
大福晋心下冷笑,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两个侍妾罢了,连格格都不是,还妄想分权,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想要爷娶侧福晋不成,便分了心思在侍妾身上,也不嫌降了格调。
还有,多带大格格给老祖宗请安。她就不想吗?
可一来害喜很是严重,她实在没精力顾着;二来孩子还小,老祖宗亲口说了,“怕过了病气给孩子,你有这份心就足够了”……
大福晋微微垂眼,温顺地应了是,态度挑不出半点错来,可这时候单凭直觉,惠妃猜测,她定然是不情愿的。
也是,能把胤禔抓得死死的,就算伊尔根觉罗氏怀有身孕,也不愿去侍妾那儿!这样的嫡福晋,哪会舍得交出手里的权力?
她这儿媳哪哪都好,孝顺体贴,能生会生,只是专权善妒,每每相劝都是无用功。
还有她的母家……
惠妃这般想着,面上依旧带笑,慢慢松开了大福晋的手,接着关怀了几句,露出了疲惫的神色:“本宫乏了,退下吧。”
大福晋一出延禧宫,笑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眼见时辰还早,她闭了闭眼,呼出一口气,扶着腰走向邻近的御花园。
刚走了几步,远远听见小太监惊恐的喊声,熟悉得很:“爷,爷!您别爬了,要让贵妃娘娘看见,奴才就要挨板子,就要没命了!”
“去去,一边去。”假山上抖腿的九阿哥掀了掀眼皮,还没说话,蹲在草里捉蚂蚱的十阿哥嫌弃地摆摆手,“闭嘴,你很聒噪。”
“十爷,您可行行好,劝劝我们爷,也体恤体恤奴才吧。”小狗子欲哭无泪,“被贵妃娘娘扒皮也不妨事,可万岁爷那儿,奴才要如何交代?”
闻言,胤禟微微变了脸色,抖腿的速度慢了下来。
胤俄一瞧,立马嚷嚷道:“九哥你怕啥?世道变了,小十一才是老爷子的心肝儿,他哪还抽得出空管你?”
“……”胤禟一想,对啊,有十一弟在,老爷子没空管他。
于是心安理得地继续抖,为了炫技,还特意换了高难度的姿势,惹来胤俄“哇”的一声,搓了搓手,看起来跃跃欲试。
“九哥你等我,弟弟这就上来!”
那假山筑造得堪比阁楼,怪石嶙峋,陡峭不已,光是看着就心生怯意,这下,别说小狗子了,连伺候十阿哥的小凳子都快晕了过去。
“快,快去乾清门看看,太子殿下回宫了没有……”小狗子的话音未落,守在御花园偏门,为哥俩通风报信的小太监急匆匆地奔来,“九爷,十爷,御花园来人了,奴才隐隐听到大阿哥和人说话,说大福晋在这儿赏花!”
胤禟脚下一滑,顿时,奴才们接二连三的吸凉气。
好容易稳住了身子,胤禟嫌弃道:“这么多年了,老大还是没长进。大嫂每每心情不虞,便会前来御花园散心,赏什么花?不如给他个大脑瓜!”
这时候,大福晋已然走到了近前。
她还来不及心惊胆战,想着催促九弟十弟下来,就听到了这一番肺腑之言。
六岁的孩子,竟比丈夫懂她!
一时间悲喜交加,心里头滋味难言,她的眼眶红了起来,哽咽地道了声:“九弟。”
第105章
这声九弟在胤禟听来,幽幽的,轻轻的,恍若大白天见了鬼。
正在攀爬的十阿哥动作一顿,霎那间汗毛倒竖,四肢并用滑了下来,小心翼翼扭头望去;早早登上假山之巅的九阿哥唬了一大跳,当即一个后空翻,哐哐哐哐哐……
小狗子扑了过去,凄厉的喊叫声划破天际:“我的爷啊!”
胤禟哀叹一声,暗道失策,闭着眼摔进了草丛里头。
原以为要被抬进太医院了,谁知屁股底下垫了个软软的东西,伸手一摸,还是温热的。
“爷,”小狗子半条命都要去了,好不容易缓了过来,他虚弱地道,“别、别占奴才便宜……”
胤禟低头一看,自己的小嫩爪正搭在这狗奴才的屁股上,当即面色一青,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
思及狗奴才的救命之恩,他好悬压住了脱口而出的“来人,拖下去”,掏啊掏,从衣襟里头掏出一瓶膏药放在地上,转而化作了熊熊怒气,落在了不远处的罪魁祸首身上。
看清了来人之后,胤禟的包子脸一僵,满腔怒火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大,大嫂。”
都说长嫂如母,不论是第几世,对于大福晋,他们这些做弟弟的,总有敬意在里头。
论起爷们的贤内助,浮现的头一个人选便是太子妃,再然后,就是大福晋了。
二嫂么,待人接物无可指摘,处处彰显一个“贤”字,可要说她助二哥良多,恕他看不出来。夫妻两个,顶多也就是相敬如宾,扯起来真如一本烂账。
大嫂就不一样了,帮着大哥处理了多少烂摊子?
老大横冲直撞,她在后面收拾,还可劲为他生孩子。为了延续香火生下弘昱,最后坏了身子,连命都搭上了。
胤禟依旧记得,大哥刚被老爷子圈禁没多久,大嫂就去了,那日,直郡王府的哭声让人听了心酸。
连八哥都说,老爷子替大哥选了个好福晋。
夫妻相合,可惜结局至此,谁不唏嘘?
哪像自家福晋董鄂氏,那倒霉婆娘!
……打住,打住。
想到此处,九阿哥回过神来,露出一个乖巧的笑,规规矩矩地上前行礼:“是弟弟的错,没吓着大嫂与小侄女吧?”
眼睁睁地见胤禟滚落下来,周围的太监宫女魂飞魄散,大福晋同样失了声,差些软倒在了地上。
没注意那句“小侄女”,见他好端端的站着,大福晋颤抖着手,扯过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半晌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是嫂子的不是,嫂子不该出声的……可爬假山太过了些,要让宜贵妃娘娘知道,还不知怎么心疼!”
胤俄赶忙跑过来,朝他九哥投去一记白眼,什么小侄女,你露馅了!
“大嫂,九哥皮糙肉厚,抗摔得很。”他嘿嘿笑着,圆脸蛋上的肉肉都笑了出来,“还有,宜额娘才不会心疼……”
眼瞧着老底就要被揭穿,胤禟重重踩了他一脚,只听“嗷”的一声,胤俄张嘴不说话了。
“十弟也是,此等危险行径,怎么就不听劝呢?”两个六岁的孩子睁着无辜的眼,一个赛一个的白嫩可爱,大福晋思及感动过后的惊吓,抑制不住苦口婆心,“嫂子这就遣人送你们回宫,今日之事,也得同两位贵母妃说上一声。”
“大嫂,不用……”
“什么不用?福晋,你在这儿赏什么花?”远远传来大阿哥中气十足的问话声。
单看胤禔的样貌,英挺不凡,身材高大,着实是个美男子。
大福晋停了一停,刚想露出温婉的情态,又想起今晨惠妃同她说的话,轻轻一叹,在心底冷笑了声。
谁知九弟和十弟竟齐刷刷地翻起了白眼!
真真说出了她的心声。
对于胤禟胤俄,大福晋越发喜爱起来,心想,还是两位贵母妃会养孩子。扭过头,她微微笑着轻声细语:“爷,我在同九弟十弟一块赏菊呢。”
大阿哥原先笑容满面,听言面色一沉,霎那间铁青铁青的,活似吃了苍蝇一般难受。
这两魔星,真是生来与他作对的。总会‘不经意’地蹭到他的院里,顺走他好不容易挑来的小马驹,这也罢了,还溜进书房偷过他的策论,惹得皇阿玛训斥于他!
更过分的是成亲闹新房,人都走完了,他俩竟蹲在角落戳了个洞!要不是膳房送吃的来,恰恰发现了,他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偏偏两个都是贵妃所出,打不得骂不得,告状也没有证据,胤禔别提多咬牙切齿了。
胤礽这黑心肝的,骑射比不过他,就派帮手前来骚扰。想到此处,大阿哥瞥了眼及他腿的弟弟们,皮笑肉不笑:“福晋,你可是双身子的人,万一受了冲撞,有人赔不起这罪……至于这花,爷陪你赏。”
大福晋吃了一惊,而后没了笑,“爷,你在说些什么?”
面对六岁的幼弟,他何时变得这么刻薄了?
入宫之前,她便隐约听说过延禧宫与翊坤宫不和的传闻。可这“不和”,如何能够沿袭到下一辈身上?
她还是头一次与九弟十弟这般近距离相处。
……
呵呵,皮笑肉不笑的神色好丑,做给谁看呢?
胤禟隐晦地与胤俄对视一眼,齐刷刷地蓄了泪,又齐刷刷地伸出小手,扯了扯大福晋的衣袖。
十阿哥怯怯地喊了声:“大嫂。”
九阿哥难过地垂下头:“大哥厌恶我们,我就不给大嫂添麻烦了……”
在大阿哥几欲喷火的注视下,大福晋压了压嘴角,态度冷淡道:“不赏了,还请爷自便罢!”
半个时辰之后。
胤禟踮着脚,正准备鬼鬼祟祟溜进翊坤宫,忽然间,一道干净悠远的嗓音响起:“站住。”
太子身穿杏黄色朝袍,已然不复幼年时的稚嫩。年方十六,身姿挺拔,端得是面如冠玉、如斯俊秀,就这么盯着他。
“衣衫不整,草屑遍布。”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太子温和地道,“说吧,和小十又去哪儿闯祸了?”
“……”这个“又”字用的好。
胤禟不说话,望天望地装哑巴,太子也不逼他,只微微一笑:“四弟刚练完一卷字帖,近来得了空……”
“二哥,弟弟去教训大哥给二哥出气了!”不等太子说完,胤禟脸色骤变,赶忙火烧屁股似的坦白,压低了小奶音,“大嫂横眉冷对,啧啧啧,他的面子里子都没了。”
说到最后,胤禟再也没了心虚之感,只觉通体舒泰,美美地等待二哥的夸奖。
一边偷偷溜走,还能甩开大嫂派来的婢女,也只有爷有如此聪明的脑袋瓜能够想出来了。
闻言,太子沉默了好半晌,问他:“随孤去给宜额娘请安?”
“都要进学的人了,怎么可以天天粘着额娘?”胤禟嘴上道理一套一套的,脚尖转了个弯儿,转身欲逃,“我回阿哥所看书去。”
太子瞥见他的小动作,挑了挑眉,终究仁慈地放了他一马:“去吧。”
何柱儿张了张嘴,三番两次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