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沉坞
紧接着,他们兴致勃勃地谈论起了小侄女出生后的满月礼、周岁礼,像笃定她怀的是女儿——大福晋半点也没有生气,因着她有预感,这回,怕是遂不了婆母与爷的愿了。
许是童言无忌,却字字句句往她的心上注入暖意,大福晋渐渐地湿了眼眶。特别是那句话,“大嫂才能好过一些”,如一记重锤敲击下来,她伫立在原地,久久不能言语。
她好过吗?自是好过的。
牢牢地攥紧了爷的心——至少当下,爷的一颗心在她这里。他的观察不细,体贴不够,不是顶好的夫君人选,甚至不如六岁的孩子懂她,可她愿意跟着过上一辈子,愿意哄那偶尔泛起的牛脾气。
除了惠额娘三天两头敲打,除了怀孕疲累分身乏术,除了那份沉甸甸的皇长孙的期盼,除了颓势尽显不再辉煌的母族,谁人不羡慕她?
嫁入皇家成了长媳,次年生了当今第一个孙辈……可叫大福晋来说,她宁愿过上平凡的夫妻日子,也不愿提心吊胆地随胤禔行在陡崖上,掺和夺嫡一事,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夺嫡,哪有那么轻巧!
她看得很明白。且不说皇上对太子的爱重,后宫还有宜贵妃坐镇相帮;明珠权倾朝野之时,他们尚且没有胜算,何况如今呢?
退一万步讲,就算太子倒了,胤禔哪里能讨到好去!骨子里的急性怎么也改不了,皇上说不定只将他看做与太子捆绑一处的磨刀石,存了锻炼储君的心思。
刀断了,石头自然没了用武之地。
本不该说这些丧气话的。自古以来的皇长子,谁没有野心?但凡窥见半分敞亮的未来,便是上刀山下火海,她都要陪他闯一闯。
可夺嫡路途漆黑一片,唯有挣扎沉溺,不见天光。
……
大福晋在黑暗中睁着眼,忍不住想起胤禟的话,这胎是女儿又如何?
宜贵妃说得很是,生男生女皆是命数,不论男女都是她的掌心宝。若是女儿,她更会好好疼她。
大福晋苦笑一声,有回前往延禧宫请安,惠妃对她的肚子嘘寒问暖,恍若笃定是个阿哥,让她忽然理智全失,厌烦极了皇长孙这个名头。
——好似一个孩童能够成为夺嫡的关键筹码。
从另类角度去看,生下小格格,何尝不是泼了一盆凉水,浇熄一些他们想要夺嫡的热火?
思及此处,大福晋忍不住一笑,而后摇摇头,将脑中画面驱散出去。
真是魔怔了。有了嫡子,后宅才能安稳,她不也殷殷盼着么?
大福晋胡思乱想了许久,里间笼罩的依旧是不见五指的黑夜。她转头望了望熟睡的大阿哥,心间蓦然沉静下来,抿了抿唇瓣,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
第二日晨起,胤禔看着自家福晋大大的黑眼圈,讶然道:“怎的没睡好,做梦了?你且放宽心,有爷在,邪祟近不了你的身。”
大福晋身子僵了僵,片刻后浅浅一笑:“……是做了噩梦。”
“若我怀的是个女儿,爷可还会疼她?”双手覆上小腹,她直直地望向胤禔,继而轻轻问,“就非皇长孙不可?”
胤禔拧眉看她,想也不想地回答:“自然不是。”
一时间有些沉默,大福晋闭了闭眼,微红了眼眶:“爷,你若回不了头……妾身怕。”
大阿哥停下揽她入怀的动作,心里百味杂陈,终是化为心疼,福晋果真做了难以启齿的噩梦。
面上却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话来。
最后只沉沉地道了句:“妇道人家,懂个什么?你只需替爷打理好中馈,其余的不必劳心。”
语气硬邦邦的,任谁都能听出话间的不悦,大福晋指尖一颤,心顿时凉了凉。
很快,她重新扬起一抹笑来,温声应了是。
不怕!任重而道远,她等得起……
胤禟“重获新生”的第五日,下学前往翊坤宫请安之时,正巧遇见殿中有客。
“赫舍里氏。”接到领路小太监的密语,胤禟一时间有些迷糊,仰头问他,“哪个赫舍里氏?”
索额图以及他的族人,额娘个个避如蛇蝎,恨不能眼不见为净,哪里还会接见?
“回九阿哥的话,是佟二爷的夫人。温贵妃娘娘也在……”小太监低声回答。
宫中唯有一个佟二爷,指的就是隆科多。胤禟霎时明白了,里边这位,正是隆科多的嫡妻兼表妹赫舍里氏,被李四儿那毒妇害苦了的苦命人。
即便皇宫里头藏污纳垢,上辈子他的那些个兄弟,为了争得皇位,什么招数都使得出来,却远远比不上隆科多那“致原配若人彘”骇人听闻。
老爷子晚年在位之时,隆科多位居九门提督之位,又自诩众皇子的舅舅,权势滔天。李四儿竟以诰命自居,毫不忌讳地收受重臣贿赂,即便隆科多早早投靠了老四雍亲王,她却也频繁地与老八府上的太监来往。
可笑隆科多像是被下了降头一般,半点训斥都不曾有,任由着她去。满身本事就为护着一个女人,还是从前他岳父的妾侍,还任由李四儿拿元配出气……简直到了荒唐的地步,连胤禟都看不上!
他阿玛佟国维拿他没法,至于佟夫人赫舍里氏……
隆科多对亲娘竟也狠的下心。
二儿子宠妾灭妻,灭的还是她的侄女,早先她也看不过眼,斥骂了许多回,可被儿子哄着,慢慢的心就偏了。
也是李四儿越发张狂,扒着爷们干预政事,她这才忍无可忍下手整治,最后惹恼了李四儿。猛然间见了关在柴房不成人样的赫舍里氏,佟夫人活生生地被气病在榻,没过几日便撒手人寰,一命呜呼了。
要胤秌说,这群人就是该。
自此之后,李四儿便以当家主母自居,穿金戴银好不快活,受她欺压者,皆是敢怒而不敢言。
要问胤秌是如何知晓这些的?
他只是粗略耳闻罢了,奈何有人不断在他身旁念叨。有关李四儿的桩桩件件,全被他的福晋董鄂氏打探了个全。
董鄂氏提起的时候一脸厌恶,即便同他一块进了宗人府,这倒霉婆娘还在念叨呢,说万岁爷惩治弟弟都毫不留情,没道理还留着那对狗男女的命!
隆科多与李四儿最后如何了,胤禟不知晓。只隐约听到了些许风声,说佟佳氏族人告他“致原配若人彘”,又有嫡长子岳兴阿当堂作证,震动了整个京城。
然后……然后他就死了。
董鄂氏说得对,老四没道理留着这对狗男女。登基前还需依仗隆科多,登基之后,谁受得住这跋扈挟恩、倚老卖老的东西?成日要笑不笑的,比年羹尧还要招人恨。
老四,呸,四哥到底杀没杀?
胤禟一张包子脸上布满深沉,边琢磨边进了大殿,努力回想着,他六岁的时候,隆科多与李四儿搅和在一块了没有?
忽然回过神来,不对啊。
前世可没有召见隆科多嫡妻这一出。额娘寻她做什么?
不仅胤禟,殿中含笑饮茶的温贵妃,还有端坐垂首的赫舍里氏,心间俱是疑惑。
一个不解云琇的用意,一个惴惴不安,连呼吸都放得轻轻的。宜贵妃乃是传说中的人物,与佟佳氏从没有往来,娘娘召见自己,到底所谓何事?
近来,赫舍里氏的日子很不好过。
她隐隐察觉隆科多养了外室,心中发苦,却不敢发话质问。
因着额娘早亡,阿玛又娶了继妻,赫舍里氏嫁入佟家的时候,没有多少底气,一晃就是这么多年。
她想,一开始就是错的。爷不喜欢自己的姓氏,只因她与索大人是本家;姑母生他养他,爷自然不会多嫌,可对着她,那真是多看一眼都觉厌恶。
爷少不得迁怒于她,只因索大人害了他的长姐。可就是前日,重归白身的索大人亲自上门拜谒,竟是要向佟家借银子!
此番事了,又有宜贵妃传召,爷望向她的眼神,让人心底发凉。
赫舍里氏苦笑,她又有什么法子?
自己原就不受爷的喜爱,要不是生了岳兴阿,又有姑母庇佑,在府中更无立足之地了。一天一天的,不过混日子罢了。
赫舍里氏垂着眼不说话,云琇一时没有注意到溜进来的胤禟。
她轻叹一声,温和开了口:“本宫没有他意,不过觉得你面善而已。想要召你说说话,聊聊家常,毕竟佟二爷也是皇上的表弟不是?莫要拘谨了。”
第118章
家常?
她这佟家少夫人的身份,如同透明人一般,平日唯有姑母惦记几分、关怀几分。下人对她尊敬,但也只是尊敬。他们得做给老爷与夫人看,至于背地里如何瞧不起,如何嗤笑编排,不用想也能猜出几分。
中馈不在她的手中,爷早早与她分房而睡,两人见面都觉奢侈,便是佟家人人皆知的消息,许也不会传到她的耳朵里。
宜贵妃娘娘想要同她聊聊家常,讲一讲隆科多的趣事,怕是寻错了人。
赫舍里氏张了张嘴,竟不知如何回话。
她慢慢抬起头,映入了一双潋滟的桃花眼,微微含笑,鲜活又明丽。宜贵妃望着她,眸里全然没有恶意,是她难以辨别的东西。
宜贵妃……怜她。
从来没有人愿意怜她!
赫舍里氏心神巨震,身子一颤,猛地攥紧了手。
她想起了前些时候,宫里来人宣召,隆科多命她装病,她头一次推拒了。
能够离了一团死水的公府,罕见地喘口气,得以欣赏宫廷壮美,面见尊贵的娘娘,不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好的。
入宫之时,她的心怦怦跳着。而后化作畏惧,忐忑占了上风,甚至有了退缩之意,宜贵妃娘娘的目的,到底为何?
可如今,像是阴云被凿出了豁口,赫舍里氏忽然不怕了。
且不说爷,就连公爹也十分忌惮宜贵妃。更何况还有掌管宫权的温贵妃在,若能得了她们的善意与青眼,她是否可以好过一些?
就算他们心有微词,府中无人敢小瞧了她,也无人敢怠慢了岳兴阿。
她迟疑一瞬,抿唇笑了笑,好似周身的木讷瞬间变为了鲜活。她低声道:“谢过娘娘关怀,臣妇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温贵妃微微挑眉,掩住眼中的讶异之色,与云琇互看了一眼。
云琇直起身子,没料到还有这般的意外之喜。
赫舍里氏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嫡女出身,教养刻在骨子里。她若鼓起勇气,仔细思量如何回话,仪态不会比勋贵之家的夫人差到哪儿去,董嬷嬷侍立一旁,暗自点了点头。
云琇倒也没有牵扯佟家,只是问她平日里常做什么,语调放得再和缓不过,聊了好一会儿,温贵妃也来了兴趣,不时插上一句话。
眼见赫舍里氏的肩头不再紧绷,面上露出松弛之态,云琇拍拍手,让人捧着一副做工精致的头面过来,温和笑道:“说来不怕让人笑话,本宫只觉与你投缘。若是受了什么委屈,尽管递牌子进宫来,我要拿不定主意,还有温贵妃在呢。”
乍然听去,带着浓浓的打趣之意,赫舍里氏呼吸重了一重,心底泛起浓墨重彩般的涟漪,却怎么也不敢当真:“谢娘娘。”
把这话死死地记在心里,她领着贵妃的赏回了府。
门房对她殷勤地笑,赫舍里氏挺直脊背,难得有些恍惚。
低头看了眼锦盒,这样贵重的头面,便是她的嫁妆也难有。
眼里逐渐绽放出光亮,驱逐了往日的死气沉沉,待正院管事示好,赫舍里氏顿了一顿,轻声问:“二爷养在外头的女人,是谁?”
“佟家与我们八竿子打不到一块,你又何苦这么上心?”另一头,温贵妃端起茶盏,嗔了眼云琇,“堂堂贵妃,竟还管起鸡毛蒜皮的家务事,皇上可清楚?”
“这样大的把柄,被你说成了鸡毛蒜皮。”云琇失笑,而后缓缓道,“隆科多荤素不忌,抢了岳父之妾当了外室。这外室可了不得,没一会儿便要登堂入门,鸠占鹊巢自封诰命了。”
至于更多的腌臜事儿,云琇隐去不提,不欲污了温贵妃的耳朵,只道:“有隆科多纵着,赫舍里氏……她也是个苦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