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沉坞
“不知皇上驾临,是臣妾失礼了。”心念急转间,云琇伸出稍显冰凉的手,轻轻盖住肩上的大手,而后悄悄握住,抬眸望向康熙,“至于圣训这回事……皇上莫忧,他们自有分寸。臣妾也当好好教训几个孩子,让小九向您请罪。”
桃花眼水水润润,语调轻轻柔柔的,似天寒地冻发芽的柳枝叶子,轻拂着浇灭皇帝骤然翻涌的恼怒。低头一看,琇琇竟是握住了他的手,于是成功被顺了毛,面色又缓和了些,怒火霎时没处发了。
瞧瞧,一旦撒了娇,朕就拿她没法。明明伶牙俐齿谁也不及,阖宫无人敢惹,前些日子还说得朕哑口无言……
可他偏偏就吃这一套。
康熙娴于弓马,多年不曾落下骑射,故而身躯一向体热。察觉手背的温度有些冰凉,他立马紧握了回去,心里有些甜,最后化作浅浅的酸意。
这样的主动统共没多少回,今儿却是为了胤禟那臭小子,以退为进为之求情。他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迎来了贵妃娘娘更加温柔的款待,并附上千金难换的按摩服务,直按得云琇胳膊都酸疼了。
一个想着,得加把劲儿消了皇上的气,一个盘算着如何谋得日后的福利。
陪宜贵妃用了午膳,眉开眼笑地出了翊坤宫,皇帝当场来了一个变脸,笑容呱唧一下掉了下来。
冷声吩咐梁九功道:“你去查查,都有哪些知情人。”
用穿越者最为时兴的话说——是时候拷问涉事人员了。
大年初一,御书房跪了一溜串的皇子。
上书房的假期四季难寻,唯有碰上重大节日或是寿辰,学生们方可休憩。除夕有年宴有烟火,有红包有守岁,翌日且不用上学,最重要的是,长辈与嬷嬷们都放宽了管束。除了陪福晋守岁的大阿哥胤禔,为充门面不得不端庄自持的太子胤礽,几个阿哥凑在一块,连最是腼腆的七阿哥都玩疯了。
大宴之上,三阿哥摇摇晃晃醉倒在地,四阿哥被荣郡王哄着喝了酒。九阿哥不怀好意地窜来,拎着酒壶就要添上,结果被他四哥抱着不放,一口一个“白雪别走”,紧接着又是一句,“没毛了,嗝,又被胤禟剪了?别怕,阿玛替你报仇。”
五阿哥喷了酒,十阿哥拍着腿儿笑得惊天动地。八阿哥一看不行,立即上前苦口婆心地劝。劝着劝着被四阿哥嫌弃聒噪,说八弟你怎么越发唠叨了,难不成是想和爷抢夺白雪?
八阿哥气呼呼的,转头便同狂笑的胤俄诉苦,弄得十阿哥苦不堪言。
我八面玲珑的八哥去哪了?
婆妈至此,日后理藩院都不敢收你!!
唯有十一阿哥乖乖巧巧的,被五哥搂在怀里,睁着黑眼睛看哥哥们闹哄哄地玩乐。偶尔看他们玩得疯了,胤禌蹬蹬蹬地下了地,不高兴地把酒壶酒杯藏匿起来,惹得高居上座的两位太后怜爱不已,康熙心中柔软,小十一就是朕最后的净土啊。
宴席结束,皇子们七倒八歪地被挪回了阿哥所,一沾枕便呼呼大睡。
今儿晌午时分,康熙传召的时候,院子一片兵荒马乱。五阿哥,八阿哥,九阿哥与十阿哥四个,全是从被窝里挖起的,脑子如同浆糊一般不知今夕何夕;醒过神后,他们发现自己跪在了御书房。
胤祺&胤秚&胤秌&胤俄:“……”
要查这些,不难。梁九功动作麻利极了,只需从伺候九阿哥的小狗子下手,威逼利诱,顺藤摸瓜,不出一个时辰,结果便明明白白地呈在了案前。
康熙负手而立,眼眸深沉,万万没想到,小八竟也牵涉其中。若不是太子正在处理祭祀琐事,他也得好好地跪在这儿反省。
九阿哥二丈摸不着头脑,就听康熙沉声问:“胤禩,圣训是你上门打探的,还是胤禟强塞给你的?”
兄弟几个脑中浮现一模一样的两个字:完蛋。
胤禟在心底咬牙切齿,到底是哪个泄的密,杀千刀的王八犊子,吾命休矣。
惊恐过后又是心情复杂,也不知是不是额娘的缘故,老八与前世大不一样了。少时回到了良嫔身边,他比印象中活泼得不止一点半点。
长相依旧是那副长相,快十岁的年纪,已初显俊秀温和,可……
喜好唠叨也就罢了,还对各类秘事感兴趣,对这方面敏锐得很。圣训的消息,他也不知从哪探听而来,如闻着鱼腥味的猫一样,扭捏地寻上了自己。
他小小声地、希冀地问:“九弟,你可知晓圣训写了什么?”
胤秌霎时陷入怀疑自我之中。
还是一旁“得窥天机”的五阿哥压下兴奋,恨不能找人分享分享,于是再三叮嘱八弟不可外传,偷偷附耳告诉了他:“这是……皇阿玛教二哥讨好福晋的秘诀……可有用了……”
八阿哥张大嘴巴,牙酸半晌才反应过来,脸渐渐红成了猴屁股。
皇阿玛……好会……
可到了御书房,骤然听闻康熙的问话,胤禩顿时笑不出来了,蔫头耷脑,半晌没有说话。
一旁的九阿哥提心吊胆,心道爷以后天天叫你八哥,再也不唤老八了。明明是五哥主动相告的,可不赖我。
五阿哥同样提心吊胆,在心头默念,八弟是个好孩子,八弟是个好孩子……
十阿哥左右张望,眼观鼻鼻观心,而后憨憨一笑,看样子老实得不得了。
胤禩沉默片刻,忍住忐忑,缓缓张嘴:“皇阿玛,是儿子主动打探的。儿子想娶媳妇了。儿子曾在梦中想象,若再长大一些,定要与福晋举案齐眉,琴瑟和鸣。《诗经》有云: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正是儿子所惦念的,可儿子怕自个嘴笨,也怕自个不够体贴,步了大哥的后尘,意欲拜读圣训,如《礼记》所言那般……”
胤祺、胤禟与胤俄被他念得脑袋疼,好容易从晕眩里抽身,他们一齐暗想,高,实在是高啊,婆妈有婆妈的好处,娶媳妇这理由太妙了。
虽说年纪小了些吧,这也不是事儿!
康熙同样被他念得脑袋疼。
这辩解的功力了不得。跟谁学的?
一口一个儿子,三句不离经典,加上不急不缓的语调,再说下去便要心如止水,皈依佛门了。
他连气都气不起来了,心说小八仅次于小七与小十一的乖巧,原来都是假象。
朕为何要多此一举折磨自己,直接严惩不好么?
“拿戒尺。”打断了八阿哥的话,皇帝淡淡说罢,又轻飘飘地瞥向罪魁祸首九阿哥,“亵裤脱了,朕亲自教训你。”
胤秌震惊地睁大眼,当即跪不住了。
前些日子废了好大劲儿敲开大嫂的心扉,偶然得知大哥天天惦念着圣训,这下谁不好奇?
为灭老大的夺嫡之心,他与老十制定了周全的计划。
圣训不是谁都能瞧的,唯有储君能够继承帝王意志,老大的不臣之意简直昭然若揭。若他们偷偷地复刻一本,大张旗鼓地摆在老大的案桌之上,惹得他有苦说不出,暴露野心从而引得皇阿玛震怒……
就算无法达到目的,也能勾起皇阿玛的猜疑。
哪知道最后坑了自己,计划夭折在半路,没了。
谁能想到里头写了这些?
胤秌霎时气坏了。
他悲愤地想,老爷子就是这般哄着额娘死心塌地,着实不正经。甜言蜜语又管什么用?能给福晋银子花吗?没有半点实在的东西。
偏偏二哥奉若圭臬,心得写了满满一沓,宝贝似的藏好,生怕别人偷了师。想到这儿,胤禟咯噔一声,顾不得心疼自己的屁股了。
若是二哥回了宫……
康熙自是不知胤禟是怎么想的。他转开视线望向另一侧,凤眼浮现严厉之色:“你们三个给朕好好‘观刑’,不许求情。”
琇琇那儿也要好好地瞒着,语罢,他淡淡叫了声梁九功。后者心领神会地关上殿门,揣着衣袖,脊背挺得直直的,把所有声响隔在里头。
抬眼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梁大总管骤然生了感慨。
尽管打了孩子出气,万岁爷的脸面依旧一去不回,在众阿哥心中的威严也大打折扣了。
只不过……嘴边浮起一抹细微的笑意,都说皇家无情,九阿哥这接二连三地闹,也未尝不是好事。
梁九功何等的人精?胤禟对四八两位阿哥存了别扭,他早早地瞧了出来。
虽不知其中缘由,可这一闹一出的,闹得隔阂尽去,兄弟齐心,连皇上也多了慈父温情,少不得操劳几分,更是老祖宗乐见之事。
唏嘘过后,他摇了摇头,只是可怜九阿哥受些皮肉苦喽。
第125章
对于众阿哥来说,年节就这般鸡飞狗跳的流逝,满宫嫔妃则是照常过着,偶尔穿红戴绿增添喜气。起初因大阿哥挨训、惠妃贬为嫔位,后宫着实纷乱了一阵,不日便归为和乐平静。温贵妃、宜贵妃、成妃、静嫔、良嫔等几位熟稔惯了的娘娘,得空聚在一处打打叶子牌,聊聊孩子的烦心事,日子也就这样过去。
云琇搂着胤禌,听他软糯糯地提起九哥,忽觉胤禟多日没有前来请安了,不免差人去问上一问。乾西五所传话来说,九阿哥近来忙于练习书法,请教四阿哥勤快得很,而后被抓了壮丁,一时半会脱不了身。
云琇欣慰之下,也就不再问询。胤禟愿意上进再好不过,若能放下前世恩仇,她这个做额娘的也就放心了。
那时候,胤禟正哼哼唧唧地趴在榻上,向黑着脸的胤禛哭诉太子的“暴行”——宝贝成了共享之物就不是宝贝了,回宫之后,太子头一次狠下心来,对九阿哥红彤彤的屁股蛋视而不见,冷酷无情地转身,并且嘱托四阿哥多多照看几分。
胤禟挨了打又挨了训,顿时蔫巴了下去,没脸见人了。养伤的同时不忘到处打听,到底是哪个杀千刀的告的状,探听多日都未有结果,只好捏着鼻子认下这哑巴亏,成日躲着不出门。
没了他和十弟的“骚扰”,大阿哥少见的过了一段安逸日子。环境安逸了,心情却没法安逸,方方面面的重压袭来,急得嘴上都燎起了火泡。
福晋瞧着对他温柔体贴,可胤禔就是察觉到了不同,两人……不复从前亲密了。还有猛然破碎的夺嫡之梦,诸多官员急着见他,他又如何不知晓?
二女儿的哭声依旧细弱,福晋的面色还未养回红润,他实在拉不下脸为惠嫔求情。他想,希望渺茫至此,也没什么好争的了。
“日后,爷同你好好过日子。”大阿哥低声道。
大福晋淡笑着应了,而后垂头缝着小衣裳。胤禔张了张嘴,半晌说不出话来,挫败之感霎时漫上心头。
他还有好多好多话想说,可习惯使然,就是拉不下脸面开口。
十五这天,梁九功捧着《圣训》上了门。大阿哥一阵恍惚,面前摆放着他梦寐以求之物,不,是很久之前梦寐以求的东西
他如愿以偿了,却没有多少欣喜。
责罚还未结束,不知皇阿玛用意为何?
忐忑至极地翻开第一页,胤禔蓦然睁大眼。褪去满腔的不可置信,他似哭似笑地呆滞了许久,说是如获至宝也不恰当,心间百味杂陈。
额娘与他意图打探的,不过是皇阿玛想要他们夫妻和睦的一片慈心。
皇阿玛怜他嘴笨,怜他不会说话,竟是豁去脸面写了一册《哄妻宝典》……
他也不再计较太子先得了圣训,只觉从前的自己十分可笑。风声鹤唳、汲汲营营的,又为了什么呢?
通宵达旦苦读过后,大阿哥称得上茅塞顿开。顶着一双大大的黑眼圈,立在了大福晋跟前,他抹了把脸,哽咽道:“福晋,爷错了!原谅爷。”
摇床不远处,奶嬷嬷手中的拨浪鼓“咚”地一声掉在地上。
迎着大福晋震惊的眼神,大阿哥一咬牙,回忆了一番宝典之上的内容,豁出脸面低声道:“从前是我魔怔了,从没有体谅福晋的委屈。爷保证,日后同你好好地过日子,不再让你受那些苦……额娘说的纳侧,永不作数。若有违誓,爷任福晋打骂,你不要不理爷。”
他说这些,都是诚心。皇阿玛为他点明了方向,可日子是自己过出来的,他只能赌一赌,福晋在乎的是承诺,是有所作为,而不是虚无缥缈的空话。
大福晋看着他,定定地不言语,半晌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额头。
温的,并没有发热,也没有发凉。
“爷没有在说胡话?”动了动唇,大福晋的嗓音微微发哑。
胤禔的眼睛亮了一亮。忍住了即将脱口的应答,他郑重地道:“当由福晋亲自督促。就定一月之期可好?”
云琇不是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的正经婆婆,梦里她们也无多少交集,可接触多了,难免生了几分赞赏,几分怜惜。
皇上为阿哥们指的福晋,全是用了心的,品行没话说。操持家务,平衡后院,替爷分忧,哪样不是拔尖?她依稀记得,八福晋刚进门时,又何尝不是人人称赞的贤妇。
老五福晋出身不如几个妯娌,阿玛只是五品员外郎,胤祺因此别扭过一段时日。皇上那时仍旧宠着她,温和同她解释说,他塔喇氏性子和善宽厚,也不是沉闷的性子,与老五再相合不过。过上几年,他自会提拔他塔喇氏的阿玛,爱妃不必烦忧。
她一想也是,心底落下了一块大石。越是与老五福晋相处越是感慨,这么一个好姑娘,胤祺没道理不喜欢。
可偏偏就是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