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沉坞
好半晌忍住酸涩,梁九功连忙躬身劝道,“太子爷的孝心天地可鉴,万岁爷都明白着!路途奔波,您不若早些休憩,等圣上宣召,奴才自会请您……”
太子轻轻摇头,只道:“皇阿玛如何了?宜额娘可还好?”
梁九功眼眶一红,擦了擦眼睛,露出一个笑来,“万岁爷忽然间来了精神,正和贵妃娘娘说着话呢。”
他们有志一同地忽略了荣妃。
太子点了点头,低声说:“孤就在门外候着,你自去办差吧。”
等二人的身影渐渐远去,太子轻轻呼出一口气,目光沉静地望向殿门,像是要穿过阻隔,望向更深更远的地方。
思绪仿佛回到了那日,翊坤宫中,宜额娘轻声对他说:“顺道……捎上一个人。”
太子仍旧沉浸在震惊与狂喜之中,急急地问:“捎上谁?”
她沉默了一会,道:“捎上我。”
——
门吱呀一声合上了。
康熙下意识地撇过头去,一时间满室寂静,只闻两道交缠的呼吸声。
他眼角那抹意欲遮掩的红……不是错觉。
云琇微微垂眼,说不上心头是个什么滋味。
至今想来,仍有些不可思议。药找着了,只需交由胤礽奔赴热河,她便能够安然入睡高枕无忧。
至于荣妃的算计……
即便偷的是前两封信的‘物证’,她也有千百种理由开脱,谁叫替她出主意的“外男”是小九。
可她怎么就来了呢。
这般想着,云琇看着榻上的人,略带埋怨地问:“皇上缘何不看臣妾?”
康熙浑身一僵,过了几息闷声道:“朕的病容着实不堪入目。”
“那臣妾这副仪态就堪入目了?”
云琇当即接了话,倾过身去,双手捧过他的面颊,笑意盈盈地道,“方才只来得及净手,皇上不要嫌我才好。”
“……”
无人知晓皇帝的心间震动。
康熙不由侧过头来,艰难抬起无力的手,蹭了蹭她的脸蛋,拂下颊边的灰尘。
“不嫌你。”
他的唇角含了笑,语调轻轻的,“朕怎会嫌朕的皇贵妃。”
云琇渐落的手指一颤。
止不尽的咳意上涌,康熙强自忍耐了下去,嗓音变得分外沙哑:“这儿……不是久待之处。朕给不了你盛大的册封礼,唯有梁九功做朕的眼睛——将皇贵妃的满身风华,来日一字不落地说给朕听。”
“你与孩子来陪朕……”
他依旧笑着,望了望云琇的小腹,眼底却盛满苦涩与悲意,“朕却陪不了你了。是我对不住你。”
不等云琇开口,康熙喘了口气,沉声道:“太子纯孝,绝不敢慢待他宜额娘。小五是个好孩子,小九看似顽劣,实则再聪颖不过……小十一最是惹人疼……”
提起胤禌,他闭眼掩住不舍:“朕盼极了他娶亲生子,成家立业。还有伊尔哈……她说不怕远嫁,朕还未替她挑好合意的夫婿。”
云琇怔怔坐在榻前,又怔怔叫了声“皇上”“太子爷——”
皇帝轻轻地摇头,制止了她的话。
让保成候上一候吧。
“朕还记得那年……咳咳,你说你善妒性毒,”康熙笑了一声,似陷入了回忆,“同样记得朕许下的承诺。日后……张扬便张扬,跋扈便跋扈,谁也不能对你不敬。”
说罢,康熙轻声道:“太子也不行。朕写一道圣旨,你说好不好?”
第155章
云琇怔怔坐在榻前,闭了闭眼,内心复杂难言。
她知疟疾能治,可皇上不知。
皇上以为自己是个将死之人,撑着病体交代遗旨……她又怎会听不出他的话字字饱含心意,句句出自真情?
不一样了。
全都不一样了。
时移世易,本性难寻。
她怕再听下去会受不住,花了数年高高筑起的心墙摇摇欲坠继而坍塌,于是想要打断他,说,皇上,太子爷替您寻了药来。
谁知皇上制止了她,还道了这么一番话。
云琇的耳畔隆隆作响,恍然间回到了康熙六十一年的畅春园。
人影重重,挨个跪在外边。明黄床帐挂落,四处弥漫着苦涩的药味,垂在床沿的手掌泛黄枯瘦,那道声音吃力却冷然,透着无情:“若宜妃跋扈不敬,不必顾及朕之心意。”
画面骤然碎裂,转瞬落至热河行宫。寝殿空荡无人,药味很淡,闻不见那压抑的、腐朽苍老的气息。
皇上正值壮年,身受疟疾之苦,拼着仅剩的气力告诉她:“日后……张扬便张扬,跋扈便跋扈,谁也不能对你不敬。”
纠缠不休的前世梦境,豁然开朗的此生现实,化作云琇的一滴泪,缓缓滑过眼尾,滑过面颊,最后啪嗒一声,滴在被角之上,晕开一抹深灰。
她从未放下过。
这味让她清醒的良药,又何尝不是她的心病。
云琇落了泪,却也笑了起来。风霜造就的疲态遮不住扑面而来的艳色,她就这样笑着倾过身,抓住了那双泛凉的手,自语道:“你不是他。”
皇上和梦中的皇上,是不同的两个人。
康熙见她如此,只觉整颗心纠在了一处。昏昏沉沉的感觉再一次袭来,他已没有抬手为她拭泪的力气了。
他低低地咳了一声:“你……说什么?”
云琇弯了弯眉眼,轻轻道:“臣妾说好。”
这是对他先前那句“好不好”的作答。
手背热度源源不断地传来,康熙一怔,面庞更添了一抹红。
皇上的手冰冷如石,额间却烧热不断,云琇心知再不能拖了,当务之急便是唤胤礽进殿献药。
她动了动唇,谁知皇上与之心有灵犀,抢在前头虚弱地道了句:“让太子进来。”
云琇心弦一松,双手握得更紧了些,扬声道:“皇上召见太子爷。”
——
太子没有用白纱遮面,一进寝殿便哭得鼻头通红。他快步绕过屏风,红着眼睛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哽咽着磕了头:“皇阿玛!”
康熙注视着他最为骄傲、最为看重的儿子,目光温软和煦,既欣慰又动容,随即涌上一股难言的悲戚。
他哑声说:“保成,苦了你了。”
太子哭得不能自已,张嘴又叫了一声“皇阿玛”好不容易止住了情绪,他的余光落在康熙与云琇交叠的手上,闭了闭眼,随即深吸一口气:“儿臣——”找着了治愈疟疾的法子,是传教士手中的神药。
话音未落,康熙打断了他,呼吸粗重道:“保成,朕……四肢乏力,无法提笔。左间摆着文房四宝,你去拿来……替朕代写一道旨意……”
云琇眉心一蹙,当即就要出声,康熙轻轻反握住她的手,朝她摇了摇头。
朕说过会护佑着你。
太子能够感受皇阿玛的急迫之情,心知耽误不得,赶忙擦了擦眼泪,一刻不停地奔向左梢间。
待圣旨笔墨准备完毕,康熙闭目念道:“朕惟德协黄裳……咨尔宜贵妃郭络罗氏,雍和粹纯,侍疾有功……兹仰遵慈谕、命以册宝,立为摄六宫事皇贵妃……钦哉。[1]”
太子握笔的手一抖,差些毁了整部诏书。
极快地回过神来,他想着果然如此,心下很是为云琇高兴。
宜额娘不辞辛苦为皇阿玛寻药不说,还说服了老祖宗与皇玛嬷,怀着身孕奔赴热河,情深至此,谁不动容?
皇阿玛有所感怀也是应当!
“皇阿玛,儿子起草完了,您可要一观?”
太子拱了拱手。
见他皇阿玛愣愣地盯着宜额娘出神,太子红彤彤的眼睛渐渐蕴了一抹笑意,朗声道,“另有传教——”
康熙微微摇头,沉声道:“不必了。保成,你过来,朕有话要嘱咐你。”
尽管身躯虚弱,他的形貌却依旧威严。皇帝此时的面庞肃然至极,仿佛让人得见朝会之上,穿戴龙袍冠冕号令群臣的场面,太子立马消了音,心下一凛,不由自主地应了是。
“太子妃是朕千挑万选的未来国母,贤德淑慧,切不可宠妾灭妻。”
康熙喘了一口气,继续道,“施恩朝臣,爱护手足,待弟弟们长成,都是你的帮手……”
一个一个提点过去,最后他道:“皇贵妃于你有教养之恩,当护得她一生顺遂。”
办完差事之后,轻手轻脚进殿的梁九功侍在屏风外头,听闻此话泪流满面。
云琇眼睫轻颤了颤,正想说些什么,康熙吃力地勾了勾她的手指,低低笑着,心下却是万分悲恸,喉咙里一团棉花似的堵着:“太子纯孝,朕知晓。只是朕不提,怎么放得下心……”
转而望向太子,慢慢道:“不许对皇贵妃不敬,你可做得到?”
“儿臣做得到。皇……”
“若是皇贵妃生了格格,你可会把她当做亲女来疼?都说长兄如父,你若应了,便再答应阿玛降一道恩旨——朕的小公主不必抚蒙!”
“儿臣……儿臣……”
“好,做得到就好。”
康熙欣然地红了眼眶,“皇阿玛九泉之下,也能安息了。”
“……”
太子越听越觉不对劲,渐渐沉默下来。
皇阿玛这是在……吩咐遗命?
云琇三番两次找不到开口的机会,一开口就被打断,只觉皇上越说越不像话。都道是心有灵犀,可皇上却是同她心无灵犀,八竿子打不到一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