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沉坞
胤禛漆黑的眼睛落在皇贵妃身上,渐渐聚起一泡泪来,像是受了大委屈一般,许久之后摇了摇头。
皇贵妃看着心疼不已,也跟着落下了眼泪,俯身给他掖了掖被子,没人注意到四阿哥那微微的、僵硬的瑟缩。
这时候,云琇不好说些什么,朝康熙轻轻地行礼,便携同贵妃出了里间。
余光捕捉到皇帝不自觉朝外看去的一幕,皇贵妃眼神微动,心下冷笑,关怀的神情却愈发真切,“胤禛,额娘不走,额娘一直守着你。别硬撑着,且放心睡去……”
清楚地感受到太皇太后和太后对四阿哥的怜惜,还有康熙软化下来的态度,甄嬷嬷心下一喜,像吊着的大石头落了地,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屋外,贵妃肃然扫了眼院里聚集的伺候四阿哥的宫人,慢慢道:“小主子烧热不断,自然有你们看护不力之故!本宫见不得偷奸耍滑之人,若再有下次,少不得拉你们去慎刑司走一遭。”
几句话说得宫人和奶嬷嬷发起了抖,赶忙跪下请罪,甄嬷嬷远远看在眼里,拢了拢衣袖,心底很不是滋味。
以往这些都是她家娘娘的职责,哪轮得到贵妃后来居上、越俎代庖?
不过眼下,四阿哥才是最要紧的。付出这般心力,她只盼娘娘终能夙愿得偿!
慈宁宫。
太皇太后盖着被褥,接过苏麻喇姑递来的手炉,叹气道:“哀家近日听到了些许风声,你……打定了主意,要把小四记在皇贵妃的名下?”
康熙与她相对而坐,盘腿坐在炕上,捏起奶糕咬了口。等觉得有些腻了,他伸手端起茶盏,霎时一杯热茶下肚,只觉四肢百骸都暖和了起来。
“皇玛嬷,孙儿原先想着日后再议,便拖到了如今的年节,”康熙斟酌着道,“……却不好再拖下去。”
茉雅奇已给了端嫔抚养,胤禛却还是乌雅氏的孩子,这终究说不过去。
太皇太后“嗯”了一声,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沉声问他:“皇贵妃位同副后,膝下若有了阿哥,保成该如何自处,你可有想过?”
皇贵妃怀孕的时候,她担忧过好些日子,也怕生了男孩,把佟佳氏的心给养大。皇帝说了,储君之位绝不会动摇,她却顾虑得更多。
当日,皇贵妃诞下小公主,不得不说,太皇太后却是松了心弦。谁知公主受不住福气,刚出生便夭折了,她惋惜难受的同时,觉得这是天意。
无子的皇贵妃,比起有子的皇贵妃,更能维持后宫平衡。
现如今,胤禛已是知事的年纪,与胤礽相差不了几岁。若是改了玉牒,被教唆得生了野心,岂不比皇贵妃的亲子还要有威胁?
太皇太后知道胤禛是好孩子,皇子的年岁还小,争储还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可她已是古稀之龄,就算身子再硬朗,也撑不过几年了!
对于一溜串的皇子,她能狠下心来整治,可皇帝不能。
她这孙儿玄烨,自小没了阿玛,亲额娘也早早地去了,就想当一个好皇父,对阿哥们堪称宽容。
看重胤礽自不必说,对胤禔他们,何尝不是如此?
事无巨细地过问课业,亲自到场观看骑射……就算胤禔很是不像话,年前被罚跪了好多回,皇帝也只微微失望,更多的是恨铁不成钢。
对每个儿子,皇帝都是在意的。
倾注了如此心血,要是阿哥们长成,开始争斗起来,太皇太后怕他下不去手。
到那时,她这个老婆子早已作古,还有谁敢冒着风险劝谏?
心软总能酿成祸患,处在漩涡中心的可是胤礽,等父子间的情谊消磨殆尽,那就晚了。
……
皇子相争还是没一撇的未来,太皇太后看得分明,没了索额图搅风搅雨,康熙对太子的宠爱更上一层楼,怎么看,这储君之位都是稳如泰山。
于是这话放在心里,没说出来。
还有胤禛改玉牒的事,或许是她杞人忧天了,但总要提示皇帝一番,也好做个警醒不是?
听闻太皇太后的话,康熙顿了顿,低低道:“老祖宗说的,朕何尝不在意。”
“朕有着万全之策,让胤禛成为保成的左膀右臂,日后的贤王。至于皇贵妃和佟家……”他温和地笑了笑,凤眼一闭,轻叹了声,“表妹同家族起了龌龊,身子也衰败了,太医说,怕是活不过五年。”
五年……
太皇太后浑身一震,五年后,胤禛才堪堪十二而已!
“胤禛从小不得亲额娘的喜欢,受了许多苦,养成少年老成的模样……他渴望额娘的疼爱,朕想好好补偿他。”
眼见着四子烧热不退,康熙的确心疼了;因为皇贵妃不眠不休照料胤禛而生出的感动,有是有,不过丝毫而已。
乌雅氏不配为人母,他又如何舍得胤禛一直呆在这个火坑里?
胤禛既然依赖皇贵妃,即便皇贵妃是在做戏,有他看着,不论如何,她也要把慈母角色演好了!
这日,太皇太后在慈宁宫召见了皇贵妃,之后,四阿哥将要记在皇贵妃的名下,这股风声愈演愈烈,席卷了整个紫禁城。
两天两夜的照料终究起了效用,皇贵妃从疲累中缓过神来,只觉咳疾都好了几分。
“胤禛呢?”她坐在梳妆台前,抚了抚鬓发,柔声问,“这孩子,这些日子连请安都少了,是不是去哪儿玩了?”
甄嬷嬷一边为她梳头,一边笑道:“娘娘,四阿哥和许嬷嬷说了,他的风寒刚好,而娘娘的身子弱,不愿加重您的病气。”
皇贵妃一愣,眼中闪过动容,就听甄嬷嬷继续道,声音渐弱:“近来,阿哥都和荣郡王待在一处,还有太子爷、五阿哥……他们在毓庆宫一块写大字呢。”
闻言,皇贵妃笑容淡了淡,染上一缕忧愁,片刻后轻轻道:“这孩子太过单纯,听不进本宫的话。”
甄嬷嬷听出娘娘的语调并没有不悦,赶忙道:“娘娘,四阿哥还小,不知索额图犯下的滔天大错,也不懂人心险恶,有您教导,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皇贵妃颔首,思及太皇太后终于在玉牒上松了口,继而温声叮嘱她的话语,面颊重新漫上欣喜:“你说的是,以后的日子还长着!”
——殊不知几日前,四阿哥一进毓庆宫,挥退了跟随的许嬷嬷,眼泪鼻涕就糊了满脸。
“二哥!”他忍不住抽噎起来,泪眼朦胧地伸手,“五弟……”
太子手中的毛笔直直落在了地上,紧紧地皱起了眉,他的身旁,正苦大仇深练字的胤祺被吓了一大跳。
老天爷,四哥一向小老头似的板着脸,什么时候哭得那么大声过?!
没等太子出声询问,五阿哥飞快地放下笔,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几步,顺着他四哥伸出的手,踮起脚尖,给了他一个重重的熊抱。
“四哥!”胤祺紧紧环住胤禛的腰,拍拍他的脊背,豪气千云地道,“有什么委屈的事儿,尽管和弟弟说!”
“……”胤禛沉默下去,哆嗦着嘴唇,半晌喘不上气来。
他扁扁嘴,呜咽着说:“五弟,快松手……你抱得太紧,嗝,勒到我了。”
第77章
“哦,哦。”胤祺连忙放开了手,期期艾艾地朝太子望去,一副“我什么也不知道”的模样,看着心虚极了。
与此同时,五阿哥陷入自我怀疑当中,他有那么大劲吗?
转而一想,四哥这小胳膊小腿的,真是不禁抱,要是换了福禄过来,嘶……
他顿时不敢细想下去,小声问:“四哥,你现在好受些没有?”
太子眼睁睁地见了这般场景,无语片刻,瞪了心虚的胤祺一眼,示意他别说话。
转而上前几步,揉了揉胤禛的脑袋,轻声道:“遇上什么事儿了?二哥给你出气……”
不知是不是刚刚那一抱起了效用,还是安慰起了作用,胤禛还在抽噎,哭得却不那么伤心了。
似是发泄了心中的委屈,感觉好受了许多,四阿哥一抹脸,话到了嘴边,终究还是垂下了头,闷闷道:“……二哥,我没事。”
难道他要说,额娘趁他生病的时候,与甄嬷嬷的谈话,他几乎都听见了吗?
四阿哥是有些发热,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可一开始的风寒并不严重。
像被困在一个密闭的壳子里,胤禛有意识,睡得不甚安稳,却迟迟醒不过来,慢慢的,他竟不愿意醒过来了。
惶恐、害怕、还有隐隐的愤怒,最后化为了排山倒海般的难过。
伺候皇阿玛的刘钦是额娘的人……
甄嬷嬷提起二哥五弟的时候绝无善意……
还有玉牒,她们如此迫切,就为了更改他的玉牒吗?
额娘到底在不在乎他?
胤禛茫然地想,额娘,不像他依赖的那个额娘了。
隐约听到了一声“拿巾布和冷水来”,紧接着,浑身的温暖尽去,是被褥被掀开了吗?
额娘,好冷……
好难受……
难受得他全身打颤。
胤禛想叫一声皇贵妃,想让她抱抱他,可就是叫不出来,只能挣扎着陷入更深沉的黑暗里。
太子见胤禛低低地垂下头去,扯着袖口不愿意提,抿抿唇,也不逼他,心里霎时有了诸多猜测。
四弟平日里去的地方,无非是阿哥所、上书房和承乾宫三处。阿哥所的院里,四弟是唯一的主子,六弟黏他还来不及,哪会惹他如此伤心?
上书房更无可能!四弟骑射不好,可他万不是哭鼻子的个性,得了空就偷偷地加练,要强着呢。
剩下的唯有承乾宫那头。
太子默然片刻,又揉了揉他的脑袋,面色严肃了起来。
不知前因后果便不好干预,但不能让四弟再哭下去了。听听,嗓子都哑了,要是恢复不了,那可就糟了!
他扬声让何柱儿端杯温水来,加少许金银花进去,又让膳房切了一盘雪梨,摆在了胤禛面前。
胤祺瞅瞅桌上的雪梨,有些嘴馋:“二哥……”
太子知道他是个什么德行,幽幽地瞥了他一眼:“大字写完了么?”
五阿哥顿时打了蔫。
说起写字,太子灵光一闪,思绪一转,很快就有了主意。
“胤祺不日便要上学,这手字却似无法掌控一样,孤教也教不好。”他悄悄与流泪的胤禛说,“孤让他向你看齐,不如四弟也来指点指点?”
胤禛的字,连师傅都是赞赏的,说,幼年之龄能练到这个程度,勤奋与天赋缺一不可,四阿哥两样都占了。
闻言,胤禛还在摇头,可一见胤祺的“大作”,黑眼睛渐渐睁大,包子脸紧皱了起来。
五弟的字……好丑。
要九爷在这儿,定然悲从中来,而后把皱眉的小豆丁批判得体无完肤。
老四就是个严于律己严于待人的性子,最见不得狗爬的字,非得给你纠正了不可。上辈子入狱之前,他为了膈应老四,递了一道歪歪扭扭的、自己都看不下去的折子,结果呢?
成功是成功了,下场——别提了。
竟让他回炉重造,和弘时弘历弘昼一块练字!他的脸面都丢到姥姥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