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仵作 第140章

作者:凤今 标签: 长篇言情

  暮青瞧了那青砖一眼,忽觉手心被人捏了捏,抬眼时见步惜欢眸中有淡淡笑意,牵着她的手便进了密室。

  密室里可见一条向下的石阶,两旁油灯引路,只容两人并行。这密室比不得行宫密道精致,步惜欢牵着暮青的手缓步而行,华袖舒卷,步态优雅,好似脚下玉砖铺路,眼前华殿高阔,又好似夜深空寂,他牵着她的手在明珠引路的廊下漫步,看尽人间富丽繁华。

  暮青轻叹,也就这人走条坑坑洼洼的黄泥路也能走得这般悠闲。

  男子掌心温暖,牵着她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暮青被摸得痒,不由蹙眉盯了眼步惜欢。感觉到她的目光,男子低沉一笑,笑声在逼仄曲长的密道里分外懒沉悦耳,挠进心里,缠绵不去。

  “今儿城门口,戏看得可舒心?”笑罢,步惜欢问。

  那日太皇太后下旨要他立后选妃,她心里不痛快,他知道,所以他密召男妃回京,如此她心里可舒服些了?

  “你就不怕太皇太后一怒之下下旨杀了这些男妃?”暮青知道步惜欢想听什么,她偏不提。

  步惜欢一叹,就知道从她嘴里听句互诉衷肠的话比不让她验尸还难,心里叹气,他嘴上却道:“她不会。我召男妃回京,天下人只会以为我荒淫不羁,不思龙嗣,不孝无道。我越是如此,元家越有理由废帝,此举虽在她意料之外,却也于她有利,因此她会留着那些男妃,由着我胡闹,受尽天下人唾骂。”

  为了不让盛京宫里得到消息,步惜欢挑了早些年就打入冷宫的公子们。但暮青知道,真正的男妃们早就死了,脸皮被剥,制成了人皮面具,如今戴着那些人皮面具的是刺月部的隐卫。当年被送去监视步惜欢的公子们,一朝回京,成了步惜欢安插在朝臣府中的眼线。他们不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才子书生,而是训练有素的江湖杀手,这些人堂而皇之地进了朝臣府中,日后起事,将是控制朝臣的一把利刃!

  步惜欢这一手棋下得漂亮,他十五岁起“好上男风”,此局精心布了十年,可谓计之深远。

  真是难为他了。

  “当年那些被虐杀的宫妃是怎么回事?”暮青问。以步惜欢的城府,他应该能算到太皇太后会为他选妃立后,他等的便是这一日,将男妃们宣召回京,安排进朝臣府中。那么,太皇太后既有废帝之心,为何要为他选妃立后?当年那些宫妃真的是步惜欢虐杀的?

  “那是太皇太后的手段。”步惜欢冷沉一笑,“那时朝中还不尽是元党,且我日渐长成,朝中渐渐有了与元家生了异心的,太皇太后便下了懿旨为我选妃。选妃是假,借机试探朝臣心意是真,但凡有将女儿送入后宫的,皆被元家视为异党。我自知不可有联姻之心,否则便有朝夕不保之险,那些女子入宫后我便不闻不问,只顾蹴鞠遛马,终日玩乐。但她们还是死了,且皆是我自王府带入宫里的太监所为,满朝文武皆以为宫妃是我所杀,那八家朝臣恨我入骨,后来皆被远远发落了。自那以后,朝中便再无人愿将女儿送入宫中与我为妃,我亦不想联姻,免得他日亲政,除了一个元家,又来一个别家。于是干脆弃了这些,另辟蹊径,自称好男风,广选天下俊美公子,年年下汴河。此举帝誉尽毁,于元家废帝之谋有利,太皇太后才不曾拘着我,只是暗地里送了不少人到我身边。”

  “然后你用了十年,将这些人都换了。”暮青叹了声,太皇太后果真是深宫里经历过一番沉浮荣辱的女子,手段高明,而步惜欢日渐长成,城府颇深,这场两人的博弈眼看到了收官之战了。

  “她如今再下旨为我选妃,乃是因朝中还有中立之臣,她心中不甚放心,再者朝中还有些已伏于元家之威,但因旧怨不得她喜的人家,她想借此选妃之机,将这些人家的女子点选入宫,日后废帝,一并除去。太皇太后此举,已是在对朝中做最后的清洗了。”步惜欢淡道。

  他说得慢,暮青对朝事无甚经验,却听得清楚明白,听罢不由问道:“你与元家必有一场死争,可想过如何待元修?”

  元修一心为国,他心中无私怨,是这世间少有的英雄儿郎,她钦佩他,不希望世间的尔虞我诈争权夺利毁了这大好男儿。

  但步惜欢与太皇太后是不死不休的,杀母之仇不可不报,而元修重情,姑母疼宠他入骨,元相国是他生父,两人皆是至亲之人,他必不会眼睁睁看着父亲姑母被诛。

  步惜欢与元修难道注定成仇?

  果然,步惜欢沉默了,只牵着她的手前行,半晌没发一言。

  暮青也没再开口,她知道有一法可解,但不忍心说――只有步惜欢软禁元相国和太皇太后,不杀他们,他与元修才不会成仇。

  但这太难为步惜欢,如同太皇太后办不到不报杀子之仇,她办不到不报杀父之仇,她们都是这世间放不下亲情仇恨之人,凭什么要求步惜欢放下杀母之仇?

  这话她劝不出口,未免太清高。

  步惜欢乃帝王,身为一国之君,他是应该为国为民,放下自身恩怨,留一代能安边关的战神名将。但他同样身为人子,目睹过母妃躺在棺中的惨态,如何叫他不思替母报仇?

  步惜欢有为君为子的两难之择,元修有为臣为子的两难之择,两人其实都难。

  “青青。”步惜欢的声音忽然传来,暮青由他牵着手,稍稍落后半步,抬眼望向他时只看见他的背影,听他淡道,“你曾说在先帝与元家的恩怨里,无辜是我和九皇子,但这便是皇家子孙的命。我父王庸懦,本无继位之可能,我原本只会是恒王世子,与这天下无关,可我入了宫。元修也一样,他本无谋朝夺位之心,可避走西北十年也还是不得不回来。我们皆有逃不开的枷锁命数,日后如何,早有定数。”

  暮青沉默,半晌才问道:“你信命?”

  “不信!”步惜欢一笑,他若信命,早就认命,何以会在深宫中隐忍谋算多年?

  “你……不想我与元修成仇,是吗?”他问,这话似乎问得有些艰难。

  “是。”暮青实言,当年他与九皇子无辜,如今元修也是无辜的。

  这回换步惜欢沉默了,暮青只觉出他牵着她的力道微紧,一路带着她在曲长的密道里缓步而行,她不知走了多久,只觉出他温暖的掌心里渐渐出了汗。暮青一直慢步惜欢半步,没有与他并行,去看他的神色,这个时候,她想他心中定有波澜,若是她,她会需要静一静。只是密道狭窄,她无法给他私人空间,只能落后半步。也许她还应该放开他的手,让他独自走在前头,慢慢去想,但不知为何她没有放开。这些年来,他处境艰难,一直孤身一人,此时她不想放开他的手,让他一个人走。

  她知道孤身一人的滋味,觉得有人相陪,总好过独自前行。

  不知往前走了多久,暮青抬头时看见一道向上的石阶,机关同样在灯芯里,步惜欢弹指灭了烛火,往灯芯下一按,顶上传来重物挪开的声音,暮青拾阶而上,出了密道见此处竟是座观音庙,塑着金身的观音像移开了半丈之地,两人上来后,观音像便缓缓移去了原位。

  庙殿颇小,但香火鼎盛,晚上也有未燃尽的佛香,只是殿门关着,四处无声。步惜欢一开殿门,寒风便携着零星的雪花飘进来,虽寒,却令人心神一醒。

  步惜欢立在门口半晌未出,任衣袂在寒风里猎猎舒卷,许久开口道:“好,那我便再与这命数一搏。”

  他声音淡然,不似平日里的慵懒带笑,暮青立在其后,只见男子背影高伟如岸,月袖广拂,霎那替了天上明月。

  *

  两人没出小殿,而是去了旁边一间禅室,屋里四角置着烛台,一张禅桌上摆好了两套龙武卫的衣衫和两张面具。

  换衣时暮青去了帐内,步惜欢难得正经,两人速速乔装,待出小庙时已是龙武卫的模样。

  此庙离城门不远,抬头便能看见高踞的城楼,步惜欢带着暮青在一条巷子转角处停了下来,约莫等了一刻的时辰,听见三更的梆子响起,不一会儿,一队龙武卫从巷前走过,暮青随步惜欢避在巷子里,见最后那两人在经过巷子时无声无息转了进来,月色照见两人的脸,竟与暮青和步惜欢所易容成的脸一模一样!

  暮青顿时会意,见这两人一进巷子,便与步惜欢出了巷子跟去了那队龙武卫后头。

  这队人是去城门处换岗的,刚换过岗,便有一名偏将来招呼他们去角楼里吃酒,这队龙武卫的小队长竟不觉得不妥,显然这等夜里偷懒耍滑的事干过不少回。

  到了角楼里,众人喝酒划拳,一会儿工夫便都药倒了,那偏将跪地道:“主上需五更前回城。”

  步惜欢淡淡应了声,那偏将便将城门开了条缝,暮青和步惜欢出了城走了两三里路,一辆马车从官道旁的林子里出来,两人上了马车,便直奔大寒寺。

  大寒寺在半山处,山路蜿蜒,明月高悬,两旁林子夜花如海,步惜欢挑了帘子,借着月色凝望山花,暮青知他想起了幼年时陪母妃上山礼佛时的事,便一路不曾出声打扰。

  直到马车停了,步惜欢才回过神来,发现到了寺门口。

  暮青下了马车一瞧便知这不是大寒寺的正门,而是靠近桃林的一处小门。马车赶进了林中藏好,车夫上前敲了五声,门开后,一名小沙弥向步惜欢和暮青一礼,领着两人便进了寺中。

  但寺门刚关上,远远便见有人行来!

  那小沙弥脚步一顿,步惜欢牵着暮青的手一紧,带着她便躲进了旁边的假山后!暮青见此便知那人不是步惜欢的人,不由心神一凛,这一路出城,所有事步惜欢都安排好了,到了寺里竟出了岔子!

  这时,那小沙弥迎上前去,对来人一礼,道:“师叔……”

  那人不待小沙弥的话说完便宣了声佛号,对假山后开口道:“两位施主请现身吧,方丈有请。”

  暮青有些惊怔,抬眼见步惜欢蹙了蹙眉,随后便带着她从假山后走了出来,淡问:“敢问方丈大师如何知道我二人今夜来此?”

  那和尚一笑,礼道:“方丈大师说,贵客来访,望请一见。”

  贵客?请见?

  暮青顿觉稀奇,这大寒寺的方丈能掐会算不成?

  步惜欢闻言面色微敛,多了些敬意,坦然一笑道:“那就有劳大师引路了。”

  那和尚笑了笑便转身一引,步惜欢和暮青跟随在后,大寒寺乃大兴国寺,气派恢弘,两人过了数殿,很是走了一段时辰,这才到了一间禅寺外,门一开,屋里一灯如豆,一名老和尚静坐在佛像前,听门开了,眼一睁开便当先望向了暮青。

  

第56章 母族,赠言

  暮青还易着容,一身龙武卫的轻甲,头戴甲帽,腰配长刀,脚踏战靴,她身量比寻常女子高挑,扮了半年的男子,此时立在禅室门口,活脱脱一名少年郎。

  老和尚看着她,禅室里一灯如豆,照亮老者的眸,眸光如宝灯,似能看透世间诸相。

  暮青心神一凛,心中惊诧。

  “空相大师。”这时,步惜欢对老和尚施了一礼,面上不见异色。

  “阿弥陀佛。”空相宣了声佛号,那佛号低沉,霎那间似有风自禅室里空起,门外寒风携着片雪花欲落入禅室,那空风却送那雪花出了门廊,落去庭院树下的一堆雪里。

  暮青望向庭院,她不曾跟佛门中人打过交道,今夜见这空相大师,只觉得高深莫测。

  “老僧在此等候女施主多年,今夜终于有缘一见,还望女施主入禅室一叙。”空相道。

  暮青一惊,不知此人如何得知她是女儿身的,莫非世间真有得道高僧?

  步惜欢面上倒无惊色,只是眸光颇深,慵懒慑人,不待暮青出声,便牵着暮青的手入了禅室。

  门关上,禅室内三人,对面而坐,中间一几,一壶三盏,显然是知道今夜有人来,早就备好的。步惜欢慢悠悠品着茶,不见惊急,暮青没他这么沉稳的修养,她素来直接,开口便问:“敢问大师如何知我身份,何谓等候多年?”

  空相只笑不语,自方几下取出一方棋盘来,棋盘上方放着本棋谱,他将两样东西一并交给了暮青道:“这棋盘乃女施主的外祖之物,女施主的外祖生前爱棋,常来寺中与老僧论棋,他羽化成仙后,老僧保管此物多年,如今遇到故友的后人,自要将其转交。这棋谱是老僧与故友生前所下,最后一谱乃是残局。”

  暮青将棋盘和棋谱接到手中,脸上却露出甚少见到的古怪之色,她心中疑问成团,但还没问,步惜欢望着那棋盘棋谱便眸光一亮,问道:“敢问大师的故友可是无为道长?”

  “道长?”暮青诧异,古怪之色更甚。

  “我朝有一僧一道,僧乃空相大师,道乃无为道长,传闻无为道长好棋,常与空相大师论棋。”步惜欢道,眸中也有诧异之色,他知道她爹是仵作,娘是官奴,但朝中罪官年年有,官奴亦多不胜数,他未让人查过,只因不在意她的出身,但实未想到她会是无为道长的后人。

  暮青摇了摇头道:“我生下来时,娘便过世了,爹很少对我提起娘的母家,听说娘很少提起。我只知外祖一族在盛京原是世家望族,十九年前因朝中争斗获了罪,族中男子皆被处死,女子发落成了官奴。这些事不会有假,既如此,我外祖怎会是道人?”

  所谓十九年前朝中争斗,应该便是先帝驾崩那年了,她觉得朝事无非是利益党争,胜者为王败者为寇,除了为爹报仇,她从未想过查娘母家之事,未曾想今夜忽然便拿到了外祖的遗物,而外祖的身份更出乎她的意料。

  “那是你外祖一族,不是你外祖。”步惜欢一语道破其中玄机,“若你外祖真是无为道长,那他的凡俗之姓应是姓方,方家乃侯门府第,无为道长是武平侯的嫡次子,少年时便才华冠绝京城,惊才绝艳却一心向道。武平侯曾怒斥其不孝,他却一意皈依道门,自号无为。他曾游历四海,多年后回京,身边带着个女童,声称此女是他的骨血,却不肯透露其母为何人。侯府不容此女,他便将此女养在京外别院,为养育此女再不曾外出游历,只常来大寒寺与空相大师谈经论道。因其少时才华冠绝京城,常有学子慕名拜访求学,他便将山下别院改成了书院,无为书院当年名满天下,他却仍以道长自居,久而久之,大兴便有一僧一道之说了。”

  “武平侯的爵位后来由嫡长子承袭,而侯府在当年老侯爷在时便是三皇子一党,三皇子被诛于宫宴,事后武平侯府被抄,男丁皆斩,女眷落入奴籍。无为道长被族事所累,书院被封,人也……没能逃过一劫,他那养在书院的女儿也一同落入了奴籍。”步惜欢道,当年的这些事,他许多是这些年才知道的,当时年纪尚小,这些年他着实查了不少事出来,只是没想到暮青会与此事有关。

  暮青也没想到,她本以为娘是官家千金,没想到还有这等身世!

  她到底是不是外公之女?

  “大师如何知道我们今夜会来寺中?如何知道我的身份?又如何肯定我必是无为道长的后人?”暮青听了个故事,却没沉浸在故事里,她的疑问还是很多。

  这空相大师早知他们今晚会来,因此派人去后门相请,禅室里早就备好了茶水,不多不少,正是为两位来客准备的。

  她今晚来大寒寺易容成了龙武卫的人,这位空相大师竟能一眼看出她是女儿身,还知道她本来的身份,并肯定她的外祖是无为道长。

  这些事,事事透着蹊跷。

  空相闻言笑了笑,颇有得道高僧的高深,“天机不可泄露。”

  暮青皱眉。

  空相又道:“老僧有一话赠两位施主――天下如棋,棋如苍生,世间一日有下棋之人,一日便有赴死的苍生,行棋者屠苍生以争天下,有时却未必能收官,兴许下到最后会是一盘残局。”

  “那请问大师,如何才可收官?”步惜欢眸光深邃慑人,似已知此言深意。

  “老僧非行棋之人,施主才是,收官之事与其问老僧,不如问手中之子。”空相笑道。

  手中之子?

  子乃苍生,问手中之子,即是问天下苍生?

  “阿弥陀佛。”空相宣了声佛号,又从方几下拿出本书来,递给暮青道,“这本经书赠与女施主,望施主日后常诵读。”

  暮青接过来,见这书的封皮上竟无一字,不知是什么经,翻开看了看,里面的字似是梵文,却又不像,她一字也看不懂,不由道:“这经我看不懂,如何诵读?”

  “女施主与我佛有缘,定能看得懂。”

  “……”

  “老僧今夜所赠之言,望两位施主莫相忘。”空相不肯明言,却句句是嘱咐,随后便不再多留两人,唤了门外之人来送客了。

  暮青从禅室里出来,抱着只棋盘,上头摞着棋谱和经书,寒风呼呼的吹,明月高悬,照见她的脸色有些青黑。

  步惜欢瞧她抱着棋盘的模样有些好笑,不由接了过来,递给了那迎二人入寺的小沙弥,命他且将这些送去寺外的马车里。

  “走吧。”步惜欢牵起暮青的手便带着她出了禅室的庭院,他们今晚还有要事需做。

  暮青见他这么快便又是一副悠闲从容之态了,不由有些佩服,问:“刚才空相大师所言,你都听懂了?”

  “嗯?你不懂?”步惜欢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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