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仵作 第159章

作者:凤今 标签: 长篇言情

  他今夜是禀明了太皇太后前来的,本想瞧瞧这少年有何花样要耍,却没想到刚进院儿,屋里便烛灭飞花,有人胆敢在他长春院里杀人!

  安鹤见过暮青,听得出她的脚步声不像是内家高手,那房里飞花杀人者显然不是她!

  此人是谁?是与司徒春串谋骗他来此,还是那少年请来的人?

  “你是何人?”安鹤问时已将退至院门,远远望见林中落梅如潮,随风荡来,漫天飘洒,如天降红雪。他欲出院,却身置梅海,落梅袭人无声杀气不露,却片片如刀!

  安鹤怒笑,雨花宫袍鼓荡生风,衣袂上松鹤金羽如针,袖下忽见一条金鞭,凌空一扫,劈开落花,隐见屋里有人缓步而出。冷月清辉洒在廊下,那人淡立廊内,月色照不见他的容颜,只见他指间拈着一朵红梅,月光照着那花那手,花艳刺目,手腕清俊。

  那人廊下拈花,只看花,不说话,廊前落梅却似知其意,一散又聚,迎面而来!

  安鹤挥鞭,鞭声如雷,如一道金电劈裂夜空,却扫不尽落梅残花。残花遍地,转瞬飞起,落梅不见消减,反愈见繁多,金鞭妙法可毁石断骨,今夜却扫不尽一院飞花。

  飞花越碎,花海越密,暗刀越多,安鹤心觉不妙却脱身不得,他习武半生,大内少遇敌手,今夜竟进退不得,只眼睁睁看着飞花如刀,割皮片肉,执鞭之手如被千刀所割,血肉随花飞溅,金鞭啪的落地!

  安鹤面白如纸,目光阴毒,内力震得衣袂鼓荡,以宽袍隔开飞花,他仿佛能看见廊下那人嗤笑,心中亦知内力迟早有耗尽之时,他却同样嗤笑一声,他虽看不出那人是何来头,所练的是何秘笈功法,但隔空飞花,他损耗的内力定比他重。

  安鹤衣袍鼓荡,遥看廊下,大有一比谁的内力更为深厚的意思。院中一时静了下来,只见月色当空,残花如海。未几,飞花渐密,安鹤似有不支,内力耗尽前他忽然靴尖向后一扫,地上的金鞭顿时飞起,自他身后凌空一扫,飞花散开,未聚之时见他身后三步便是院门,他回身纵出,看起来像是要往门外逃。回身之时,他却忽然一扯那金鞭,向后一掷!

  那一掷,含尽内力,金鞭如剑,刺破花海,直指廊下!离廊下还有一丈,那金鞭的鞭骨忽开,只听咔咔咔咔之声,黑紫的药粉随风扑去廊下,月色下望如毒雾。

  那廊下之人总算抬了头,身未动,指尖一挑,风袍忽解,挡了那毒雾之时,飞花尽回身前,连同那风袍一同裹了那团毒粉送入了林中。安鹤借机要逃,廊下之人弹指间,手中拈着的红梅射出,打上飞来的金鞭,只听铮的一声,红梅落地,金鞭回头,凌空呼啸扬鞭一打,正中安鹤的后背!

  “噗!”

  安鹤喷出口血来,踉跄一倒,扑在院门口便起不来了。

  金鞭妙法,毁石断骨,这一鞭打断了他的腰骨!

  院中再次静了下来,步惜欢回身看向屋里,暮青面向院中盘膝而坐,不动不说话,屋里烛火尽灭不见五指,男子的目光却精准地落在她身上,看见她望着安鹤。

  自安鹤来了,她一直就是这么望着,高手相拼,她不惊,毒雾扑面,她不惧。她的目光从没有离开安鹤,此时他趴在院中重伤难动,她却没有立刻起身,只是遥遥看着他,看着他趴着的姿态,想起江南六月初二那夜,义庄地上的白灯笼、旧草席和一双草席下伸出的腿。

  步惜欢也不急,只在廊下等,至仇近在眼前,心中是何滋味,他太懂。

  当她出屋时,他已隔空点了安鹤的穴。

  安鹤头朝院门脚朝屋里,看不见身后来人,却听得见脚步声。那脚步声沉如万斤,一步一碾,似要碾碎残花,踏血逐月收人魂。当那双脚站在眼前,他看见一双武将官靴,奋力仰头,看见冷月悬空,少年月下静立,紫貂毛衬得一张脸巴掌大,低头望人,眸深如渊,不见杀意,连声儿里都辨不出情绪,静如死海。

  这是他在镇军侯府西暖阁里见到的少年,像,又似乎不像。那夜她锋芒尽露,言行刺人,今夜却只有沉静,沉得陌生,静得可怕。

  她为何要杀他,廊下那人是何人?

  安鹤满心疑问却问不出口,少年却开了口,“你可记得去年五月,汴河城刺史府里死的仵作?”

  仵作?

  这等贱民死了便死了,他向来不记得。

  他神态轻蔑,却见少年指间忽露寒光,往地上一掷,一把解剖刀倏地扎入了他的手背!他那只手刚才已被飞花割残,血肉模糊正淌着血,十指连心,他本就痛得面如白纸,那刀挑着手筋处刺入,顿时痛得他仰起头来,眼底生出阴毒狠戾,嗓中却发不出声儿来。

  少年眸中的狠戾比他更甚,她蹲下身来直视他,字字刺进他心坎里,“我提醒你,去年五月,汴河,柳妃,懿旨,灭口。”

  安鹤忽然吸了口气,不知是疼的还是惊的。他一生都在宫里,去年是头一回离宫去江南,江南之行自是记得清楚,他不记得的只是当时灭口的人,凡是与那件事有关的,杖毙的杖毙,毒杀的毒杀,死的人不少,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侍卫、宫人和贱民,他怎可能一一记得?当时死的人里是有个仵作,但他不记得是谁,连那人的模样也记不清了,他惊的是这少年竟然知道懿旨灭口之事!

  去年圣上到汴河行宫时带着柳妃同行,此事江南百姓尽知,这英睿出身江南,知道此事并不稀奇,但事后太皇太后懿旨处置了龙船上的侍卫和办案之人,此乃宫秘之事,少有人知晓,她如何知道?

  安鹤盯着暮青,忽然目光飞转,企图望向身后廊下。他腰骨断了,又被点了穴,自然望不见廊下之人,但细一想,去年那件事事后连他带去江南的宫人都被毒杀了,知道那件事的只有太皇太后、圣上、汴州刺史陈有良和他!那么会是谁告诉她此事的?

  莫非是圣上?

  太皇太后和相爷一直怀疑这少年是圣上的人,莫非此事是真的?

  今夜廊下之人会是何人,为何要襄助这少年,这少年究竟是何人?

  “你杀的那仵作名叫暮怀山,他是我爹。”暮青忽然道。

  安鹤闻言醒过神来,却又怔住。

  她爹?

  那暮怀山姓暮,她不是姓周吗?

  那村野之名满朝皆知,不是叫周二……

  正想着,忽见少年抬手,一张人皮面具在他面前缓缓撕下,那张蜡黄面色粗眉细眼的少年面容在他面前撕去,露出张清丽的少女容颜。那容颜让人想起天山寒雪竹林清风,不见花般娇艳,却清卓冠群芳。

  她道:“我是暮怀山之女,暮青。”

  安鹤双目圆睁,心中有鼓在敲,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涌出来,几欲成狂――女子?!

  从军西北,断奇案、破箭阵、救新军、守村庄、战马匪的少年是女儿身?

  孤入狄部,地宫救帅,披甲还朝,金殿受封的少年是女儿身?

  身领江北水师都督之职,高居三品,日日上朝与百官同列的少年是……女儿身?!

  安鹤怔如死人,只有一种感觉,那便是今夜难活了。

  

第80章 第二个下毒者

  大兴开国六百年,士族子弟弱冠出仕,上品无寒门,贱籍不入朝,这些皆是祖制,如今皆被一人打破已是惊世骇俗,谁能想到还有更令人惊骇的?

  女子从军杀敌入朝为官,此事一旦被人知晓,且不论天下人如何想,朝中便会治她个违乱纲常之罪,抄家灭门!

  安鹤看见了暮青的真容时便知道她今夜必会杀他灭口了。

  “我爹被你所杀,此事是你自作主张还是受命行事?”暮青蹲在地上望着安鹤问。

  安鹤阴毒一笑,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杀了她爹,又得知了她的真正身份,她今夜是必杀他的,他告诉她真相,不如将这秘密带入阴曹地府,看她在人间苦寻一生,岂不快哉?

  老太监嘴角一扯,扯出快意的笑来,脸上的厚粉在月色下分外森白,眼角的胭脂艳若鬼魅。这一生,自他进宫起,看见的便是恶毒、妒恨、愤怒和杀意的丑恶嘴脸,起初他还惧怕,可宫中岁月熬人,眨眼便是半生,如今他以此为乐,看见那些满怀恨意的人,他就觉得快意。临死之前若还能让他再看见这番光景,那将是最美的送行礼。

  但他竟没有看到。

  少女蹲在他面前,似能看穿他的一切心思,她眸若星子清澈如水,映着他丑恶的脸,不恼不恨,亦无杀意,只平静地问:“你杀我爹是自作主张?你杀我爹是受命行事?”

  她跟他此生所遇的寻仇之人大不相同,他不开口,她也不恼,只是问他,似乎如此便可问出真相。

  “你受谁的命行事?”当她如此问,他不由惊怔――难道她真的能知他心中所想?

  “那人是太皇太后?”她又问。

  安鹤怔色未褪,暮青低着头,月光照不透的眸底已生霜寒。

  果然是元敏!

  她早该想到的,只是不愿冤枉于人,故而等到了今日。

  “你以何手段杀的我爹?”暮青抬眼时目光清明,声音异常平静。

  她的声音越是平静,廊下的男子眸中越生痛意。凡遇案子,她总是这般,认真得让人心疼。凡狱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她的这番话他还记得,那夜一锅面前论江山狱事,他被她身为女子却心怀天下无冤的理想所震,今夜看她面对仇人,宁愿忍着丧父之痛也要将行凶细节再问一回,他心中除了疼惜,唯剩心折。

  这世间之人心怀理想容易,将理想坚持至此却太难。断他人之案,清明公正容易,断至亲之案,却非坚忍之人不能为。

  “杖杀?”

  “毒杀?”

  少女蹲在地上,身子裹在大氅里,月色下娇小一团,声比夜风凉。

  “你用的是何毒?”

  “砒霜?”

  “鹤顶红?”

  “毒阎罗?”

  无论暮青问什么,安鹤都一言不发,而暮青也停了下来,她皱了皱眉。

  步惜欢见此,从廊下走来问道:“怎么?”

  她问案少有这种神情,难道是何处不对?

  暮青没解释,她没心情多做解释,只问安鹤道:“你在汴州刺史府毒杀的那些人用的是鹤顶红?”

  安鹤不答,暮青的眉头却皱得更紧――鹤顶红!怎么会是鹤顶红?

  “不是?”步惜欢听出了暮青的意思。

  “不是。”暮青这才出了声,起身时身子微晃,步惜欢扶住她,听她道,“我爹所中之毒有股苦杏仁味,我曾问过巫瑾,他说是毒阎罗。”

  鹤顶红之毒来自红信石,因其颜色像仙鹤头顶上那一点红,故而称之为鹤顶红。其主要成分与砒霜一样,只是不纯,颜色不同,因此名称有差别,但两者皆没有苦杏仁味。

  暮青是如何看出安鹤用的是鹤顶红而非毒阎罗的,她现在没有心情解释,步惜欢也不问,只看着安鹤道:“那日的毒酒是他给你爹的没错。”

  暮青不怀疑此事,元敏下旨将与柳妃之案有关的人数灭口,安鹤那日奉旨行事,确实应该给了爹一杯毒酒,但酒中之毒本应是鹤顶红,为何会变成了毒阎罗?

  那日还有第二个下毒者?

  “你可知酒中之毒换了?”暮青再次蹲下身来问。

  安鹤开不了口,却没有看着暮青,而是奋力仰着头,死死盯住步惜欢,喉头哑声如老鸹。

  步惜欢垂眸淡淡看向他,风袍已解,武袍加身,那武袍梨白素净,衬得眉宇间似融了月华,换了张脸,依旧雍容矜贵。安鹤乃将死之人,步惜欢无心隐藏,道:“没错,是朕。”

  他方才与暮青说话没掩饰过声音,安鹤听得出来不足为奇。

  老太监瞳眸一缩,难以置信――那廊下飞花杀人者竟是陛下?!他的功力……

  京中士族子弟皆有启蒙武师,专习骑射之道,会些三脚猫的功夫,陛下也是如此,太皇太后自然不会允他学那些深厚的武艺,他跟在太皇太后身边多年,陛下在盛京宫里时需常去给她请安,他并未瞧出他身怀武艺来!

  陛下的武艺从何处习得,这些年来又是如何隐藏的?

  安鹤心思急转,他痴迷收集武林秘籍,对江湖各派的武功套路皆有了解,世间就没有明明是高手却看不出的……

  不!有!

  蓬莱心经!

  传闻此功祖洲仙人所修习的无上之功,能掌世间万物,能化幽冥杀意,以无形制有形,以不杀止万杀。其功未大成时不可随意动用,乍一看与常人无异。

  安鹤盯着步惜欢,眼底忽然生出异色,阴毒贪婪,嗜血怒意――原来在你手里!

  他用尽手段折磨那人,想要找到的无上心法,竟在他人手中!

  原来他们暗地里结了盟!

  原来……

  “你可知道酒中之毒换了?”暮青这时出声,将安鹤的思绪拉了回来。

  安鹤怒意未褪,看向暮青时眼角飞红的胭脂如烧红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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