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仵作 第170章

作者:凤今 标签: 长篇言情

  多杰的大兴话学得不深,暮青放慢了语速问,他却还是要想一想才能答。

  呼延昊没耐心等,替他答道:“老多杰是死在大兴的,人死了十几年了。当年,勒丹王位之争,正逢大兴内乱,新帝年幼,勒丹大王子请缨亲自混入大兴刺杀元相,来时带的人里就有当年的勒丹金刚,也就是多杰他爹。可是来了大兴的人一个也没能回去,大王子立功不成反丢了性命,反便宜了二王子登基成了勒丹王。”

  呼延昊此话是以大兴话说的,正堂内外没有几个胡人听得懂,元修一听却不由一惊!

  此事他竟不知!

  “你不知此事?”暮青问元修。

  元修神情凝重的摇了摇头,看了呼延昊一眼,说道:“他说的没错,如今的勒丹王确实是当年的勒丹二王子。但我听说勒丹大王子是在大漠遇上了黑风沙而死,没有听说过混入盛京刺杀我爹之事。”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他是十年前到的西北,十几年前新帝尚幼,他的年纪也小,莫非是爹看他年纪小,没与他说?

  呼延昊听了嘲讽一笑,“当年老勒丹王喜爱二儿子,致使大王子不得不铤而走险,他以为大兴朝政不稳,混入盛京刺杀了元相之后,新帝年幼,朝中必将大乱,而勒丹就有联合其他部族叩关杀入盛京夺取天下的机会,可没想到赔上了自己的性命,王位还是便宜了他弟弟。那时,西北边关还没有元修这号人物,你们的元相兴许是想先稳定朝局,因此才没有张扬。而那时的勒丹王巴不得大兴不张扬此事,他已年迈,眼看着熬不了几年了,部族里却还有心向大王子的老臣,考虑到新王登基后部族里许会有内乱,他便说大王子在大漠遇上了黑风沙,连尸体都没找到。但此事也就是瞒一瞒部族的百姓,当年王帐里的那些老臣可都是知道实情的。”

  呼延昊的娘是勒丹女奴,他有勒丹血统,又一心想要夺取勒丹部族,他将当年勒丹部族的事掌握得一清二楚也不奇怪。

  暮青听了面无表情,谁也不知她心里对这案子有何看法。

  元修负手立着,面色沉如铁石,亦看不出心中何感。

  过了会儿,暮青对他道:“你将这些话复述给多杰听。”

  元修依言便说了段勒丹语,多杰听后便点头道:“没错!我阿爹死时,我已有十七岁,王帐里的事瞒得了部族的百姓,却瞒不住我,我阿爹就是死在大兴的!”

  元修将这话翻译给暮青听,多杰看向桌上那头颅,道:“这人看起来与我爹有五六分像,但他的脸是泥做的。神使大人,这真的是我爹?我爹死了有十几年了,他的头颅应该已成白骨,为何会有一张泥做的脸?”

  此事不仅多杰奇怪,驿馆里的胡人都很奇怪。

  呼延昊兴味地瞧着那死人头,他听说前段日子在相府别院的湖里捞出一具勒丹贵族的尸骨,这女人曾用奇术使那死人恢复了生前容貌。此事不知真假,勒丹王臣乌图曾跟大兴索要过那具尸骨,但是大兴朝廷没有回应。

  莫非……这死人的容貌也是用那奇术恢复出来的?

  “这张脸虽是泥做的,但其下却是人骨。人的面貌依附于骨骼,见骨如见人,面貌亦可复原,虽不得十成像,却能有五六成。”暮青道,元修翻译。

  啊?

  一语出,堂内堂外无声。

  呼延昊盯住暮青,眸光炽热,如见至宝。

  桑卓!

  早晚有一日,他要她成为草原上的桑卓女神!

  “神使大人能将人的灵魂从死亡大君手里夺回来,还能让人的面容恢复如生前?”多杰瞪着俩牛铃儿般的眼,傻愣愣地望着暮青。

  “我说了,只是五六分。”暮青皱眉,她不喜欢被人神话,但显然面对一群信奉神灵的人,她的解释无用。

  “神使恩赐!让我再见到阿爹生前的面容,神使之恩,多杰愿以性命为报!”多杰跪地便道。

  暮青直捏眉心,懒得再纠正,言归正传,问道:“你爹死时,年纪有三十五岁上下,身量有五尺七寸?”

  “没错!”老多杰死时,多杰已有十七岁,自然记得父亲的年纪身量,身为部族的金刚,他自幼以父亲为荣,可他却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大兴,部族连他的尸体都不敢寻回来,也不敢跟大兴开战,这些年来,他心里一直憋着口气,恨杀了阿爹的大兴人,也恨老勒丹王。此番来大兴议和,他本来对找到阿爹的尸体不抱希望,但没想到他遇到了桑卓神使,神使恩赐,让他再见阿爹一面!

  “敢问神使,我阿爹的遗体在何处?他天生神力,乃是我们勒丹部族最为骄傲的金刚勇士,我要将他的遗体带回草原!”多杰跪请道。

  暮青却目光微变,倾身问:“你说你爹天生神力?”

  多杰没想到她会问这话,但也不敢不答,忙点了点头。

  “怎样的天生神力?他可能徒手捏碎人的喉咙?”暮青又问。

  “人的喉咙?”多杰皱眉,“神使莫要小瞧我阿爹,他双臂天生神力,我幼时与他在大漠里遇到过狼群,他曾徒手杀了半数狼群,一只手捏碎了头狼的脖子!”

  暮青闻言沉默了,片刻后,她忽然起身抱起那只人头便往外走。多杰怔住,刚要问遗体的事,便听暮青道:“待案子办完了,自然还给你。”

  说罢,她人已出了正堂,如同来时那般,抱着人头径直出了人群,离开了驿馆。

  刚出驿馆,元修便问:“你怀疑郑郎中是老多杰杀的?”

  郑郎中就是被人捏碎喉咙而死的!

  暮青往马车里钻,头也没回道:“显而易见。郑郎中被请去给勒丹大王子医治牙疾,事后老多杰送他出门,随后将他杀了灭口。”

  “那老多杰又是谁杀的?”

  “更显而易见,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老多杰杀了郑郎中后,有人趁机在身后杀了他,并将他们两人一同抛尸到了井里。”暮青说完这话时,人已坐进马车里,本欲让元修和巫瑾一同回都督府,这件案子她忽然有了个大胆的推测,需等回了都督府后才可说。但一抬头,便见呼延昊从驿馆里走了出来。

  

第95章 浓墨洗骨

  天近晌午,驿馆外碧树春阳,呼延昊负手出来,耳上鹰环耀眼,扬声道:“我也去都督府走走。”

  暮青刷地放了车帘,冷声道:“回府!”

  元修和巫瑾闻言自然不理呼延昊,两人陆续进了马车里,刘黑子扬鞭驾马,马儿嘶鸣一声便驰出了驿馆外的长街。

  呼延昊目送马车驰远,忽然一笑,那笑如盯住猎物的狼,纵身掠出,黑袍一展,身姿如鹏,砰的一声稳稳落在了车篷之上!

  刘黑子回首,目光如刀,薄刃如雪,抬袖便射!呼延昊嗤笑一声,身子一侧,轻轻松松便躲了过去。他没将刘黑子放在眼里,侧身躲刀时看也未看他,却听前方风声忽变!

  春阳当头,呼延昊抬眼时只见柳刀如雪,逼得人睁不开眼,他目光一虚时隐约觉出那刀正冲着他的小腿而来!马车颠簸,他不得已纵身而起,低头时见那刀割过篷顶的红穗,他负手落地,穗丝随风飘扬,拂过衣袖,刀在身后擦出一溜儿星火,前方马车已驰远。

  呼延昊负手盯着那辆马车,冷笑一声,眸光青幽。区区小卒,不值得他记得,但他却偏偏记得,只因他是那女人的亲兵。她点了个瘸子当亲兵,整个西北军都知道那小子是她从伙头营里找回来的残兵,伤在呼查草原。

  呼查草原……

  他初见她便是在那里,从那以后便是挫败、追逐,不止不休。

  呼延昊望着那驰远的马车,纵身上了街旁的院墙,一路急追。

  街上百姓指指点点,见狄王紧追着都督府的马车不放,离马车还有一丈远时,纵身一跃,稳稳地落在了马车篷顶,伸手便抓向刘黑子,大笑道:“你们都督的马车,本王驾了!”

  沿街百姓哗的一声,议论纷纷。

  眼看着呼延昊的指尖触到了刘黑子的衣领,却见他面色忽然一变,纵身而起!正当他纵起时,马车的篷顶忽然一翻,似被内力轰了出去,当空一裂,木屑华绸飞散如矢!

  车里一道少年声音传了出来,怒斥道:“不要命了!你伤好了?”

  车里又传来一道浑不在意的大笑声,“这不是没事?有些日子没习武,手痒!揭了车篷,好过有人落来落去,烦!”

  少年哼了声,“嗯,车篷没了,人倒是没处落了,待会儿直接落进来了。”

  马车里顿时没了声音。

  仿佛要印证暮青说的话,车沿子顶上忽然抓来一只手,“多谢大将军!”

  元修抬头,眸光如流火,拳风忽起,暮青啪地将他的手一按!

  “还想动武?”

  元修拳风忽收,只觉少女手心温软,一巴掌打在他手背上,手背火辣辣的疼,整条胳膊莫名酥麻,再使不得一分气力。

  马车仍在疾驰,呼延昊扒着车沿子,心情舒畅地探头进来,一眼望见暮青按着元修的手,眸底忽然有嗜血杀意涌出。暮青抬眼,解剖刀已在手中,抬手便刺向呼延昊的面门,呼延昊仰头便躲,手臂借力,身子一纵,眼看着便要落进马车里来,巫瑾忽然抬袖。

  男子氅衣如雪,广袖风华似月,袖下却忽见小虫,小虫漆黑,密密成群,黑沙般扑向呼延昊!

  呼延昊一惊,急忙驰退,他落下马车,远远避开,只见马车顶上扑出的黑虫缓缓收了回去,而马车也驶入了内城。他身为胡人,只能在外城驿馆住着,无大兴朝臣奉召接引是入不得内城的。

  男子眸光幽暗,这回没有再追,只是望着那道阻隔了他与她的城门,恶狠狠一笑。

  一道城门罢了,他终能让她从那城门里被送出来,只为见他。

  *

  马车进了内城,车里却许久无声,半晌后,元修先开了口。

  “听闻王爷擅蛊,今日得见,果真厉害。”

  “本王不懂武艺,只是闲来养养蛊虫,雕虫小技罢了。”

  雕虫小技?

  图鄂一族的蛊术向来神秘,世人畏蛊如畏蛇蝎鬼神,这等手段也能称之为雕虫小技?

  元修目光渐深,他想起了元睿之事。元睿在地宫里被毒虫所伤,送回相府后,府中请巫瑾去解毒,巫瑾素有毒医圣手之称,那毒却一直没能解得了,元睿整日不死不活地在屋里躺着,只日日喝药吊着性命。

  元睿中毒之事是青州将军吴正所为,奉的是姑母之命。他虽庶出,但好歹是元家的长子,爹的血脉,他起初十分不解姑母为何狠心如此,问过之后才知元睿早两年前就跟青州军有勾结,暗中买马,心怀不轨。他一听此事便想起了曾经怀疑有人跟胡人勾结,在青州山里培育胡马,并勾结马匪暗中囤积战马,而呼延昊运进呼查草原的那批机关短箭也是有奸细暗中帮忙,他心中怀疑那与胡人勾结的人正是元睿,但他中毒不醒,此事便只能是怀疑。

  巫瑾应该有解那虫毒的本事,恐怕是姑母和爹不想让元睿醒来。吴正杀元睿时不慎被他识破,他若醒来,爹恐怕无颜面对他。

  他自幼便见惯了内宅争斗,元睿怕是这辈子只能不死不活的拿汤药吊着性命,亦或是哪一日下人服侍不周偶感风寒毒性突发便去了,他在青州是否有通敌卖国之事只怕很难再查得清。

  元修眉宇间落了心事,暮青也有心事。

  巫瑾以蛊退敌,此事她并不惊讶,她擅读人心,早看得出此人表面上出尘不争,实则是个心思极重的人,表面上待人谦和,实则待谁都疏离防备。

  巫瑾不懂武艺,她亦不惊讶,蓬莱心经乃祖洲仙山流传于世的至宝,他既然给了步惜欢,自是有自己不能修炼的原因。

  她想不明白的是,巫瑾究竟有何原因不能修炼这本武林至高的秘籍?

  此人想必是个有故事的。

  马车疾驰不停,二月风刀自头顶灌下来,割得人头脸生疼。巫瑾将狐裘拢得紧了些,貌似不经意间瞥了暮青一眼,眸底隐有奇异之色流转。

  元修也好,呼延昊也罢,还有步惜欢,似乎皆待她不同。

  桑卓女神……的使者?

  巫瑾又瞥了眼暮青,若有所思。

  三人各怀心事,刘黑子将马车帘子掀开时,三人才发现已到了都督府。

  石大海一开门,见马车不见了篷顶,不由惊问:“出啥事了?”

  暮青抱着老多杰的人头便进了府,只留下刘黑子在后头解释。尸骨还好好的摆在花厅的地上,暮青到上首坐下便问元修道:“此案你有何看法?”

  元修道:“杀老多杰和杀勒丹大王子的应是同一个凶手,但我爹不知此事,凶手将勒丹大王子抛尸相府别院,要么是元家人,要么与元家有仇。你觉得呢?”

  她对此案必定是有看法的,但没在驿馆说,想必是不方便在那里说。

  暮青深深看了眼元修,她记得以前说起元家之事,他眉宇间总是含着隐忍痛心的复杂之色,今日除了如铁般的坚毅,别无其他。

  “拿墨、帕子和一盆水来。”暮青抬眼时见月杀匆匆自后院而来,便吩咐他道。

  月杀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眼,见她无事,这才去了。

  片刻后,三样东西送来花厅,暮青起身走到尸骨旁,挑出颈椎骨、肩胛骨和胸肋骨,拿帕子蘸着墨轻轻擦在骨上。白森森的人骨顷刻成了墨色,染好后,暮青便悉数拿去了花厅外临风晾干。

  也就一刻的时辰,她将晾干的骨拿回来,又放到水盆里去洗,将墨又都洗去了。

  费力将骨染了墨,如今又要洗去,元修不知暮青此举何意,只知她必有她的用意,于是便屏息瞧着,见她将洗净的骨一块块拿起来,对光细看。在看到一块颈骨时目光一变,道:“在这儿!”

  元修和巫瑾双双起身走了过来,与暮青一起对光细看,只见她手里捏着的一块颈骨侧边发现了一条极细的墨痕!

  “划伤!”暮青道,“我初验骨时,没有发现骨面损伤,但老多杰显然是被人所杀。鉴于郑郎中是他杀的,凶手当时定是趁他杀郑郎中时下的手。随后将他绑上巨石沉入井中,再将郑郎中抛入井中,井中狭窄,两人的手勾连到了一起,因此郑郎中被打捞出来时拽出了老多杰的一根手指。那么,凶手既然是从背后杀的人,他可下手之处能有几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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