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仵作 第21章

作者:凤今 标签: 长篇言情

  

第34章 黎明验骨

  半夜时分,第一锅尸骨煮好了。

  暮青让人停了火,盖子放在一旁,等锅中水冷骨凉。月色照进锅里,锅中腾腾冒着热气,闻着就像用夏天放臭了的肉熬煮了一锅汤,那气味令人难忘。

  暮青早已习惯,转过身来见步惜欢还坐在原地,没望着那锅,只望着她。山风吹着锅中热气飘向她,她隔着蒸腾的热气看男子,有些看不真切他的容颜,只道:“陛下请去别处坐着,一会儿要锅中取骨,看过这场面的人大多以后都不愿再喝肉骨汤。御膳房的厨子少了道菜色进上,会惶恐的。”

  这话听着是为他着想,其实就是在拐弯抹角地骂他难侍候吧?

  步惜欢低笑,见暮青要坐下,那锅中热气扑向她,几乎要将那单薄的身子吞了。他不觉微微蹙眉,忽然拍了身旁另一侧道:“来这边坐。”

  暮青一怔,步惜欢已起身,牵了她的手便往上风向走。暮青手不觉一缩,她不习惯被人碰触,尤其在验尸的时候。她戴的手套是素布的,尸身放进锅中后她便将手套摘了,但手上还是沾了些尸体分解时的腐败液体,那味道寻常人难以接受,男子却眉头都没皱,似乎这一会儿便闻惯了腐尸气味,在她还愣神的时候已将她牵去了上风向,两人并排坐下。

  听男子道:“世间路虽难行,但今夜你面前不过一口锅,能往上风向坐时,别总坐去下风向。”

  暮青转头,听这话里似有深意,却见步惜欢望向远处那棺木,山风高起,过了树梢,火把上的零星火星亮了又灰飞,男子声音别样低沉,“棺中景象多年前瞧见过了,锅中取骨倒没见过,瞧瞧也无妨。”

  暮青不解,棺中景象多年前瞧过?可他是帝王之身,何人棺中之景会让他瞧见?

  步惜欢却没有再开口,暮青也不是多话的人,两人并肩坐着,看柴火渐冷,看锅中热气渐淡。

  热气散尽,暮青起身,将外衣一脱铺在地上,衣袖挽起,手套戴上,来到锅边将手伸了进去。

  步惜欢没起身,如他所言一般,瞧着了。

  暮青先捧出一颗头骨,那骨月色里泛着冷辉,却因水未冷透散着薄薄热气,眼眶处挂着快腐肉似的东西,暮青一晃,那东西软软滑进锅里,她瞧也没多瞧一眼,只对着月色转着那头骨瞧了瞧,这才放去地上铺着的外衣上。那头骨朝上放好后,她才回身又从锅里捞出一根长骨来,看那长度,似人的大腿骨,那骨煮的时辰不短了,上头竟还残留着些软组织,她将那骨也放在那件外衣上,离头骨有些远,之后又去锅中捞。

  空地上,几名黑衣人举着火把,目光随着暮青手中的尸骨来来去去,地上坐着的男子目光也随着她来来去去,却不知何时落在了她手臂上。

  她衣袖挽着,露一截手臂,火光照着,寒玉为肌,暖辉层渡,手里捧着尸骨,那尸骨却没有那手臂扎他的眼。

  男子的目光深了几许,定定望着那手臂竟不知瞧了多久,待醒过神来时,暮青已将锅中尸骨捞完,将棺中将剩下的尸骨抱进锅中,盖了盖子,让人生了火继续煮尸,自己蹲去一边清理那些刚捞出来的骨头了。

  那些骨上还带着些软组织,暮青手中没带刷子,只好去林中采了些草根,回来撕了块衣物布料包了,轻轻擦拭。虽然不怎么好用,但聊胜于无。

  如此,清理速度便慢了不少,待将第一锅尸骨都清理出来,没等太久第二锅便煮好了。待水凉些后,暮青又开始在锅边忙碌,月影西斜,火把渐熄,天色将明的时候,地上铺开一具人骨架子。

  那人骨架子静静躺在山风里,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白森森。

  少年立在那人骨前,低头静望,身后男子懒坐在地,满载一袖山风,衣袂如云,铺一地枫红。

  “好了?”步惜欢见暮青久不动,懒懒问了句。

  暮青回身,没理他,走到锅旁对几名黑衣人道:“来两个人,把锅中水倒一倒。”

  那两名去拿锅的黑衣人上前,依暮青所言,将锅抬去林边,慢慢将水往外倒。锅中水倒出去,底下渐现一些腐肉和零散的犹如石块般的小骨头。那锅底,看起来就像是一锅肉骨汤喝见了底儿,底下剩一些碎骨渣子和肉沫。

  怪不得她会说看过这场面的人以后会不想再喝肉骨汤……

  捞骨的时候,因锅中水深,一些腕骨、指骨和趾骨等散落在里面没拿出来,暮青这时才拾出来,来到那副骨架前继续拼。步惜欢起身来到她身边,见她手中捧着一堆形状不规则的骨头,若不细看,这些骨头扔进林子里,年月久了,大抵要跟地上的石子儿没多大区别,她却拼得速度奇快,仿佛这等事情做过无数遍,似排棋布阵一般,干脆拿,利落放,起起落落间那骨架的手腕、双手和双脚已拼罢了。

  步惜欢眸底露出疑惑,古水县乃小县,一年能有多少化作白骨的尸身送去义庄,练出她这熟练的手法?

  正疑惑,见暮青低着头,盯着掌中最后三块骨头,不再动作了。

  “怎么?”步惜欢问。

  “人是被勒死的!”暮青没回身,这结论却令步惜欢挑了眉,眸底有亮色浮现。

  “怎知?”他是看过尸单的,自然知道人是如何死的。只未曾想到,尸身腐了,她验骨还真能验出人是如何死的?

  暮青回身,将手中三块骨头拼在了一起,连做一个蹄铁形,道:“舌骨断了。这骨位于颈前部,位于舌和喉之间,由于很薄,构造很脆弱,人在被勒住时,舌骨常会断裂。虽然有人的舌骨永远不会化为单一的弧形骨块,但这块的大角处有很明显的线形骨折痕迹,断得很明显!”

  暮青忽然抬眸,眸底的亮光晃了人的眼,“凶手可能不会武,至少不是你们这等内功高手!”

  步惜欢挑眉,见她忽然转头,看向离她最近的一名黑衣人,问:“如果你杀一个人,不用刀剑,而是选择徒手掐死她,你会怎么做?”

  那黑衣人不答,望向步惜欢,待见他点头后,他才道:“拧断脖子。”

  暮青点点头,“那就是了。这是人的逻辑思维选择,当有简单省力的方法时,很少有人会选择费力的方法。高手杀人很少会费力去掐死一个人,除非他与被害者有深仇大恨,或者一时愤怒失了心智,这才狠掐着人不放,直到把人掐死。可是……”

  她略一沉吟,问步惜欢,“柳妃死的时候在哪里?什么时辰?”

  “朕的龙船上,你爹推断的时辰在亥时到子时。”

  “龙船上侍卫定然不少,又是夜深人静的时辰,她的挣扎会引来宫娥太监或者侍卫,稍有点脑子的人就不会选择这种费时费力的方法杀人。”暮青沉吟一会儿,脸上有些疑色,问步惜欢道,“时辰再晚,她身边也该有宫娥太监吧?人呢?”

  步惜欢闻言,眸底现出深色,唇边噙起的笑意淡淡嘲讽,“她没死在自己屋里,而是船上一间空屋里,身边的人都被她遣出去了。”

  嗯?

  暮青蹙了眉。

  “那些被她遣出去的人呢?我想见见。”

  步惜欢唇边笑意嘲讽更深,懒懒道:“见不着了,人都死了。不是朕杀的,是太皇太后下的旨意。”

 

  

第35章 剖心

  “太皇太后责柳妃身边的人服侍不周,致柳妃为刺客所害,除了她身边服侍的宫娥太监,还杖杀了两个当夜值守的侍卫。”步惜欢哼笑了一声。

  暮青皱了眉头,“柳妃死了也就一个月,消息从汴河传至盛京,旨意再从盛京传回来,时间够?”

  “八百里加急,汴河至盛京走一趟只需十日。你进宫前两日,懿旨便到了行宫。”

  暮青眉头皱得更紧,“八百里加急?”

  步惜欢六岁登基,至今无子嗣,传闻他十五岁好上男风后便没再纳过宫妃,太皇太后为此劳心动怒,奈何步惜欢性情荒诞不羁,盛京宫中的妃嫔,太后年年赐,人年年死,听闻都是受不住帝王的喜怒无常荒淫无道,生生被折磨死的。帝驾今年来盛京前,太皇太后又赐了位宫妃,便是柳妃。

  柳妃不负太皇太后所望,一朝得了帝宠,随驾前来汴河游玩。太皇太后将延绵龙嗣的期望落在柳妃身上,未曾想人一到汴河便死在了龙船上。

  太皇太后为此震怒,要责难宫人,这本在情理之中。可懿旨需不需要八百里加急下往行宫?若懿旨急下是为了督促缉拿刺客的,倒还能叫人理解,可下一道懿旨来就为了杀人?

  宫娥侍卫都被怒杀,案子的蛛丝马迹还有法查吗?

  暮青并不知道十八年前上元宫变的细情,她只听爹说过,娘的母家当时是盛京士族门第,钟鸣鼎食之家,一朝倾覆,男丁皆被诛杀,女眷落为官奴,娘从士族千金落入奴籍,被发配来古水县,险成了知县后院的贱妾。娘对当年之事所提甚少,爹一介仵作,身在江南小县,对朝中之事所知甚少,他所知的也就比天下间的传闻多那么一点儿。

  天下事,朝中事,暮青一直觉得离她与爹的生活甚远,因此一直懒得问,今日倒有些后悔,她只能根据从爹那里听来的一点点当年事来推测了。

  传闻当年先帝驾崩那夜,左相元家联合大兴属国南图发动宫变,以弑君之名斩三王、七王于宫宴,血洗宫城。太皇太后当时身在冷宫,宫变之后便自冷宫出来,主持宫中大局。当时,先帝膝下皇子虽只剩五王、六王,太皇太后膝下无子,便将六王嫡子召至宫中,抚养于膝下,力保其登基为帝。

  当年时局,先帝尚有一姐一弟在,瞧着元家从宫变到把持朝局是水到渠成之事,实则暗流涌动阻力不小。太皇太后能在这等局势之下稳坐宫中,并挑了个先帝的孙辈,年仅六岁便保其登基为帝,并让元家辅政至今,其心思手腕定非寻常女子。

  既如此,柳妃死了,太皇太后当真会怒到不问刺客,只一道懿旨杀了宫人侍卫出气?

  暮青不信,这道懿旨怎么瞧都有问题!她瞧向步惜欢,他就这么让太皇太后把人都杀了?

  但随即她便明白了,他是知道杀她爹的元凶是谁的,也可能知道柳妃的死是谁所为。既然知道,那些宫人侍卫留不留对他来说都无所谓,但对她来说,这些人死了就等于线索断了。

  暮青转身,望一眼地上的尸骨。费了一夜将尸骨处理出来,她还打算看看今日天气,若是天气好便蒸骨验伤,看看柳妃死前有无严重撞伤。若有,再将附近值守的侍卫或宫人寻来问问当夜有无听到或看到什么,许能看出有嫌疑的人来。可如今,人都死了,线索断了,一晚的忙碌只得了这么点结果。

  看了眼手中断成三截的舌骨,暮青蹲下身,将骨合在一起归位,随即她便细细查看起了那些骨骼。

  “还要验?”步惜欢挑眉问。

  “验!”暮青细细瞧着地上骨骼,头也没抬。以往验尸,也并非一验就能有结果,线索断了,重新再验是常有的事。

  她就不信,找不出新的线索!验完这骨,她想再去龙船上看看。

  金乌初升,少年蹲在地上,明知线索已断,却偏细细查着面前的骨,仿佛一根一根地数,一根一根地看,便能看出爹沉冤昭雪的路。山林深处漫来金辉,渡到少年背上,忽觉坚毅。

  背后,男子望着她,漫不经心的眉宇换了抹沉色。山风拂着那广袖,袖下手指夺了玉色,缓缓抬起,欲落去少年肩膀。

  那肩膀单薄,肩上兰枝晨光里如覆着清霜,男子指尖触上,忽然一颤!

  似被那清霜刺了手,他倏地将手收回,低头,看向自己的指尖。

  方才,他想告诉她凶手是谁……

  这本是一场交易,她为他所用,他替她指一条寻凶的路。

  然而,为何仅一日,他竟险些……

  男子定定望住自己的手,玉指浸了寒色,眸底惊起暗涌。

  初见她,古水县官道,他并未将她放在心上。她让一个水匪替她送信,另一个无用之人竟也留了性命,如此心软,必难成大器。然而终究错看了她,刺史府一见,审时度势,隐忍蛰伏,一举而发!

  女子之身,却叫他恍惚见到了熟悉的身影――他自己。

  所以刺史府中放她走,想瞧瞧她能走出一条怎样的复仇路来。未曾想她撞进有他的这条路,从那时起便不想再放她走。

  江山皇权,步步杀机,他需要她那察言观色之才为他所用。深宫寂寥,长夜漫漫,十八载春秋寒暑,从来只他一人,头一回想寻一人相陪。然而,亲手寻来的人,不过伴了一日,他竟险些放她走。

  终究是那句“本是明君”入了他的心。

  贪念也好,利用也罢,他告诉自己,以她的性子,若知凶手是何人定会冒险报仇,像夜探刺史府那般。与其落入他人之手丢了性命,不如陪他行这悬崖之路,待他君临天下,待她大仇得报。

  男子望着那背影,那背影却忽然回身,晨光里眸中神色叫他忽然醒过神来,放下袖中的手。

  听她问:“陛下可有宠幸过柳妃?”

  他一怔,听她神色清明地问出这话,心中不知为何有种从未体验过的情绪,他一时不知那情绪该叫什么。

  “不曾。”他答,心底竟升起淡淡喜悦,期望见到她亦欢喜。

  她却一副理所应当的神色,语气有些古怪,“柳妃是太皇太后新赐给陛下的?”

  “是。”他终于听出不对劲,“怎么?”

  “可她……分娩过!”

  她望着他,那眼神,他看懂了――你被戴绿帽了,陛下。

第36章 陛下不举?

  步惜欢的脸没绿,只是背衬晨光,显得那脸格外阴沉些罢了。

  暮青把那看起来像是胯部的骨捧了起来,给他看下方,“这里是耻骨联合,女子分娩时,这里会打开,胎儿会从此处娩出。孕后期和分娩时,由于耻骨间的韧带附着处被拉伤或韧带嵌入骨质,致使骨面留下永久的凹痕,称为分娩瘢痕,是女性生育史的典型骨性特征。”

  她把那骨侧了个位置,对着晨光给他看那背侧边缘处,果见上面有黄豆粒大小的凹痕,看起来有些粗糙。

  “虽然未生育过的女子也有少数会出现这种凹痕,甚至有极少数的男子也有此凹痕,但是这里有分娩沟。”她指了指手中那耳状似的人骨,对着晨光,可见一道沟槽,“髂骨耳状面前下方的这道沟槽,深而宽,边缘不规则,底部凹凸不平,这是妊娠期间骨质吸收所形成的,叫分娩沟。除此之外,耻骨联合面上端与骨嵴的部位也可见一些形态疤痕,所以我认为她有分娩史的可能性很大。”

  耻骨联合、分娩瘢痕、髂骨耳状面、分娩沟、骨嵴……

  步惜欢瞧着暮青,目光里多了些探究,仵作乃武德年间仁宗在位时定为朝廷吏役的,至今虽已两百余年,但因贱籍少有人愿为,如今朝中官衙尚有发了大案要从附近州城调用有经验的仵作验尸的情况,可见这一行人才甚少。他……年幼时曾见过仵作,但从未听过这些说法,总觉得她所说的这些格外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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