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仵作 第286章

作者:凤今 标签: 长篇言情

  步惜欢已进宫多时,圣旨一直未到,宫里不知是何情形?

  暮青这才觉出步惜欢进宫的时辰有些久,而元修刚刚经历丧亲之痛,势必不容元敏再死,他这一进宫……

  “百官进城!进城城关闭城门!”暮青转身传令,城楼上下依令而行之时,一物忽然破空而来!

  暮青闻声转身,一条绳索忽然将她套住,她尚未来得及看清绳索那端是谁,便被一道猛力凌空扯起,飞过百官头顶,落在一匹战马上,被人牢牢捆住,策马驰出,向着外城的城门!

  

第254章 唯我独尊

  百官齐刷刷转头!

  孟三正扬鞭策马率军进城去追元修,惊见此变忽然勒马!

  城楼上,月杀纵身掠过百官头顶,急追而去。

  *

  盛京宫里,石门封死了密殿,元敏的笑声刚落,忽然便觉得眼前有些模糊,金碧辉煌的密殿不知何时幻化成了云宫,云海缭绕,金殿生辉,有仙人自壁画中乘云而来,声音虚缈,问:“此殿可有去路?”

  元敏虚虚抬手,指向石门。

  那声音又问:“机关在何处?”

  元敏依旧指着石门。

  步惜欢瞥了眼身后,刚回身,云海便在元敏的眼前散开,她神智一醒,见自己正指着石门,顿时露出戒备之色。

  “难为皇帝了,竟能练成这等上乘的密功。”元敏冷冷一笑。

  步惜欢回头淡淡地看了眼元敏,嘲讽地道:“愿赌服输,太皇太后从来就不是这种人,到了此时了,还想套朕的话,你还想着出去,将朕的人都处置了?”

  元敏的目光幽深冷寂,不说话,那神情却形同默认了。

  难怪方才她说愿赌服输,引皇帝来取她的性命时,他不肯动,原来深知她不是服输之人。

  元敏冷嘲一笑,“先帝如若有皇帝这般了解哀家,当年就不会留哀家的命。可怜我年华正好时入了这深宫,将他当成可以托付之人,他却只是将我当成他那江山大业里的棋子,用时百般恩爱,用罢弃若敝履,连亲生骨肉都不放过。”

  “太皇太后还不是一样不放过无辜?”步惜欢嗤笑一声,慵懒嘲弄,“老国公助先帝平叛时要了立储的密诏,就该知道会招致先帝的猜疑和忌惮。太皇太后责先帝将元家当成棋子,难道元家就没有借皇子谋荣华之心?”

  “皇帝不愧是先帝的孙儿,帝王家的薄情可真是骨血里带着的,皇帝不必学其形便已得其骨!”元敏盯着步惜欢,眸中生着的幽火似能将人烧成灰烬,“元家的先祖乃是开国功勋,因受帝王家的猜忌才不问朝事,当年先帝亲自登门来请,元家怎敢不应?国难当头,若敢不应,满门的性命皆要不保!”

  “借口!当年荣王起兵,胡人已打进了关内,老国公有治世之才,如若辅佐荣王登基,元家亦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为何答应了先帝之请?还不是乱臣贼子之名遗臭万年,平乱治世之名流芳百世?忠君既能得名又可得利,何乐而不为?”

  “那又如何?难道江山大业臣子来保,至尊之位帝王来坐,好处都被你们帝王家占了?”

  “那就别怨!你谋利,他亦谋利,那谋着便是,不过输赢成败,愿赌服输罢了!何故既要谋人的利,又要人恩爱相待?难道这就不是想好处均沾?”

  元敏一时哑口,盯着步惜欢许久,笑了一声,笑声苍凉悲戚,自嘲至极。

  没错,此理无错,错的是她,错在当年未嫁时心高气傲,自认配得上这世间最英武不凡的儿郎,奈何嫁入了帝王家。那时到底是青葱年华,虽入了宫,却还是怀了些女儿心思,那是她的夫君,既已嫁了,她怎能不盼着夫妻恩爱?她入了这梦,唤醒她的却是皇儿的命,那日起她才醒悟,这一生都要葬在宫里了。

  她觉得不值,这辈子不得所爱痛失爱子,一生无事不得开怀,为的却不是她。

  从此,她为自己而活,复仇也好,谋国也罢,为的都是自己的爱恨,如此才不算白来世上一遭。

  “皇帝既然看得如此明白,那就别怨哀家,哀家与你不过是同谋江山罢了。”元敏边说边缓步走向步惜欢。

  步惜欢没动,只问:“那朕的母妃与这江山何干?”

  “那都是帝王家教的!”元敏大声喝道,密殿四面皆封,女子的声音空洞贯耳,杀气癫狂,“谁让先帝杀了皇儿,谁让你得了他的看重,谁让你与皇儿同年!你有母妃可依恋,我的皇儿却没有了,先帝暴毙,权相摄政,也难消我丧子之痛!折磨步家的儿孙,夺下步家的江山,哀家高兴!”

  元敏仰头大笑,笑声剑气般直冲殿梁,袖下却有刀光一现!

  那是真的刀光,藏在袖下,是一把精致的短匕,元敏走近步惜欢时,忽然将其翻出,奋力刺出!

  噗!

  匕首刺入血肉里的声音在密殿里清晰可闻,两人离得极近,半晌后,几滴温热的血落在地上,步惜欢松开手,元敏踉跄着退了一步,跌倒在地。

  凤簪滑出,高髻松散,女子躺在冰冷的玉砖上,胸口插着把匕首,血色洇开,若胸前绣出朵红牡。元敏眼神发直地望着殿梁,气息尚存,已在生死之间。

  步惜欢没杀她,他转身看向那道厚重的石门,一掌击出,石门受震不动,门上的石皮却簌簌碎落,露出钨铁内门,门上可见一副女子骑马狩猎的华雕,天上有龙穿于云间,女子不射身旁的百兽,独坐马上拉弓,一个射龙之姿。

  华雕美如陵墓壁画,女子手上的弓箭雕得格外精致,细细一瞧,竟是真的。

  既是真的,开门的机关自然是要射什么,可云龙百兽皆是浮雕,与弓箭同在钨铁门上,即便拉弓也射不到。

  步惜欢细思了一会儿,忽然抬手抚上那弓箭,未拉弓弦,而是轻轻一推。只听机槽滑动之声传来,雕着弓箭的那块钨铁竟被推送了进去,四周的暗壁上现出九道箭孔,瞧那方向,应是连着云龙与百兽,那小巧的弓箭可以转动,瞧这样子,开门的机关应该是要将箭射入某道箭孔中。

  九道箭孔,九种选择,射哪个?

  步惜欢看了眼女子身后背着的箭筒,那箭筒里还装着十几支羽箭,黑羽铜质,甚是小巧――看来选择不止九种,天上云龙,地上百兽,可射其一,可射其二,可射其三,亦可皆射,难以选择,不知哪个才能开启石门,亦不知选错了是何后果。

  “人这一生步步是岔路,一步踏错便是一生之失,再也回不了头。”元敏望着殿梁,虚弱已极,却好心地提醒,“皇帝可要好好选,如若错了,内里的机关便会被箭住,到时便真的开不了了。”

  步惜欢回头淡淡地看了元敏一眼,漫不经心,波澜不兴,“有何难选的?此图上所雕的女子应是太皇太后吧?太皇太后当年本有女中豪杰之志,心在四海江湖,却随龙入宫,悔憾一生。如若重来一世,当年会如何抉择?”

  元敏闻言阖眸不答,她不肯看步惜欢,只因记得他方才与她相视之时,用过摄魂一般的密功诱使她说出了机关所在,她不会再中此招,绝不会亲口告诉他如何开启石门。

  她要他陪她死在这密殿里,大兴江山无人承继,唯有改朝换代。

  这六百年的江山,最后两代帝王皆因她而死,这一生也算值了。

  步惜欢看出元敏临死之际的打算,目光嘲讽,眸中却并无急色,看起来本就没有施展幻功的打算。他转身看向石门,没转弓箭的方向,慢悠悠地拉开弓弦,懒洋洋松手,那弓箭向着天上,直射云龙!

  嗖声入耳,元敏睁眼,见那弓弦上的小箭射入了龙槽中,步惜欢抬手从箭筒里又提出一支小箭来,将弓箭随意一转,拉弓,射!

  箭入矢槽之声如雷霆,步惜欢的声音却散漫不惊,“元家总求圆满,名利皆想得。当年老国公想要忠臣治世之名和天子外戚的荣华富贵,而今想要江山,却避忌篡臣之名,非要朕被天下人唾为昏君,你元家再顺应民心而为。老国公如此,元广如此,太皇太后亦如此,家族荣宠想得,夫妻恩爱想要,那这门上的机关何难之有?”

  步惜欢慢悠悠地说话间,将小箭一支一支射出――九孔,九箭,一箭未遗。

  箭射满,他负手回身,华袖一展,龙腾云绕,二十年不露峥嵘,今日一现仿佛四海皆定,道:“不过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罢了。”

  元敏双目圆睁之时,只听喀的一声,石门顶上隆隆一响,铁链拉动石门的声音传来,落下的石门在元敏眼前缓缓升起,仿佛一道白光自男子脚下升起,要入云天万里。

  那一刻,败势已定,石门后却传来嘈杂之声,其中隐约可闻刀兵相击之音。

  盛京宫已经被夺,永寿宫后殿里的隐卫虽然武功高强,但寡难敌众,必非神甲军的对手,此时应该被斩杀殆尽了才对。步惜欢进了密殿,神甲军难入其中,李朝荣必定率人急寻入殿之法,石门外有嘈杂之声是再正常不过的,但刀兵之声哪里来的?

  元敏躺在冰凉的玉砖上,眸中生机分明已弱,却忽然生出明光!

  这明光刚生,石门已升上半道,只听密道里一声大风鼓荡之音,随后门下渡来一幅墨黑的袍角。

  电光石火间,元敏奋力抬手握上胸前的匕首,狠狠地往血肉里一刺!

  噗!

  这回声音不大,步惜欢却倏地回身,目光寒凉。

  元修飞身进了密殿,目光落在元敏胸前的匕首上,僵住不动。

第255章 半壁江山,弃之何妨!

  姑母……

  一声姑母哽在喉头,元修望着元敏,难动半步。

  元敏目光涣散,已抬不起手来,只嘴唇嚅动了几下,似有话要说。元修急奔过去,俯在她身边,附耳细听,听女子平时威凌的声音此刻变得细若游丝,“姑母……护不得你了,快……逃……”

  “陛下!”石门在这时升了上去,李朝荣率神甲军跟了进来,一声陛下将逃字掩盖了过去,也让元修僵了僵,而后缓缓握拳,青筋毕露,杀气厉放!

  李朝荣面色一变,清风剑未至,元修的拳风已如怒涛,携崩山倒海之势,直逼步惜欢!

  步惜欢人在一丈外,红袖乘风猎猎如旗,袖下清俊的指间不知何时多了片金叶,去势若孤叶破怒浪,孤勇无畏。那风涛却分毫不弱,势已成狂,绞得那金叶在半途中嗡地一震,顿见流光急晃,映得密殿里金波荡漾,一息之后,忽然铮地一声裂散开来,看似星火般璀璨,实则若怒蛟金鳞,片片杀人!

  步惜欢抬袖一拂,射来面前的金碎散去四周,钉入密殿的华柱上,宝雕翠饰簌簌震落,尚未落地便被狂风扫起,杀招成墙,密如飞蝗!

  步惜欢探囊取物般拈住射来的一颗翠珠,看似漫不经心,却在拈住那翠珠时袖口刷地裂开!男子的眉宇间不见丝毫波澜,将那翠珠在指间一捻,拂袖一扬!齑粉散入密如蝗墙般射来的碎饰里,那些碎饰便忽如活物般附了内力,反噬而去。

  元修在那墙对面,两人只有一丈之距,却看不见对方,只依稀看见元修未动,那杀墙逼至他面前时,狂风忽生,一只手臂从墙中穿出,怒风将那杀墙破开一道巨洞,卷得碎饰迫散八面,射入殿梁华柱,木屑落时如天降飞针!

  两人都一步未动,早有君臣之约,然而此时谁都没提。

  李朝荣率神甲侍卫退守石门,但见两人不动如山,周围三丈之地遍布杀机,密殿里的华饰层层剥落,目力渐渐已难辨清那密如飞蝗的杀人之物里都是些何物,就只听见怒风声飞矢声里有什么咔嚓一响!

  李朝荣听声辩位,仰头望去,竟见殿梁裂开一道大缝,眼看着要断!他心头一紧,刚要出声示警便又听见数道裂声,他飞睃一眼,见密殿中的四道华柱也有崩裂之势,心头不由一惊!

  两人这般交手,杀招多射入梁柱,但不过短短十余个来回,竟有这般威力,能致殿塌!

  李朝荣正惊时,那先裂的大梁忽然从中间一断,当头砸下,而那下方正是步惜欢和元修!李朝荣挥剑一扫,剑风急旋而上,抬得那断梁落势一缓,急喝:“陛下快走!这殿要塌!”

  这密殿若在外头倒易走脱,但它建在永寿宫下,只能从石门撤出,若晚一刻,外头的密道也塌了,可就出不去了。

  李朝荣急喝时,殿梁已砸了下来,步惜欢和元修都往后纵退,而那断梁只落下了一半,另一半悬着晃了晃,砸落之时尖锐的断处正对着元敏的尸身!

  元修飞身奔去,李朝荣趁机率人护住步惜欢退出石门,身后传来隆隆巨响,大殿塌得很快,密道上方的砖石携着厉风呼啸着砸落下来,神甲军以刀剑开路,碎石清路,待从掠出密道,回到永寿宫的后殿,密道深处已传来塌声,脚下隆隆作响,玉砖道道裂开,地陷之险近在眼前!众人纵身掠出大殿,接连落在殿外时,里面的天塌地陷之声仍在持续,元修没有出来,也不知有没有脱险。

  步惜欢正欲转身望向殿中,一队御林军的侍卫奔进永寿宫来,为首的小将神色匆匆,跪禀道:“启禀陛下,城门有变!”

  那小将递来一张密条,李朝荣接过来呈给步惜欢,步惜欢打开时眸中波澜不兴。元修志虑忠纯,与他曾有不杀元家妇孺的君臣之约,而方才在密殿之中他忽然性情大变,想来城门口必然出了事,元家人只怕都没剩,否则元修不会如此。

  步惜欢边想边将密信打开,目光一落,那波澜不兴的眸中忽生滔浪!

  李朝荣从旁看着,心里咯噔一声,除了总管范通大人和汴州刺史陈大人,他是追随圣上最久的一个。当年,他奉师命下山历练,遇上了大兴龙舟游江南的圣上,那时以为圣上乃昏庸无道之君,从而生了救国救民之心,夜探龙舟暗刺圣驾,没想到所见之人与天下传闻中的相去甚远。他决定追随圣上后,便借游历之便和魏少主的相助在江湖之中秘密挑选训练隐卫,历经数年建立了刺月门。

  他是刺月门第一代的刺部首领,后来祖母过世,圣上需要他回京入朝,并下了密旨,让他谋取御林军的统帅之权,因此他才回京入朝拜在了元家门下。

  他跟随圣上这么多年,废帝之危时他都能一笑置之,何事能让他神色大变?

  “备马!”步惜欢将密奏一捻,齑粉随风散远,溜过破碎的红袖,留下一抹霜白,“出城!”

  出城?!

  李朝荣被这话惊住,刚刚夺宫,朝局正在乱时,百官很快就要进宫陛见,此时圣上竟要出城?太皇太后虽死,元党却未败落,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元修已对圣上有怨,今日他若未死,必待圣上如死仇,他若死了,西北军得知他死在宫里,想必也要哗怒。元修死不死,西北军之危皆已迫在眉睫,而外三军的兵权尚在元党手中,圣上此时应挟百官的亲眷将盛京城控制在手中,内收禁卫军和龙武卫的兵权,外有青州军策应,江南何家再表归顺,如此才能压一压江北的局势。

  即便这样,大兴也必生兵乱,这一乱少要三年五载,而圣上如若此时就出城,那……那出了这城,恐怕就回不来了!

  “不敢?”步惜欢仰头望了望盛京的天,未回身,只听见李朝荣率众跪下。

  “臣不敢!”李朝荣垂首道,说罢惊觉此言歧义甚深,顿时解释道,“呃,臣的意思是……”

  他若是贪生怕死之辈,当年就不会追随圣上,他只是不解,圣上今日之举让元党措手不及,而今正当趁势而为,此时如若出城,京中无人坐镇,元党一旦寻得扳回败局的时机,那么圣上在城外必将有险!到时,江北恐怕将无圣上的容身之地,只能退走江南了。

  这一走,岂不是要弃半壁江山?!

  圣上六岁登基,至今二十年,忍权相摄政,受天下唾骂,为的就是今日!今日终至,却要弃半壁江山?

  李朝荣仰头望去,见男子衣袂残破,若将要被舍弃的江山,难再复原,却不见他惋惜。

  “有何不可?江山万年,人世百载,这日月山河万年不改,朕能谋的不过短短百年,百年之后葬于帝陵,大墓华棺终有朽日,不朽的依旧是这日月山河。这江山死物一般,朕生时谋它,死后难留,待朽去,亦不过是在这山河里添了一捧土。而她与朕有百年之约,生可同担悲喜,死可同棺而葬,即便化作灰土,也有她有我,永不孤寂。”男子走向宫门,春风送来两袖残红,身姿洒然峻拔,“半壁江山,弃之何妨!”

  话音落下,男子已出了宫门,李朝荣怔怔地望着那方向,待人不见了才醒过神来,忙起身率人追随而去。

  神甲军驰出宫门,与西北军五千精骑擦身而过,孟三在宫门前勒马回望,见一千精军黑风般眨眼间便去得远了,便率军驰入宫门,远远的便看见永寿宫的大殿轰隆一声塌斜下来,孟三翻身下马奔进宫院里,尘土遮天,不见人影,急得他大声喊道:“大将军!大将军!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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