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仵作 第299章

作者:凤今 标签: 长篇言情

  苏氏之言皆在理上,郑当归心生矛盾,一时难做决定,只道:“且让姑娘将药服了吧,待她醒来再问就是。”

  “夫君!这姑娘更衣之时,妾身见她身上遍布瘀伤,回想那身战袍破烂不堪,猜想她必是遭人追捕,一路逃来我们家的。谁知追捕她的是些什么人?若是官府的人,今夜搜到村中来可如何是好?此事拖不得,当早做决定!”

  苏氏苦言相劝,话音刚落,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我倒盼着官府兵至,可惜今夜若有人来,多半会是辽兵。”门声幽长,一道清音似断弦之声,刺破了静夜春风。

  郑当归和苏氏双双惊住,见暮青一身素裳迎风立在门口,青瓦遮了细碎的星光,却遮不住少女星子般明澈的目光。那目光清可见底,莫说睡意,就连病中虚态也无,纵然伤病缠身,也丝毫不减锋芒。

  苏氏难掩慌色,不知暮青听见了多少,是刚睡醒还是根本就没睡,只见那胡人孩子伴在暮青身旁,手里握着弯刀,那寒光一眼望去似摘了九天银钩在手,直叫人不寒而栗。

  “出了何事?”这时,一个妇人听见院子里有人声,走出主屋来看,见到呼延查烈手里的弯刀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妇人约莫四五十岁,正是郑当归的母亲王氏。

  暮青深夜求医,衣着身份惊了郑家人,郑当归夫妻让出了东屋安置暮青,一双儿女因哭闹被王氏抱去了自己屋里哄睡,原想等孩子们睡熟了再来细商此事,没想到听见院子里有人说话,出来一瞧,吓了一跳。

  “娘,大哥,这是?”

  “呀!”

  这时,西屋里走出一对年少的夫妻,瞧着不比暮青年长多少,见到院中情形也双双惊住。

  “暮姑娘……”郑当归满脸愧色,低头时耳根已红,他不确定暮青的身份,只记得她说过自己姓暮。

  “官差多半不会来此,今日有乱党趁观兵大典之机在城中生事,午时城门就关了。我不慎被辽帝劫出城来,幸得小王孙相救才得以逃脱,因有伤在身,又无战马可回城中,故而来此。”暮青只言片语便将事情说了,但听在郑家人耳中却句句如雷。

  郑家庄离盛京城虽只有三十里,但今日水师观兵大典,两国帝驾及百官使节皆前往军中观此盛事,三天前官道就封了,官府对来往百姓盘查甚严,附近的村人这几日都没有出门的,因此盛京城里出了大事,郑家庄里竟无人知晓。

  “来此之前,我已将辽兵引去官道,不过我的确不敢保证此计必成,因此此行是我思虑不周,那就不再叨扰了,就此别过。”暮青说罢便行出屋来,来得突然,走得干脆。

  苏氏还以为被闯了大祸,没想到暮青竟肯走,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只是愣在院中。

  “姑娘留步!”倒是郑当归先声留人,暮青回身,见男子眼底满是挣扎之色,问道,“庄子附近皆是深山老林,姑娘能去何处过夜?”

  “你无需知道。”

  “可姑娘有伤在身烧热未褪,体内似积有寒毒,不可受寒。春夜寒重,姑娘在外过夜,恐怕……”

  “你既不敢留我在此,说这些又有何用?莫非关切几句便可无愧?”

  此话直白,郑当归如遭当头一棒,顿时面红耳赤,正哑口无言,忽见暮青折回进了屋。郑家人皆愣,以为她改了主意,要留宿在此,却见她走到桌前将那碗已温的汤药端起饮尽,随即再次出屋走向门口。

  “人命无贵贱,骨肉亲恩大过天,何需有愧?验尸平冤乃我一生志向所在,我求的是世间无冤,的是此生之志,不为施人恩情,你无需觉得亏欠。如若有愧,这身衣裳,这碗汤药,足矣。”暮青走过郑当归身旁并未停步,徐徐夜风留不住远去的素淡身影,只留下只言寡语,清冷依旧,“多谢,别过。”

  “都督!”院门开了时,郑当归从屋中抱出一件大氅。

  一声都督,无比确信。

  虽然相识不久,亦不熟稔,但世间能言命无贵贱、能怀不为名利之志之人,气度胸怀非他人所能仿。

  虽是女儿身,亦改了容颜,但除了她,世间不会有第二个英睿都督――他坚信。

  暮青转过身来,见郑当归跪在院中,满脸愧色,眼中含泪,抬手指向南边。

  “都督,此去向南,半山腰上有一间祠堂,乃是族中的老祠。族公常言族中祖祠建在藏风宝穴之上,在下不懂堪舆之术,但年年上山拜祭,倒是觉得老祠依山而建确实藏风,夜里不冷。都督留宿山中恐难过夜,倒不妨宿在山中祠堂里,这件大氅是村中的猎户早年进山打猎时用老狼皮缝制的,那年时疫,因在下救了猎户的孙儿,事后便得了此衣。这些年寒冬时节,在下行医路上靠此衣御寒,都督若不嫌弃,还请带在身上,切莫受寒。”郑当归捧衣奉过头顶,诚心相送。

  暮青沉默了一阵儿,走回收下,“好,大恩不言谢,如若今夜无事,日后定当奉还,就此别过!”

  一句别过,暮青当真走了,待郑家人望出院门时,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已没入夜色,不辨了踪迹。

  *

  郑家在盛京城里开药铺时,一家人久居外城,十几年前王氏带着两个幼子回到庄子里,为避闲言碎语,向族里求了间偏僻的院子,正巧在村南,离郑家老祠所在之处不远,恰在南山脚下。

  暮青拢着狼皮大氅,风侵不进,觉得比衣衫褴褛的翻过麦山时的境遇好了太多,只是烧热未散,她从郑家里出来已属强撑,眼下还要再翻半座山,暮青明显觉得体力不支。

  她走在山路上,借着星光前行,随手从山沟里拾了根老枝借力,却依旧走得很慢。呼延查烈跟她身后,肩上背着只包袱,包袱里装的是她那身破烂不堪的战袍。

  “我阿爹说过,善良会将人便成羊羔,要么被人宰杀,要么被狼群啃食。”男孩背着包袱跟在后头,年幼老成,继续执念于他的阿爹说。

  “那你阿爹没教过你,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暮青头也没回,继续爬山。

  “塞翁?”

  暮青听着呼延查烈疑惑的声音,忍不住淡淡一笑,觉得这才该是小孩子该有的样子。于是,她边爬山边话塞翁,一大一小两道人影在崎岖的山路上慢慢前行。不得不说,有闲话可聊十分转移注意力,暮青竟渐渐觉得山路没那么难行,待典故讲完,一抬头已经看见了祠堂。

  祠堂建于山间,算不上气派,却已有些年头了。宗祠未上锁,门上的漆色已落,推门进去,里头的香火供奉竟夜里也未断,地上洒扫得干净,蒲团摆放得齐整,祠堂的门面向有些避风,祠堂里确实比山道上暖和。

  “你觉得他能找来这里?”

  暮青正打量着祠堂里的摆设,忽然听见呼延查烈在身后如此问,她转身看向门口,见他正眉头深锁,一脸深思之态。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她的意思是来此山中看似自找罪受,但兴许能避祸端,也就是说,她觉得呼延昊有可能找来?

  “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定会派人去官道,但世间之事没有绝对,我当然希望他不要找来。”暮青道。

  呼延查烈闻言,小眉头皱得死紧,一脸认真地指向山下,“如果他真的找来了,你觉得那家人可靠?他们为了活命,会不会出卖我们?”

  暮青没答,因为显而易见的答案,无需回答,她只是顺着呼延查烈指着的方向望向山下。

  谁知这一望,她愣了愣。

  老祠依在半山腰上,自门前俯瞰,可远眺郑家庄。夜色更深,星河如画,淌过静谧的小村,村中不见灯光,唯有村南偏僻处的一座院子里亮起了一盏灯来,那烛光细若萤火,似乎游移了一段路,而后停了。

  暮青皱了皱眉,那是郑当归家的院子,不会有错。

  郑家来人了?

第273章 生死一线终相见

  暮青在半山腰,山脚下郑家院子里的萤火之光有些细微,看不清楚移动与否,只能确定烛光亮了一会儿,其光乍盛,而后乍灭。

  呼延查烈伸着脖子踮着脚尖往山下望,警惕地问:“来人了?”

  “何止?只怕来者不善!”暮青见呼延查烈眉头紧锁,寒声道,“你想,春夜风大,如若提灯出门,烛光飘摇不定亦或忽然被风吹灭都有可能,但怎可能光亮乍盛?除非是灯笼燃了。”

  刚刚郑家院子里那乍亮之光并非烛光,而是火光。

  虽然提灯之人有失手打翻灯笼的可能,但那火光刚燃起就灭了,灭得极快,太过可疑。

  呼延查烈年纪虽小,却聪慧过人,思量了一会儿便懂了其中的道理。

  “是他!他来了!”凭直觉,呼延查烈戒备地退了一步,退进祠堂里,出来时已背上了小包袱,“我们不能留在这里,去哪儿?”

  郑家人不可靠,一定会供出他们藏在此处,好在她说的对,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们现在走还来得及!

  但呼延查烈走了几步却没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跟来,他回过身来,见暮青仍在原地。祠堂外的老树发了新芽儿,星光细碎,嫩芽儿也碎,少女在老树下身披旧氅迎风而立,一袭素裳遍映着细碎的光影,天阙山河皆负肩头。那风姿坚毅不折,身影却素薄如纸,仿佛山间一缕清风,随时可化去,死生再难寻。

  呼延查烈望着树下之人,幼小的心里忽然生出害怕的情绪,放下包袱往前走了两步,小心翼翼地问:“你走不动了吗?”

  令他安心的是,树下之人走了出来,踏草之声无比真实,他缓缓松了口气,却听那人道:“我还有下山的力气,你就不必与我同路了。”

  “下山?”

  “是。”

  “救人?”

  “嗯。”

  “你是不是蠢?!”呼延查烈小心翼翼的语气在再三猜问后,终于含了怒意。

  暮青笑了笑,在他面前蹲了下来,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道:“春夜寒气重,这深山老林的,你不识路,不可孤身上山。我下山之后,你安心在祠堂里过夜。呼延昊对我势在必得,倒没有必须把你带回关外的理由,我下山之后自有办法让他无暇他顾。”

  “……”

  “如果天亮之后我没能回来,你就原路折返,翻过麦山和翠屏山,找到官道,见机行事。”暮青边说边从身上摸出两件东西来,正是都督府的腰牌和江北水师的兵符,“我有件事想托付给你,帮我把这两样东西交给步惜欢。还有……”

  暮青低头,抬手抚簪。人命关天,没有多少时间话别,指尖的凉润感却将她带回那年初夏,断崖山顶,老树之下,男子盘膝而坐,借着月色细心雕磨,一枝翠玉竹簪是他为她备下的生辰之礼。此后她便一直以此簪发,从没想到会有摘下送还之日。

  “此物你带在身上,如若见到步惜欢,就说是我临走前所托。他会明白我的心思,设法保你,你信他便可。”暮青将三样随身之物交给呼延查烈,没有多看,只起身北望,绝然走远。

  “莫要跟来,记住我交待的事。”

  *

  山脚下,郑家。

  主屋里亮起一盏油灯,照见被绑成一团面色惊恐的郑家八口。

  呼延昊高坐在首,拿弯刀拨弄着灯芯儿,眼底只见刀光不见人影,毫无受伤之态。

  东西屋里传来翻箱倒柜之声,没一会儿,两个辽兵来到主屋门前回禀道:“禀大汗,没发现人!”

  郑家人听不懂胡语,却见高坐之人森然一笑。

  刀仍在火上烤,那人看刀不看人,只问:“人在何处?”

  老仵作以为呼延昊问的是郎中何在,于是赔笑近前两步,躬身道:“回大汗,郑郎中在……”

  哧!

  话音未落,血线一扬,老仵作正指向郑当归,一个转头的姿势,血珠从他的脖子上冒出来,溅出三尺,泼了郑当归一脸。

  血尚温热,咸腥冲鼻,呼延昊不紧不慢地将刀递入火苗里,只听滋声响起,一颗血珠滚入烛火里,噼啪一炸,声若惊雷。

  郑当归满脸是血,屋中噤若寒蝉,只听咚的一声,老仵作直挺挺地倒在地上,一张血脸恰巧横在王氏面前,王氏两眼一翻,惊厥在地。

  “娘!”郑当归大惊,急忙跪着挪向王氏,哪知刚挪了两步眼前便挡来一只华靴,靴上绣着雄鹰,宝石为目,金丝为羽,栩栩如生之态令人想起大漠之夜,天如墨月似钩,雄鹰展翅,啸傲苍穹。

  郑当归只觉得头顶上落来的目光比鹰隼还锐利,那人的声音冷极,令人闻之如坠九幽寒潭。

  “药炉尚温,药香未散,说明她还没走远。本汗只问你一遍,人去了何处?”

  郑当归一惊,这才想起药炉还在院子里!

  “大汗……大汗误会了,小人之妻怀有身孕,夜里难眠,院中煎的乃是安胎药。”郑当归垂首低声应答,听似从容,心中却无底气。这药香一闻就知不是安胎药,但他一时也难以找出别的借口,只能祈祷呼延昊不懂医理,难以只闻香识药。

  “安胎?”呼延昊的确不懂医理,但他笑了一声,笑得人后背发寒如闻丧钟。

  呼延昊没说话,只看了苏氏一眼,辽兵会意,上前便将苏氏拎起提到了呼延昊面前!苏氏春裳下的腹态显得圆润高隆,郑当归惊住,猛地抬头间见呼延昊将烧得通红的刀从烛火上撤下,出刀无情,生生剖向苏氏怀胎七月的肚子!

  “慢!”郑当归惊喊时,刀尖已划开苏氏衣裳,血色染红了郑当归的双眼,一口涌上喉口的血被他硬生生咽下,腥甜的滋味仿佛烧红的刀子割着喉肠,痛意自知,“慢!都督在……”

  “在此!”这时,一道清音忽然掷来,惊得屋里人声忽寂!

  呼延昊倏地抬头!

  房门开着,院中无灯,烛光烛地,老院尽处星子满天,新芽满树,南墙之上立着一人。那人身披旧氅,素布为裙,折枝为簪,素衣纤骨弱比春枝,清卓风姿却胜老松。

  这是一生里他第一次见她卸甲着裙,不见华裙美髻,那迎风翻飞的两袖素白和乌发边簪着的两叶嫩黄却织成一景,一生难忘。此后一生,他常于梦中再见,少女孤身立在漫漫星河下一株老树前,伸手可及,却永生不可得。

  “呼延昊,放人,我跟你走!”暮青的声音清如冷溪,浇醒了呼延昊,也浇醒了郑家人。

  郑当归忽然哽咽,愧不能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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