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凤今
但溪水潺潺,山风徐徐,添了林深寂寞。
步惜欢……他并不在那里。
夕阳余晖暖,明亮了少年的眼眸,也照见那眸光渐渐黯淡。
暮青垂眸,忽嘲自己有些傻,这时辰步惜欢怎么可能来?他只有晚上才能出宫。那这油纸包,定是他的人送来的。那馒头和卤肉摸着还温着,东西刚送来不久。
暮青没时间吃东西,她先把那人脸面具拿了起来,那面具薄如蝉翼,溪水波光都能透来,眉毛根根分明,技艺精湛!那面具连着脖子部分,还做了喉结。
如此心细……
暮青就着溪水洗净了脸,这才将面具戴上。这面具边角修得漂亮精致,要紧的是十分贴她的脸型骨骼,不知是何人手笔,竟能将她的脸部特征把握得如此精道。戴好后,她对着溪水细瞧,只见少年面色蜡黄,粗眉细眼,与她易容的容貌竟别无二致!
暮青眸中少见地露出叹色,只是她不能在此久留,便没有再瞧下去。转头拿过那药膏,见那盒上贴着张纸,上书:“三花止血膏”
三花止血膏里的三花,传闻采自南图属国边境的图鄂一族深处,图鄂一族神秘,江湖中药圣、毒尊、蛊宗皆出自此族。此止血膏中只有三花,三花却千金难求,此等止血圣药,皇族也未必有。
止血圣药,于军中战时,便是救命之药。
暮青掌心收紧,抬眼又去望那林中,风拂来,鼻间好似能闻见那晚淡淡的松香……
她以为他不会放她走,他却放了她。
她以为再相见定要在那繁华盛京金銮殿上,他却似乎并未远离。
雪中送炭,当如今日事。
暮青垂眸,将药膏收了,先就着溪水擦了身,换了干爽的衣衫,这才将那馒头和卤肉吃了,食物虽已冷,她饿了一日,反倒觉得那肉格外香浓。
待吃完东西,她就地挖了个泥坑,将油纸包埋了,洗了手才端起盆子出了林子。
本想赶在军中晚饭时辰结束前回去,但这一番耽搁,回去时已经晚了。
四人见暮青端着盆子进来都一愣,韩其初问:“周小弟没去领饭?”
“吃过了。人太多,没见着你们。”暮青将盆子放去地上,洗好的衣衫拿出来晾去帐外,再进帐时石大海和刘黑子已坐去席上说话去了,韩其初眼里还有些疑色。
“周小弟已冲凉过了?”
新军营一切都简易,冲凉处只拉了几条白布,置了几口大缸,新兵们都是在那处拿着水瓢舀水嬉闹冲凉的。方才,他们四人一起去了,并未见到暮青。
“是。”暮青只如此道,便转身欲去休息。
“是?我们刚才都去了,没见着你。”章同目光锐利,见暮青转身,忽然伸手按向她肩膀,问,“说实话!你去哪了?”
那手落在暮青肩膀上,暮青眸光一冷,忽然向后一撞!
这一撞,突如其来,冲劲如风,章同一惊,连忙后退,脚刚要撤,身前少年一脚踏在他脚面上,反手抓握住他的手腕,拧、压,回转,俯身,其势如豹,一肘击在他腰眼处!
一连串动作,爆发在一瞬,石大海和刘黑子转头的工夫,章同已连退三步,目露惊异。
帐中霎时静了,四人都未想到,暮青竟与章同一样身怀武艺!
章同最惊异,他今日操练时注意过暮青,论臂力,她不及石大海,论耐力,她不及刘黑子,连体力也不强,也就比韩其初好些。他以为她就是个虚荣毒舌的小子,没想到她竟会武艺!
只一招,尚瞧不出她武艺如何,但爆发力相当惊人!若非他自幼习武,反应敏捷,方才这小子一招便能制住他,叫他爬不起来。
章同眸中渐起亮色,头一回对暮青露出笑容,但是兴奋的战意!
“好小子,深藏不露!总算瞧着不是那么一无是处了,有多少能耐,就让小爷瞧瞧!”章同疾步欲战,韩其初赶忙拉了他一把。
“章兄,军中不得私斗!”
“在帐中怕什么!”章同不听劝阻。
暮青转身回自己席上躺下,“龟在壳里,自然不怕。”
章同一愣,韩其初嘴角一抽,这是骂章同只敢缩在帐中挑衅逞英雄?
章同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怒道:“好!小爷在帐外也不怕,你敢不敢去外头一战?”
暮青闭眼,睡觉。
这日之后,章同便跟暮青较上了劲,操练时处处压她,只想激她一战,暮青却似没看见,只尽心操练。
晚饭时,暮青光明正大地称与章同不和,不愿同桌用餐,自挤去了人群中。她依旧退走去林中擦身更衣,那油纸包天天都在那里,每日都有肉菜,比军中伙食好得多。暮青每天都以最快的速度吃完回营,再未被四人撞上。
她独来独往,除了章同面色一日黑过一日,其他三人渐渐的都习惯了。
日子一晃半个月,西北军在江南征兵的日子结束,五万两千四百三十四人,开拔过江,西北行军!
*
开拔当日,众将士在汴河城外乘船渡江,其势浩荡,不仅引来汴河百姓集结相送,连帝驾都来了!
帝驾登上了顾老将军的大船,赐酒送行。暮青等人在远处船甲板上,只瞧见一抹红影,未见帝驾容颜。
只那抹红影,令她远眺,遥望许久。
“圣上荒唐多年,此番为新军送行,倒有君主气度。”韩其初低声道。
“你怎知不是心血来潮?我可听说征军之时,美人司的太监们日日去兵曹衙门前瞧人,为他强征男色。哼,此等昏君!”章同冷哼一声。
暮青望向他,只一眼,眸中清冷刺人,“听说之事也能尽信,脑神经元只有一个?”
章同一愣,听不懂。
暮青问:“我觉得兄台头脑简单多管闲事性情偏激,你真是吗?”
章同大怒。
暮青又道:“我看兄台,如兄台看圣上。你若觉得我不了解你,凭什么以为你就了解圣上?传闻断人,头脑简单!背后论人,小人所为!”
“你!”章同听了暮青前段话,本有深思之意,听见后话,顿时怒从心起,气极反笑,“我小人?怕是有人穿了士族华衣也成不了士族,便想着另寻他法吧?只可惜,上错了船,我看你应去顾老将军船上,说不定便不必去西北了,直接入了圣上行宫。只不过,依你之色,怕是入了宫也只能当太监!”
“你的脑子,到了宫中,玩不过太监。”暮青口吐一刀,直中章同胸口。
章同一口气闷住,险些吐一江血。
暮青不再理章同,目光再度放远,远眺那江中大船,望那一抹红影,她想说,面具已用,甚好。她想说,药膏已收,多谢。她想说,饭菜不错,很香。可最终只能遥望,一腔临别话留在心中,散在江风里,渐渐随了船,远去。
五万将士渡江,分了几批,几日才都过了江。
江北至西北,走官道有两千里之遥。新军并未走官道,过了江便直接入了林,林中行军,比走官道近,翻山越岭,更利于练兵。
大军浩荡,丛林行军,一路往西北。
第53章 二蛋领兵
山林行军,操练强度之重非校场练兵可比,军负重十二石,有路日奔百里,无路伐木而行。
千里练兵,用时二十三日,进入了青北地界。
青州乃大兴北部州府,三万大山,延绵不绝,峰顶常年积雪,峰下山林茂密,山中景致壮美奇丽,新军却无心闲赏,傍晚停军扎营,所有人都累瘫在了地上。
晚饭时光是新军这些日子以来最得闲的时候,升火设灶,两伍一灶,围着篝火,闻着米菜泡饼香,火光彤彤映红了新兵们的脸,疲顿与生机并存。
起初林中行军,一到了扎营歇息的时分,众人总免不了抱怨操练苦累,时日长了,该抱怨的都抱怨了,也就觉得这话题乏味了。操练日日有,新兵们很快学会了苦中作乐,饭时围坐在一处,从聊家事到聊家乡趣闻,恨不得将自己肚子里那些事都翻找出来解闷。
一群汉子聚在一起,总免不了荤话,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别人家的炕头上。
“……那娘子大腿雪白,叫声孟浪,刘员外魂儿都勾了去,家里八房姨娘屋里不去,非要去寻那二八寡妇,终有一日叫他那大房知道了,寻思着家里的治不了,外头的野狐媚还治不得?那大房遂指使了府中小厮去了寡妇家里,十好几个人伺候着,手指棍棒都用上了,那寡妇起初叫得高,后来声儿越来越小,最后竟是死透了。那些小厮见出了人命,忙逃回了府上,官府来查,十好几个人,也分不清是哪个欺辱死了人,就判死了最后那人,其余只挨了杖责。”
“啧啧!”一群汉子砸吧着嘴,眼神比望着那灶中米菜时都如狼似虎,想那大腿雪白,手指棍棒。
刘黑子才十五,尚未识女事,天色暗沉,火光映着腼腆少年的脸,格外的红。
石大海一瞧他这模样,哈哈一笑,拍拍他的肩膀,“多听听!又不叫你去欺那良家女,只叫你知道日后娶了媳妇有多少花样可使。不过,你小子要是个心疼媳妇的汉子,可不能使那棍棒之物,手上的事倒是乐趣多。”
刘黑子听得脸上的火蹭一声烧着,头低的快埋进裤子里。
一群汉子哄笑,石大海不经意间扫去旁边,见暮青抱膝坐着,望着那灶,目不斜视。
石大海顿时笑着一指暮青,道:“周小弟也没娶媳妇吧?听得都眼发直了!”
哄笑声里,暮青抬眼,那脸上不见窘迫,也不见色相,只见一双眸子清冷,面色颇淡,“妇人非少女,遇此事器官可无解剖改变,但遇暴力,则可出现撕裂等损伤。查问那十几人的口供,定能问出谁先谁后,谁用了棍棒,谁用了手指,谁人行事后身上沾了血,用棍棒之人,身上沾血之人,按我朝律皆可判死!其余人重杖一百,若衙役行刑公正,定能死他几人,残他几人!此事若非官府懒惫,便是故事不实。”
故事不实……
一群汉子瞧着暮青,目光古怪,这少年家中有人在县衙谋事?咋说得头头是道?
那说段子的汉子更郁闷,故事本就是解闷的,这小子咋还去推敲实不实?
可少年话语分外铿锵有力,“实与不实皆不可玩笑,人命之事岂可解闷?要说荤段子,挑别的!”
灶火周围忽然便没了声音,半晌,章同哼笑了一声,“说得头头是道,想必除了那身士族华衣,赢了的银子都扔窑子里了吧?听着御女之道可真足,只不知有没有扮成士族公子祸害良家女子?”
“章兄!”韩其初赶忙制止,抬眼深深瞧了暮青一眼,换了话题道,“前几日听陌长说,进了青州地界,咱们许就要改作夜里行军了。饭菜好了,咱们还是赶紧吃吧,谁知哪夜会不得安眠?”
战事一起,可不分白天夜里,夜里敌袭应战实属平常。这些日子皆是白天行军,新军的体力耐力被磨了个极限,也是时候夜里操练了。
出了青州便进了西北交界,那边马帮之祸甚重,他猜进了西北,新军会沿途剿匪,以操练实战。新军与老军最大的区别不在于从军年数,而在于刀上沾了多少血。
不杀敌不成精兵,手上不沾血,刀永远磨不锋。
西北前线战事正紧,新军到了前线便要上战场,如此操练最有奇效。
但此事韩其初闭口未言,上头尚无此军令传下。上位者自古不喜心意被猜度,此事若说出来传开了,便是猜对了也有惑乱军心之罪。
一群汉子一听吃饭,顿时转移了注意力,拿出各自的大碗盛了,也不管烫,便吸溜呼噜地闷头扒饭。
奈何章同是个偏激性子,韩其初一番心意白费了,他盛了饭后继续找茬,“小爷就是瞧他不顺眼!你以后别劝小爷!”
“咳!”韩其初一口泡饼呛着,险些身亡。
“瞧不顺眼就干一架!”一个汉子忽然接口。
一群人一愣,见那开口的汉子正是方才说荤故事被暮青较真的那个。
暮青头也没抬,兀自吃饭。
韩其初喘过气来,道:“军中不得私斗,此乃军规!违者军棍五十!”
“要是老子,老子就选挨军棍,总比被人瞧不起强!军中只认拳头,谁拳头硬,谁骨头硬,谁就是好汉!”那汉子道,显然暮青方才较真儿叫他心里不太舒坦。
军规归军规,但此理也确实是众人心中所认之理。
众人瞧章同,章同端着热气腾腾的饭,挑衅地看着暮青,道:“小爷不怕挨军棍,你敢不敢跟小爷比划比划?输了的日后管赢了的叫爷爷!”
众人又瞧暮青,暮青低着头,继续吃饭。
“干一架!”那汉子忽然高声一喊,看暮青的眼神已像在看孬种。
这一声引得四周几灶的新兵都瞧了过来,见有人要干架,便都起了哄。虽知军规命令不得私斗,但军棍又不是挨在自己身上,谁不愿瞧个热闹?日日超负荷操练,一些情绪压在众人心里,急需一个发泄口。
“干一架!干一架!干一架!”很快,四周便传来高声,众人齐喊,声浪传去老远,一声高过一声,比白天操练喊口号还要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