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仵作 第324章

作者:凤今 标签: 长篇言情

  难不成,这二位压根儿就不是为了圣驾来的,而是为了听学子们论政而来?

  哟!那……那不是找骂吗?

  寒门学子对士族子弟深恶痛绝,这二位大摇大摆地坐在大堂里,只怕听不着啥好话。

  小二心里嘀咕着,却麻溜儿地上了壶好茶,配了两碟瓜果。

  步惜欢提壶倒茶,慢悠悠地道:“听闻汴都的茶楼里近来甚是热闹,本想带周兄来见识一番,没想到一进门就听了一耳的无用之言,着实扫兴,还望周兄莫要介怀。”

  嘶!

  小二吸了口凉气儿,瞄了眼大堂。

  大堂里早就静了,暮青貌不惊人,步惜欢的贵气却太惹眼,他一进茶楼,说书台上的学子便住了口,一场激辩就此止住。

  听见步惜欢之言,学子们皱起眉头,舞文弄墨之地顿时涌起武斗之气。

  一声脆音打破了僵局,暮青捏碎一只瓜果壳儿,剥出仁儿来放去茶盘中,又取来一只接着剥,举手投足间看似和步惜欢学了几分懒慢,声音却清冷得很,“人就在此,何须介怀?”

  乍听此言,许多人没懂。

  暮青转头看向青衫学子,问:“我问你,上徽号、定国号的事动过国库的银子?”

  青衫学子不知此问何意,沉声答道:“没有。”

  “那征过田丁赋税?”

  “……也没有。”

  “既没动国库的银子,也没征谁家的米粮,圣上高兴,褒美自家婆娘,干卿底事?”

  “……”

  噗!

  步惜欢正要品茶,手一抖,茶水洒出,险些烫着自己。他没好气儿地盯了暮青一眼,本是解气之言,怎叫她说得这么别扭!

  茶楼里静得落针可闻,连雅间里都没了声音,明里暗里,无数茶客的目光落在暮青身上,皆看不清这貌不惊人的少年是何身份,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冒犯皇后。

  暮青松手,一把剥好的果仁儿跳入茶盘里,噼里啪啦,脆似掌掴。她把茶盘往步惜欢面前一推,拍了拍手起身,“饿了,我去福记拎几只包子来,你先自个儿听吧。别顾着喝茶,先吃点东西垫垫胃。”

  说罢,她雪袖一收,负手走了。

  青衫学子的脸色一阵儿青一阵儿红,见人走了,只能对步惜欢道:“这位兄台,那位周兄之言恕在下不能苟同!圣上曾言‘君若不正,何以教民?’那天子越制,又何以令百官守制?帝后情深虽为千古佳话,可前有半壁江山之失,后有徽号年号之越,前阵子圣上又驳了朝中奏请选妃的折子,可见皇后娘娘已有专宠之嫌。纵观青史,后宫专宠之害何需一一列举?不提前朝,只说本朝,圣上恩准皇后提点天下刑狱,这岂不正是专宠之害?后宫专宠,女子干政,纵观前朝,哪回不是国运将尽之兆?天子非庶民,内无专宠,外无近习,方可昌国!”

  青衫学子振臂而呼,话里大有皇后祸国之意,而江北之失在恰恰成了国运将尽的印证。

  学子们闻言,面上皆有凝重之色。

  不能否认如今的南兴北燕之局是因皇后而起,可皇后孝勇睿智、爱民如子也是事实,若不拥护这等女子为后,难道要拥护不知民间疾苦的士族闺秀?可专宠干政之害也确实令人忧心。

  一时之间,无人出言辩驳,气氛沉如死水。

  步惜欢不紧不慢地拈了颗花生,眼也没抬,轻描淡写地道:“阁下说得好像后宫无专宠,女子不干政,国运就永不衰亡似的。”

  青衫学子不知此言何意。

  步惜欢道:“天下自周而起,周吴魏越、楚晋梁宋、庆夏元武,经北凉西赵而至大兴。大兴之前,天下共历十四朝,其中,梁和帝专宠荣氏,荒废国事,武穆帝病弱,李后干政外戚专权。后宫女子败尽国运的仅有两朝,其余皆因天子暴政而亡。”

  青衫学子心里咯噔一声,隐约猜出了步惜欢之意。

  步惜欢问:“这天下是男子的,天子暴政,党争不绝,兵灾匪患,苛税祸民,哪一朝哪一代的气数不是被昏君贪官给败尽的?女子祸国于这悠悠历史长河里不过是寥寥几笔,常使得民不聊生的不正是历朝历代的天子百官?阁下熟读青史,既把女子比作祸国殃民之妖物,那敢问天下男子又该当何罪?”

  此言胆大犀利,却发人深省。

  满堂学子被惊住,有人听得神采奕奕,如得至宝。

  步惜欢又接连数问。

  “后妃大不过天子,荣妃惑主、李后干政,难道不正是梁帝昏庸、武帝无能之过?”

  “弃江北乃是圣意,阁下为何怪罪皇后一人,而不敢言圣上之过?”

  “荣妃乃宫婢出身,以色侍君。李后乃宰相之女,谋私为己,结党专权。而当今皇后杀过胡虏战过马匪,保过百姓和军中儿郎,更为民平冤无数,阁下以荣李之流比当今皇后?敢问阁下,若当今皇后祸国,谁家之女能护国?若当今皇后当不得‘英睿’之徽号,谁家之女有居中宫之德?”

  青衫学子被问得满面通红,辩道:“在下未道皇后当不得‘英睿’之徽号,只是忧心圣上专宠皇后于国有害。即便皇后娘娘爱民如子,谁又能保证她提点天下刑狱,日后不会恃宠而骄结党营私,似荣李那般?世事难料,人心难防,圣上须防患于未然!”

  “好一个防患于未然!”步惜欢吃罢碟中果仁儿,不紧不慢地往椅子里一融。他也不恼,只是瞥着长街,半面眉宇里尽是阑情倦意,那阅尽风浪的上位者气度叫满堂学子不由自主地屏息聆训,“当年,高祖打下大兴的江山时就是率军从这条街上过的,那时的开国之臣多是寒门出身,镇国公目不识丁却骁勇无匹,定国公村野出身却怀治世之才,可六百年后的今日,当年的寒门之士成了大姓豪族,子孙不识民间疾苦,只管结党营私。圣上正是看重寒门子弟识得民间疾苦,才恩准天下寒士论政。可寒门子弟多矣,谁敢断言尔等日后必是清官?谁又敢断言尔等为官后不会结党营私贪赃枉法,如同当今士族权贵一般?如若世事难料,人心难防,圣上又该如何防着尔等?”

  嘶!

  这……

  “天下必有忧国忧民之士,也必有贪赃枉法之辈,若未犯王法而防之,岂不是叫天下忠正之士背上莫须有之罪?”

  这话漫不经心的,却比掌掴更叫人脸疼,青衫学子脸色通红,哑口难辩。

  “若圣上乃守旧之人,尔等岂能在此畅论朝政?天下人只道皇后专宠,却无人猜得出圣意。帝后情深,圣上是最不愿皇后提点天下刑狱之人。皇后名满天下,却终是女子之身,她若问政,必遭御史弹劾!皇后曾言:‘凡狱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盖死生出入之权舆,幽枉屈伸之机括,于是乎决。’偏偏我朝仵作因是贱役无人愿为,衙门里仍沿用屠户验尸的旧律,发了案子,公差莫不离得远远的,以致无头公案、冤假错案堆积成山!冤案于百姓眼中等同于朝廷昏庸,于无辜受冤之人眼中更重于圣上的江山,故而于兴国之道上,刑狱改革与取仕改革同重。可刑狱之事,非专才不能为之,纵观天下,眼下能担狱改之重任者非当今皇后莫属。尔等以为圣上是昏了头才恩准皇后干政的?这等操劳为民却要被御史弹劾、被天下守旧之士口诛笔伐的事,圣上怎舍得皇后为之?可刑狱改革惠及万民,圣上不能不顾百姓,皇后亦有天下无冤之愿,帝后明知会惹非议而决意为之。帝后有此决意,尔等却还在诸如年号、徽号、选妃等于民无利的事上纠缠不休,当真无愧?”

  茶楼里鸦雀无声,学子们屏息垂首,面红耳赤,心生愧意,却面色激越。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儿算是见识了,天底下竟真有这样的人,叫人听他一言,醍醐灌顶!

  这人虽身穿华袍,却无纨绔之气,他究竟是何身份?怎知皇后之言,又怎能将圣意猜透至此?

  “天子内无专宠,外无近习,当真便可昌国?君臣一心,思政为民,方可昌国。”步惜欢端起茶来品了一口,皱了皱眉。

  小二听傻了眼,忘了沏热水来,眼见着头道茶已凉,步惜欢蹙了蹙眉便放下了,小二惊得心头一跳,想换茶水却慑于步惜欢矜贵的气度而不敢搭手。

  步惜欢扫了眼满堂学子,闲谈般地道:“眼下正值雨季,江南多涝,防汛防疫形势严峻。尔等出身寒门,应解农桑水利之事,献策为民,方是报国,而非把此议政的良机耗在于民无利的事上。朝廷不缺谏臣,缺的是实干的人才。”

  步惜欢起身离席,提点罢了,他便不愿再多言了。

  *

  这条街上的铺子多是老字号,福记包子铺离茶楼只隔了半条街,暮青在铺子门前闻着熟悉的香气,有些晃神儿。

  当年,爹常带福记的包子回家热给她吃。

  当年,她骗步惜欢说想吃包子,然后便踏上了从军西北的路。

  如今,她回到故土,怎么也没想到天下会变成这般模样。

  元修、姚惠青、石大海、呼延查烈……

  小二见暮青独自立在铺子门口,锦衣华袍,气度清卓,虽貌不惊人,却显然不是寻常人家的子弟,故而陪着几分小心,不敢出声打扰。

  暮青回过神来,道:“来半笼素包,半笼肉包。”

  小二没见过士族公子上街自个儿买吃食,身边连个小厮都不带的,愣了一阵儿才堆着笑问:“公子是在里头儿用,还是带回府中?”

  “带回府。”

  “那公子稍候,请里头儿坐等。”

  暮青颔首入内,大堂已满,她在二楼随便寻了张空桌坐了下来,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小二提着包子上了楼来。包子已用油纸包好,暮青付了银钱便要走,刚转身就听见旁边的雅间里传来了低低的话音。

  “什么时辰了?圣驾还要多久才能进城?”女子的声音似六月江堤上的柳丝,绊惹春风别有情。

  暮青顿住脚步。

  雅间里有个丫鬟回话道:“回小姐,眼下才未时,圣驾进城最早也得申时,若是路上走得慢,兴许得酉时。不如留个小厮在此候驾,小姐先回府歇会儿?”

  女子叹了口气,“难得出府,等着吧。”

  这时,雅间里传来一阵笑声,少女声音甜腻,其中却含着三分戾气,“姐姐叹哪门子的气?不就是圣上前些日子驳了选妃的折子?从古到今,还没听说过六宫无妃的事儿!”

  “你不了解他。”女子又叹了一声,话音听来甚是哀婉,“他年少时就性情疏狂,行事带着几分决绝,说要先当个昏君,而后就真被天下人骂了多年。如今江南是他的了,他说不选妃,大抵是真不会选妃的……”

  “可江南士族未亡,圣意归圣意,满朝文武也得赞成才行。圣上亲寒门,士族人心惶惶,我听父兄说了,几位大人正想法子联名奏请选妃之事,圣上刚刚亲政,总不好违了众臣之意。姐姐等着瞧吧,用不了多久,还是得选妃!”

  女子沉默了。

  少女噗嗤一声笑了,“好了,不说这事儿了,我说个笑话给姐姐解解闷儿。”

  女子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少女打趣道:“这笑话可是关于中宫那位的,姐姐不想听,可有人想听?”

  看来,雅间里的人还不少。

  少女道:“可有人听说了?听闻中宫那位粗壮如汉,奇丑无比!”

  此言一出,雅间里隐隐有吸气声。

  “这……不可能吧?”女子忍不住问。

  “怎不可能?姐姐想啊,她可是女扮男装从过军的,若不是粗如壮汉,如何能在军中蒙混得过去?再说了,她是什么出身,还比不得咱们府里的一个粗使丫头!那些粗使的丫头哪个不是手脚粗壮?她能好到哪儿去?且军中日日练兵,咱们府里的粗使活计可比军中轻多了,她在军营三年,传闻说她粗壮如汉,想来不假。”

  “……此话当真?”

  “八成是真。”

  “那他日日对着那样的人,为何还……”

  “听说是为了民心和江北水师,圣上亲寒门,得民心即得寒门,所以她才能坐上那中宫之位。”

  ……

  暮青没再听,她下了楼去,转进铺子旁的深巷里,唤道:“来人!”

  步惜欢和她先行进城,不可能没有隐卫跟着,不然他定不会放心她独自出来。

  果然,暮青话音刚落,两个布衣人便进了巷子,“殿下!”

  “查查今儿在福记西雅间里的都有谁。”

  “是!”

  隐卫遵旨而去,暮青提着包子回到茶楼,却正撞上步惜欢走到门口。

  “阁下且慢!”青衫学子追出来,朝步惜欢深深地施了一礼,问,“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暮青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不着痕迹地打量了青衫学子一眼。

  “白卿。”步惜欢报了个名号,随即便与暮青走了。

  茶楼里,学子们半晌才回过神儿来。

  白卿?

  哪个白卿?

  七贤之中从未露过面的白卿?

  前些日子,圣上亲封了七位寒门学子,此乃朝中上品无寒门以来首次大封寒门子弟,天下人称这七人为“后七贤”,其中六人早已声名鹊起,唯独白卿从未露过面。此人神秘得很,其他人在江南广结天下寒士之时就以白卿为首,可此人直至受封时都没露面,身份之神秘没少引人猜测,谁能想到他会突然出现在汴都的茶楼里?

  学子们兴奋地议论着,青衫学子望着步惜欢和暮青离去的方向,目光变幻莫测,不一会儿,匆匆出了茶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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