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仵作 第336章

作者:凤今 标签: 长篇言情

  这天,他没回承乾殿用膳,到了该就寝的时辰也没从宁寿宫里出来。暮青亲自下厨做了宵夜,命人送进了宁寿宫。宁寿宫外禁卫森严,没人知道父子俩谈了什么,只知道步惜欢在宁寿宫里待了一夜,到了该上早朝的时辰才回到了乾方宫。

  一进承乾殿,步惜欢便将迎出来的暮青拥进了怀里。

  彩娥见状,悄悄招呼宫人退了出去。

  “我与他的父子情分,或许早在我入宫时就断了……”步惜欢低头抵住暮青的肩,声音虚浮,倦意深浓。

  暮青一听,心下便了然了,她任由步惜欢靠着,此刻一切言语皆属多余。

  这一日是嘉康初年,十月初四。

  空相大师于早朝再次觐见帝后,得赐国书及通关文牒后,步惜欢以“太上皇既有佛缘,朕不敢斩此缘分”为由,准父出家。

  百官哗然!

  太上皇出家非同小可,恒王却未在宗庙接受剃度,当日就跟着空相大师出了宫,没有随从,没有侍卫,只有一辆乌篷马车送行。

  恒王在宁寿宫里闹了三个月,临行这日走得匆忙,竟是一声未闹,连面儿都没露。

  帝后没有出宫相送,只是率领百官在金銮殿外目送载着恒王的马车驶出了宫门。

  “陛下三思!现在召太上皇回宫还来得及!眼下天下未平,危机四伏,难保不会有逆贼潜藏在民间伺机行事,万一太上皇落入逆贼手中,陛下必受牵累!”百官纷纷跪谏。

  步惜欢却心意已决,只命翰林院拟诏,随即便宣李朝荣到了太极殿。

  “派人盯着,暗中保护,不得有失。”步惜欢负手望着宫墙,淡声道。

  “那到了星罗,是否要跟着出海?”

  “看空相大师之意吧……先将人送到星罗再说。”

  “遵旨!微臣这就去办。”

  这天中午,诏书贴到城中时,恒王早就出城了。好在恒王出家之事是空相大师在金銮殿上亲自开口求的,事出有因,百官为证,民间才没有出现什么批评皇帝不孝之言,只是太上皇出家乃是大事,民间只怕要震动上一阵子。

  但汴都城中,这事儿也就震动了半日。

  这日当晚,城中宵禁,御林军、巡捕司齐出,大学士汪明德和翰林刘政被从府里绑出,直接押进了刺史府的公堂。

  刺史府夜审行刺案,刺史陆笙在公堂上坐着,旁边垂着道帘子,帝后一同在内听审。

  案情说来简单,八府之盟瓦解后,步惜欢有意在翰林院广纳天下贤士的口风传了出去,众翰林担心一旦天下贤士进了翰林院,受祖荫入仕的他们会失去前途,于是一次在汪明德府上饮酒时,借着酒兴便商议着除掉白卿。

  可身为文官,想买凶杀人,谁也没有江湖门路。众人正一筹莫展,一日,翰林刘政请汪明德到家中做客,将自己的一个远房亲戚荐给了汪明德,此人性喜结交江湖豪杰,正好有江湖门路。他再三保证,江湖刺客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办了事就会隐匿起来,只要办事时不留下罪证,官府查得再严,也没有办法大海捞针。

  汪明德想着,白卿是一介书生,杀他应该轻而易举,买几个江湖顶尖的杀手,岂有不把事情办得干净利落之理?但他没料到白卿会是当今圣上,也没想到号称江湖顶尖的刺客们会被生擒。

  事发之后,那日一起商议除掉白卿的翰林都推脱说是酒后失言,只有汪明德和刘政逃脱不了干系,只要刺客开口,刺史府查到他们二人只是顺藤摸瓜的事。

  二人皆知当务之急是除掉被擒的刺客,奈何两个文官,既没有夜探刺史府之力,刺史陆笙又放话说圣上有旨,审死刺客唯刺史府是问,言下之意就是谁也别打刺客的主意,为了自己的脑袋,他绝不会让刺客死了。

  算来算去,圣上早有防备,而二人的结局早已注定。

  这七日长得跟七年似的,被擒到公堂上时,汪明德和刘政难免悲愤――刺杀个白衣,竟闯出个刺驾大祸来,任谁不悲愤?

  既然难逃一死,那怎么也得多拉几个垫背的!于是,汪明德和刘政一被押到堂中,不仅把刺驾的始末招了,还把合谋之人一个不落的都供了出来。

  这堂夜审毫无阻力,轻轻松松地就审明白了。

  刺史陆笙松了口气,瞄了眼帘后,恭候圣训。

  帘后,步惜欢品了口茶,不紧不慢地道:“拿人。”

  “遵旨!”李朝荣领旨而去。

  铁蹄声再次踏破了长街的寂静,这一夜,不知多少人身不沾榻,直勾勾地盯着掠过墙头的火光和人影,猜测着会有多少人被擒。

  被擒者共六人,皆为翰林,一被押进公堂,六人就喊上了冤,皆称那夜是酒后失言,并未买凶杀人,也不知汪明德和刘政的勾当。

  性命攸关,祸及九族,谁不想把刺驾的干系推脱个干净?但六人是无论如何也推不干净的,因为他们有知情不报之罪。

  “自朕亲政起,治国之论,吏治之要,已不知在朝上说过多少回了,今夜朕不打算再费这口舌,只与诸位爱卿论论国法。不知卿等心中可有国法,可还记得知情不报该当何罪?”步惜欢帘后问话,瞧着并无出来坐堂之意。

  皇帝连臣子的面儿都不愿见,君臣之间还有何情分可言?

  六位翰林顿时面如死灰,争辩道:“陛下,臣等酒后失言自知有罪,得知陛下遇刺,臣等担心龙体愧见陛下,又担心事发连累家小,故而夙夜难安,不敢奏明圣上,臣等……臣等糊涂,臣等知罪,还望陛下开恩!”

  步惜欢将茶盖儿一盖,那声音仿佛刀刃自磨刀石上擦过,叫人脖子听着发凉,“即是糊涂官儿,又是嫉贤妒能之辈,朝廷养你们何用?革职回乡,颐养天年吧。”

  颐养天年?

  六位翰林正值不惑之年,革职返籍,与其说是颐养天年,不如说是早早地混吃等死。

  六人顿时痛哭流涕,跪求开恩。

  步惜欢听而不闻,隔着帘子瞥了大学士汪明德一眼,问道:“汪爱卿,刺驾之罪,罪当如何?”

  汪明德已瘫软在公堂上,汗湿之态形同落水,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只剩下哆嗦了。

  刺驾之罪,罪同谋逆,当株连九族。

  “刺驾之罪,当诛九族。然朕微服之事你并不知晓,所谓不知者不罪,朕念上天有好生之德,故免去株连之罪,但你身为朝廷命官,买凶杀人,也罪不容诛。判你抄家斩首,你可心服?”

  汪明德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来,这头抬得用尽了身的力气。他本以为满门大祸将至,哪成想圣上竟网开一面,顿时热泪盈眶,哭拜道:“罪臣心服!谢主隆恩!”

  “刘政。”步惜欢又瞥了刘政一眼。

  “罪臣在!”刘政赶忙应声,他知道,他应与汪明德同罪。

  “你买凶杀人在先,欺君罔上在后,朕若还能饶你,天下人便要以为朕好欺了。”步惜欢慢声道罢,忽的唤人,“朝荣!”

  “臣在!”李朝荣候旨。

  “将刘政拖出去斩立决,曝尸三日,流其三族,凡其族后,永不入仕!”

  “遵旨!”

  “啊!”刘政惊了。

  不只刘政,刺史陆笙、大学士汪明德、六位翰林,公堂上的人无不震惊莫名。谁都猜不透,刘政与汪明德分明是同罪,怎么就能判得轻重不一?这欺君罔上的罪名是哪儿来的?

  众人不知,刘政知道,他正被御林卫往外拖,人还没被拖出大堂就招了,“陛下开恩!罪臣招……招……招!”

  招什么?

  刺史陆笙一脸郁色,难道案子他没审清?

  只听刘政道:“罪臣那、那远房亲戚不、不是罪臣的远房亲戚……”

  这话听着有些拗口,陆笙和汪明德却听明白了,那广交江湖豪杰的人不是刘政的远房亲戚,那那人是何身份?

  且不说那人是何身份,刺史府压根儿就没抓着那人,那人躲得无影无踪,刺史府是从刺客首领口中得知金主是汪明德的。

  “那人是齐都尉的朋友,江南水师三营的齐大有都尉。罪臣的庶子在水师当差,知道齐都尉从前在江湖上跑镖,江湖门路甚广,就牵了此线。齐都尉谨慎得很,罪臣只得对汪大人假称那是罪臣的远房亲戚。事败之后,齐都尉威胁罪臣,说朝廷抓不到他那朋友,因为人早就死了,尸体都沉江多日了。罪臣若能保守秘密,他就想法子把罪臣之子用死囚替出来,保罪臣一族留个根儿……”刘政当时以为他所犯之事必定祸及满门,尽管知道齐大有是个心狠手辣之人,但毫无生路之下只能一赌,所以才答应了他。

  他想不通圣上是怎么知道此事的,他此时也不关心这个问题,他只想招供,好求得满门大赦。

  刘政不关心的问题,陆笙却觉得后背凉森森的。刺史府没有抓到的人原来是被人灭了口,既然如此,圣上又是怎么知道这事儿的?莫非刺史府在这边儿审着刺客,那边儿圣上还另派他人在查此案?

  越是这么想,陆笙越觉得后怕,不由细思极恐。幸亏他审案时没又徇私,不然今日被革职查办的人里只怕就要有他一个了。

  “朝荣,去拿人。”

  “遵旨!”

  这是御林军一夜之间第三次出刺史府,这回抓的是江南水师的人。

  江南水师的人被抓,御林军前脚把人绑走,后脚就有消息传进了何府。

  现如今的何府已挂上了襄国侯府的御赐金匾,三更已过,书房里灯烛未熄,窗上人影狰狂。

  “齐大有被抓去了刺史府,怎么回事?”

  “不应该啊!人早就做掉了……”

  “什么?!”何善其惊怒地盯着孙子,“莫非刺驾之事是你主使的?”

  “刺驾?祖父言重了,谁知白卿是圣上?事先不知,又怎能算是刺驾?”

  “那一剑刺在圣上身上就是刺驾!圣上想找理由查办一批人,还管你们想杀的是谁?只要你动手,圣上就有理由办你!”何善其气得险些背过气儿去,但事已至此,训斥也于事无补,他只能强压恼意,问道,“事到如今,你还不把事情的原委道来?你若再假意虚瞒,祖父也救不了你!”

  何少楷并不觉得事态严重,但他还是把事情的始末道了出来。

  前兵曹尚书林幼学安排在茶楼里的那些寒士因林府被抄而没了去处,见圣上没动何家,便生出了投奔之意,可又怕何家有意避嫌不肯接纳他们,于是背地里偷偷托人探听口风,他听说之后,便跟那些寒士见了面。

  那些人在他面前将茶楼的情形详说了一番,认为白卿身为七贤之首却没有入朝为官,显然是奉君命在民间笼络天下学子的。祖父年事已高,做事瞻前顾后,近来被圣上治得死死的,他心中憋着口气,便指使那些人把圣上想在翰林院广纳天下贤士的想法散布了出去,果然引来了翰林们的担忧。

  刘政的庶子正巧在水师奉职,他就让齐大有给刘政送了条江湖门路去。他与白卿无仇无怨,但他死了能挫一挫圣上的威风,一想着圣上会吃个哑巴亏,他就觉得心中的积郁一扫而空。

  以防万一,他特意嘱咐齐大有事后要灭口,齐大有把事儿办得干净利落,圣上不该查到水师里才对。

  何少楷犹自不解,何善其听了事情的始末后,一腔心火却烧得越发旺了起来。

  “你忘了魏卓之?比江湖门路,齐大有能比得过他?你怎么就不动动脑子,元党把持朝政之时,圣上形同傀儡,身边却仍豢养着一批高手,这些高手是哪儿来的?圣上若在江湖上没有根基,淮南军中那些将士是怎么安插进去的?圣上命人从江湖上查察刺客的底细,岂是齐大有杀一个牵线搭桥的人就能彻底灭口的?”

  何少楷听着,面色总算是变了,显然他从未想到过这些。

  何善其恨铁不成钢地道:“你毕竟年轻,历练不足,思虑不周倒也罢了,可祖父明明警告过你了,你怎么还如此不知轻重?现在齐大有被抓了,你说!该怎么办?”

  一听此言,何少楷反倒定了定心神,“齐大有是不会出卖我的,当年若不是我肯提携他,他还是一个跑江湖的贱民。江湖义气在他眼里重于性命,这也正是我所看重的,他绝不会供我出来。圣上查到了他,却也只能查到他那儿了。”

  “正因为如此,祖父才担心你!齐大有唯你是从,军中何人不知?他不肯供出你来,圣上就猜不出此事有你的份儿?”

  “猜?仅仅凭猜,圣上就能处置我?”何少楷嗤笑了一声,仿佛祖父老糊涂了,“再说了,现如今,圣上还不敢把何家怎样吧?”

  何善其看着他这副有恃无恐的模样,险些犯了头风,“好!好!你年轻气盛,不挨打不知疼,那你就看着好了,此番就算查无实证,圣上不能严办于你,也必有小惩!”

  小惩?

  何少楷嘲弄地笑道:“好啊,那孙儿就恭候圣裁。”

  他并未恭候太久,三日后,朝中便下了榜文――大学士汪明德、翰林刘政、江南水师都尉齐大有为主谋,判斩抄家;刘政之子刘安革水师校尉之职,徒十年,关州编管;其余翰林六人革职抄家,流放千里,永不再录。

  这圣裁与在刺史府公堂里夜审那日差不许多,只是在榜文之中还惩戒了一人――江南水师都尉齐大有受军候何少楷举荐入仕,奉职期间勾结绿林,敛财杀人,多有劣迹。何少楷识人不明,怠于督监,险酿大祸,故而罚俸一年,责其闭门思过。

  罚俸,思过。

  何少楷在府中接了圣旨,装模作样地送走了宫人,回到书房时满面嘲色,“祖父猜中了,还真是小惩啊。”

  小得不疼不痒。

  何善其却问道:“圣旨上可有说命你闭门思过到何时?”

  何少楷一愣,本已随手扔在桌上的圣旨又被他拿了起来,打开一看,皱了眉头。

  没说……

  何善其长叹一声,闭了闭眼,“没明示啊……那你这一闭门思过,只怕是形同赋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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