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仵作 第356章

作者:凤今 标签: 长篇言情

  “娘娘,您是为了让消息传入朝中,故意拖着时日?可那些叛党其实比我们急,他们占据了州城之后一定迫不及待地想让消息传入都城,因朝中大乱有利于他们成事,所以他们必定会派人速将消息散播出去。不出五六日,朝中必然知晓,用不着半个月!城中不可真被叛党占据太久,久则易生变数。”

  “不,本宫是另有安排。此事紧急,你今夜就得安排好,可有为难之处?”

  “这……”邱安一肚子的疑问,但因见识过暮青之能,故而虽然疑惑,却并未质疑,如实禀道,“末将与许仲堂共事多年,对他的事一清二楚,门中也有的是乔装假扮的好手,娘娘要人假扮叛党,这不难,难的是一夜之间查清所有叛党头目的底细。先前为防城中生变,末将已经派人混入灾民之中,伺机查明城中叛党的头目,一夜的时间恐怕难以查无遗漏,除非审审许仲堂,设法撬开他的嘴。”

  “本宫传你来正是为了此事。”暮青道。

  邱安一愣,原来皇后早就算好了?

  暮青放下汤碗,却没说即刻提审许仲堂,而是接着问道:“奏报传出去了吗?”

  邱安道:“回娘娘,还没有,末将处置急情时,刺史和别驾已针对赈灾新策和淮州叛乱等事写好了密奏,末将打算夜里将城中的情形一并奏入宫中,禀知圣上。”

  “嗯,那有件事,你老实回本宫,圣上答应让何氏为替子,除了诱反淮州的叛臣之外,是不是也有探察朝中忠奸之意?尤其是何家?”暮青会如此问实在是因为太了解步惜欢了,他擅博弈,向来是走一步算十步。她不认为他会仅用何氏诱反淮州的叛党,以南巡替她的行踪打掩护、以何氏诱反淮州的叛党、以淮州沦陷为饵探察朝中文武,一举平淮州之乱、清剿朝中奸党,这才像是步惜欢的城府能做出来的事。

  果然,邱安听后笑道:“正是!其实就算替子不是何氏,圣上也会命末将在州城之中散布消息,说您此行其实是为了查察两仓亏空而来的,淮州官员结党营私已久,圣上知道其中必有林党余孽,而您断案如神,当年西北军抚恤银贪赃一案水落石出之后,地方官场上有过一阵儿腥风血雨,淮州的官员对此必然心有余悸,那些余孽惊慌之下十有八九会反!淮州一反,岭南必定联动,朝中百官心意自露!不过,后来何氏自荐,倒是省了这许多功夫,圣上索性就以何氏为饵诱反淮州的叛党,再以淮州之乱清查朝中奸党,如若何家有反意,正好拿下何家,以解江南水师之患。而且,下一步朝廷打算取仕改革,圣上原本头疼如何才能为朝中换入一批新血,这回正好趁机清一清朝中,待改革之时不仅能少些阻力,还能腾些官位出来,以作后用。”

  暮青:“……”

  淮州叛臣、朝中奸党、江南水师之患、取仕改革之阻,看来政事上她还是差步惜欢一大截儿,这人竟然在定下南巡之策时就把连环套儿给设好了,还把将来取仕改革时的事都算计上了。

  “末将也没想到,娘娘和圣上想到一块儿去了,所以您说要清查朝中奸党时,末将才没多嘴,反正您跟圣上谁下这旨都一样!”邱安笑道。

  “怎么能一样?”暮青皱了皱眉头,“这事儿你烂在肚子里,对外就说是本宫之意,不可说是圣意。陛下亲政不久,正该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之时,城府太深易招惹猜忌之名,不利于招贤纳士。况且,此番借南巡清剿淮州叛党已是棋高一着,陛下的心思不可显露太多,否则岂不是给人知己知彼的机会?江山难守,宁可君心难测,不可显尽灵台。”

  邱安本以为帝后在清查朝中奸党之事上心意相通,没想到皇后今日扬言要列一列朝中奸党的名单,竟是看出此乃圣上之谋,出于保护的心思才把这道旨意揽在了自己身上?

  邱安默然良久,心中不由肃然起敬。

  暮青道:“你传信之时把此事也一并禀知陛下,记得劝谏着些,就说他欲广纳四海贤士,不可留猜忌之名,而天下迂腐之士的口诛笔伐于本宫无碍,不过是牝鸡司晨、专宠善妒、不堪为后之言罢了,不疼不痒!”

  “啊?”邱安一听,一腔敬意顿时泛出苦味儿来,“娘娘,您饶了末将吧,末将哪敢这么劝?”

  他敢这么说,圣上非扒他一层皮不可!

  “……罢了。”暮青也没强求,只把眼帘一垂,似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事。半晌,她道,“你到外头候着吧,本宫片刻就来。”

  “是!”邱安如蒙大赦,麻溜儿地退了出去。

  人一走,暮青便吩咐道:“取笔墨来。”

  月杀看向暮青,抿着唇欲言又止。她该不会想要亲自劝谏主子……劝谏圣上吧?离宫已然月余,她还没传过家书,圣上定然盼着,见信不知该如何欢喜,倘若信上皆是劝谏之言,只怕圣上不会开怀。

  正想着,彩娥已将笔墨纸砚摆到了素几上,并去对面研起了磨。

  暮青提笔蘸墨,却久未落笔,只望纸发呆。其实不劝也无妨,反正她已率先在淮州文武面前下了懿旨,步惜欢是不会拆她的台的,无论他愿不愿,事情都已成定局,她想传封书信只是因为……想他了。

  可是提笔情怯,她竟一时不知该写什么好。记忆之中,她只在从军时传过书信给步惜欢,因每回写的都是“我很好,勿念!”这事儿被他记了许久,没少翻旧账。

  那这回,换一句?

  暮青思索着,落笔。小安子和彩娥的眼神飘落纸上,只见那字风骨奇秀,走笔似刀刻,转眼间便成一封家书:“我很好,盼君安。”

  小安子的嘴角抽了抽,心道这就成了?

  月杀却松了口气,不是劝谏之言就好,有句盼安已属不易了。

  彩娥倒觉得这家书不错,想当年皇后娘娘还是周美人时,出走前曾留书一封给圣上,那上头可是直书圣上名讳的,她翻到那封信时的惊慌至今记忆犹新,今儿这信至少有个君字。

  三人各含心思,暮青瞅着信,也在琢磨。

  这样可行?步惜欢读了前头这句会不会容易想起从前之事来?他可是最会翻旧账的。

  这么一思量,暮青便觉得不妥,不由将信团了团,随手弃了。

  旁边三个看客的心随信一同揪起坠下,比大敌当前都紧张。

  暮青拽过张纸来,遥想相识之初。那时,她在西北,他在汴都,后来即便同在盛京,她也多数时日在军中,与他相知相恋,却难长相厮守,反倒是他弃了半壁江山之后,行军南下之时,他们才得以日夜相守。只是才半年光景,他们又因国事而不得不再次分离。离宫之前他曾问她,他们到底何时才能长相厮守,她告诉他国泰民安之时,可何时才能国泰民安?

  只要一有此念,她便忍不住觉得前路漫漫心头愁苦,不知不觉间便下了笔,“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写罢,看客怔住,暮青的眉头却皱了起来――步惜欢不知何为鹊桥,到时问起来,该嫌牛郎织女的故事过于哀婉凄楚,不吉利了。这人一贯挑剔,不行!

  暮青把信一团,又扔了,继续拽过张新纸来,搜肠刮肚,好半天才纠结地落了笔,“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好酸!

  还没写完,暮青就一阵恶寒,把信速速团起,挥手一掷,仿佛要掷掉一身鸡皮疙瘩。

  如此这般,她写一张扔一张,没多久,暖阁里就跟下了一地雪团子似的。宫人们的目光来来回回地睃着,想不通皇后睿智无双断案如神,怎么一封家书就难住了她?

  许是想起还有正事要办,暮青缴械投降,大笔一挥,“想你!”

  俩字成一书,下笔运力之深,气势之威凛,大有“本宫就是想你,余下之言,陛下自个儿意会”之意。

  小安子憋着笑,心道还不如头一封信上的那句呢!但见暮青这回似乎是认真的,写罢后在字后画了个图,那图极简,说不出像何物来,只是从上头一穿而过之物看起来颇似一支箭矢。

  小安子的眉尖儿颤了颤,暮青也觉出了不妥来。这爱神之箭穿心而过,步惜欢不知其意,见了许要心惊,于是她无奈地把这封信又弃了,重新写过,仍是“想你”二字,随后要了朱砂来,仔细地在字后画下一颗朱砂之心,涂满待干后便折了起来。

  “行了!办正事去!”暮青站起身来,那长舒了一口气的神情颇似办成了件大案。她拿着信便往外走,一转身瞧见月杀的那意味丰富的眼神,不由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月杀面无表情地道,“主子比以前长进些了。”

  他口称主子,语气却跟从前一样,暮青淡淡地笑道:“是啊,人总会有长进的,除了你。从前领着侍卫的俸禄,操着管家婆的心,而今领着大将军的俸禄,还操着管家婆的心。”

  说罢,便径自出了暖阁。

  邱安在院中候着,暮青见了他便将书信递了过去,“家书,夜里一并飞传宫中。”

  邱安忙接了,小心地收入了怀中。

  暖阁里,小安子伸着脖子望出窗外,见暮青把书信交给邱安后便出了东苑,于是忙对彩娥道:“彩娥姐姐,快!留住邱总兵!”

  彩娥一头雾水,见小安子神情急切,下意识地应了,快步去了门口,“总兵大人请留步!”

  邱安正要出院子,听见宫人唤他,回头看向彩娥。

  彩娥看向屋内,见小安子正指使宫女太监们拾地上的纸团子,“赶快点儿!赶快点儿!都拾起来摊平了!哎呦,小心着点儿,弄破了仔细你们的皮!”

  宫女太监们麻利地把纸团子交给小安子,小安子快速排了个序,那顺序是依照暮青写信时的,一张未错。排好了序,小安子眉开眼笑地出了暖阁,把信往邱安手上一交,“总兵大人,这些也是皇后娘娘给圣上的亲笔家书,万分紧要,还望八百里加急,火速传报!”

  “这……”邱安看着手里厚厚一沓的皱巴巴的信,闹不清这是演的哪一出。

  “您只管传,圣上保准夸您差事办得好!”

  “是安公公会办差吧?行了,我传就是了!”

  “谢总兵大人!”

  “都是替圣上办差,公公无需客气,若无其他事,我去陪娘娘问讯叛党了。”

  “您请!”

  邱安走后,彩娥福身笑道:“公公机灵,奴婢佩服。”

  小安子揣着手,眉开眼笑,“娘娘对圣上的心思可都在那些弃了的书信里,扔了多可惜,自然要一并传奏入宫。”

  *

  官邸之中多有暗室,刺史府西库房下有间密牢,那些降臣被关押在西库房中,而许仲堂和吴长史等叛臣则被绑在密牢之中严密地看管了起来。

  邱安和月杀随暮青进了密牢,一干叛臣一见到暮青就脸色剧变。

  暮青开门见山,“听着,本宫没空儿耗着,不要顽抗,不要废话,不要说谎。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坦白从宽?

  许仲堂嘲讽地扯了扯嘴角,谋逆乃是诛九族的死罪,何谈从宽?

  “不要误会,你们罪无可赦,但死罪也有凌迟、车裂、腰斩、枭首、绞刑之分,想不想死得痛快些,想不想留个尸,就看你们肯不肯配合了。”暮青道。

  许仲堂一听,险些没背过气去!

  所谓的从宽竟是这样的?

  但……这样反倒可信。

  邱安大笑,对暮青道:“娘娘,末将听说许都督之母年事已高,而我朝有恤老之律,年逾八十不斩,末将府中正好缺个粗使婆子,听说许都督之母身子骨儿颇为硬朗,不知到时可否赐入末将府中为奴?”

  “邱安!你!”许仲堂大怒之下,毒发攻心,顿时粗喘不止,一口血闷在喉口,如遭刀剑穿喉。

  “我说过,今日之逼邱某记下了,若能安然度过,他日必将如数奉还!到时祸及满门,还望诸位莫要悔不当初!”邱安目光忽厉,隔着牢门望向吴长史,冷冷地道,“听说吴长史的爱妾颇有姿色,且善歌舞,送入军中为妓,吴长史以为如何?”

  吴长史脸色难看,义正辞严地道:“邱总兵,下官既然已是阶下之囚,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何必辱及下官等人的家眷?你难道就不怕事情传扬出去,徒惹天下人的耻笑?”

  “那今日淮州文武是你等阶下之囚时,为何要辱及同僚家眷?!难道只许你们拿同僚的妻女淫乐逼降,不许本大帅拿你们的妻女相逼?唯有到了这等时候,尔等才知要脸?!”邱安怒拂衣袖,泼风撞上铁牢,嗡声刺得人耳鼓剧痛,犹如针扎!

  一干叛臣脸色煞白,吴长史心胆受震,口吐鲜血!

  邱安冷笑道:“放心,你吴长史的贱妾送入军中,本大帅还怕污了我军中将士!听说吴夫人贤惠,虽然人老珠黄,久不受夫宠,但好歹是个好女子,倒配得上军妓的身份。”

  “你、你……”吴长史直欲晕厥。

  吴夫人虽姿色不及宠妾,可辱人发妻比辱人妾室还狠,邱安出身江湖,至今身上仍有绿林匪气,他绝对说得出做得到!

  “今日尔等若是招供,还可死个痛快,如若顽抗,我定将公堂之逼如数奉还,叫尔等高堂为奴,妻女为娼,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皇后娘娘日理万机,没空儿在此耗着,招是不招,机会只此一次,可要想清楚了再回话。”邱安说罢,朝暮青打了一恭。

  “赐笔墨,本宫问,你们写。”暮青没给许仲堂等人考虑的时间,命人将笔墨送入牢中后,便开始了讯问,“本宫需要知道城中叛党的名单,身份、住址、亲眷、嗜好,事无巨细,知道多少写多少。”

  其实,审讯从她一进密牢时就开始了。

  许仲堂等人深知身犯死罪,罪无可赦,故而极有可能拒不招供。这时候,承诺让他们留个尸并死得痛快些,比承诺死罪可免更能取信于人。一旦叛臣们觉得她并非信口开河,心防便会动摇,而此时,邱安的施压正切中一干叛臣的软肋!

  此刻是人犯的心理防线最为脆弱之时,也是审问的最佳时机,所谓打铁要趁热,此刻将笔墨摆在他们面前等于继续施压。她所问的问题涉及颇广,而人犯被恐惧、担忧、犹豫等负面情绪左右,不仅处于弱势地位,还难以理性思考,这时只需稍微施压,人犯的心理防线就可能崩溃,一旦提笔招供,心理防线就会面崩溃,之后再审其他的事就不会再有阻碍。

  这种心理操控技巧不仅仅可以用于审讯人犯,还可用于任何谈判场合,关键在于先取信于人,再不断施压,当最佳时机到来之时不可给人考虑的时间,那无异于给对方消化不良情绪的机会,一旦对方有时间权衡利弊就会重新设防,再攻破就难了。

  暮青看着御林卫将笔墨一一摆在淮州叛臣面前,嘴上却没闲着,继续说道:“知道什么就写什么,只要是与叛逆之事有关的,不知情的可以写不知情,不想招的可以交白卷。”

  交白卷?

  交白卷即是顽抗,到时不仅自己死时受罪,还会连累家眷受辱,从他们事败被俘的那一刻起,就没有了选择的权利。

  “当然,不要以为不想招可以写句不知情,想想本宫办过多少案子,自以为能瞒得住本宫的可以以身试法。”暮青喋喋不休,几乎到了聒噪的地步。

  然而,这话却成为了压垮淮州叛臣心理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

  有人哆哆嗦嗦地提起笔来,一人、两人、三人……越来越多的人提笔伏于地上,许仲堂和吴长史如同被人架在火上焚烧。

  邱安冷笑道:“看来本大帅的府里的确该添个老奴了,那军妓营里该多添几人好呢?”

  这话冷不丁的,惊得吴长史猛地哆嗦了下,慌忙提笔道:“我我我、我写!写就是了……”

  许仲堂闭了闭眼,有气无力地道:“末将无力提笔,如何招供?”

  邱安道:“简单!你口述,本大帅帮你写!”

  暮青却对许仲堂道:“等其余人的供词都写完了,你再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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