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仵作 第386章

作者:凤今 标签: 长篇言情

  尹礼一直等到赵父哭得脱了力,才示意皂吏将其放开,说道:“你们两家各执一词,而赵氏已死,难以据其是否产子来验断真相,为今之计,只有恭请神证了。”

  神证?

  暮青在公堂内扬了扬眉头。

  只见尹礼起了身,恭敬地朝州庙的方向说道:“学生周县尹礼,恭请圣谷!”

  看台上哗的一声,百姓面色激动!

  神证显然是神庙常用之法,圣谷早已备好,少顷,一个门子端着个托盘回来,自公堂前经过,而后上了高台。

  托盘上放着五只茶碗,每只茶碗里都盛有稻、黍、稷、麦、菽这五谷,另有线香一扎,油灯一盏。

  尹礼道:“此乃在祖神像前供奉的圣谷,尔等敬香叩拜!”

  门子将五碗圣谷分别放在了周父、赵父、郎中、王婆子和李婆子面前,一人赐了三炷香,命五人焚香之后,将香插在了谷碗里。

  尹礼道:“周父,圣谷面前,你可敢发誓,周家休弃儿媳是因其失节,而无任何贪惜钱财之心、构陷栽赃之举?”

  暮青在公堂内看不见涉案众人,只听得出周父答话时言语结巴,说不准是敬畏神明还是心里有鬼。

  周父道:“小人发、发誓!”

  尹礼又道:“赵父,圣谷面前,你可敢发誓,你替女伸冤是因其有冤,而非因你爱惜颜面,唆使稳婆谎供?”

  赵父有气无力地道:“小人发誓……”

  尹礼又问证人:“郎中,圣谷面前,你可敢发誓没去周家诊过赵氏?”

  郎中道:“回大人,草民发发、发誓!”

  尹礼又问:“稳婆王氏,圣谷面前,你可敢发誓赵氏有孕?”

  王婆子也结结巴巴地道:“回大人,民妇发、发誓!”

  尹礼再问:“稳婆李氏,圣谷面前,你可敢发誓赵氏非孕,而是有疾?”

  李婆子怯怯地道:“回大人,民妇发誓。”

  尹礼道:“好!待香焚尽,尔等便将圣谷吃进腹中看看吧!”

  线香燃得快,也就片刻工夫,门子便上前将五碗圣谷中的残香一一取出,让到了一旁。

  这五碗圣谷不知在神像前供奉了多久,上头还落了层香灰,任谁吃这东西都下不去嘴,赵父却端起茶碗来,当先将一碗谷子连同香灰倒入口中吞了下去!

  接着,李婆子、王婆子、郎中也依次端起谷子吞了起来,周父见了,也不得不抓了把谷子塞进了口中。

  五谷硬如砂石,混着香灰的糊涩味儿,其中也不知是不是掺进了麦麸,周父吞咽之时竟觉得嗓子刺痒,还没咽下就猛地咳了起来,半嘴的谷子喷在青石上,滚到门子靴下,惹得门子大怒!

  “放肆!”门子怒声呵斥!

  啪!

  尹礼怒拍惊堂木,斥道:“还不拾起来!”

  二人同时出声,惊堂木声伴着呵斥声,犹如惊雷叠降,吓得周父一颤!

  说来也巧,郎中口中塞着谷子,正往下咽,猛不丁地被惊堂木声一吓,当即便掐着脖子倒在了地上。

  看台上的百姓见此情形纷纷站了起来,暮青凭耳力判断着高台上的情形,心道莫非是有人呛着了?

  正想着,州试生们便议论了起来。

  “怎么回事?”

  “应是神迹显现,哪个谎供之人自食恶果了吧?”

  “像是……郎中呛着了。”一个坐在末位、靠近的州试生竖着耳朵听了会儿,说道。

  “这么说,是那周家人诬陷儿媳了?啧啧!真是不明白,为了那点儿聘银和区区请医问药的钱财,竟至于诬陷儿媳失节。赵氏失节,难道损的只是赵家的颜面,就丝毫不丢周家的脸?”一个州试生摇头失笑,啧啧称奇。

  暮青瞥了这人一眼,心道此人真不知民间疾苦,对平常百姓之家而言,婚丧嫁娶之耗向来不是小数目,更何况请医问药?周家因钱财而诬陷儿媳,从动机上来说足以成立。

  且此时此刻,郎中的气道呛入了异物,如不施救,必定丧命。可高台之上,尹礼并没有命人施救,门子、皂吏漠然观望,像杵在法案旁的石人。

  公堂内,一个学子起身礼道:“市井刁民,让司徒兄见笑了。”

  那复姓司徒的州试生愣了愣,随即笑着宽慰道:“瞧我这记性,差点儿忘了于兄正是皋县人。这虽是皋县的案子,却与于兄无关,无需介怀。”

  于姓学子一脸愧色,叹道:“如此同乡,实在羞见诸位。”

  藤泽笑道:“司徒说的是,我等绝不会低看于兄,于兄无需介怀。”

  于姓学子受宠若惊,急忙朝藤泽一礼,藤泽含笑受了此礼。

  高台上,有人正在生死关头,公堂内,州试生们却忙于攀附结交。暮青手握成拳,掌心里传来的疼痛刺着心,她应该出去施救,郎中即便有罪,也该活其性命,判定其罪,交由国法处置。可她不能出去,她假扮木兆吉,目的是前往中州神殿,在抵达神殿之前,绝不可出风头,一旦救那郎中,施救之法定会令人起疑。

  正当人神交战之时,暮青又感觉到藤泽的目光有意无意间从她身上掠过,她面沉如水,紧握的拳慢慢松开,终将自己的心与那高台上的人一般,慢慢化作铁石。

  这时,看台上忽然间静了下来,不知是谁指着台上喊了一句:“看!那、那郎中不动了!”

  藤泽闻言与公堂内的州试生们一同望向高台,他的目光一离开,暮青便手握成拳,目光沉如铁石。

  台上,皂吏禀道:“禀大人,郎中确已身亡。”

  “啊?!”周父和王婆子的茶碗翻在地上,二人面色煞白。

  尹礼怒拍惊堂木,喝道:“神迹已现,郎中自食恶果!你二人还不从实招来?!”

  王婆子惊得鬼叫一声,连哭带嚎地叩头禀道:“大人,民妇招供!这这这、这事情原本不关民妇的事,赵家姑娘腹大,周家原是怀疑她失节,请民妇到家中问诊,好坐实其罪。可民妇左看右看,赵姑娘都不是有孕之相,民妇告知周家人之后就走了。原以为周家会为儿媳请医问药,哪想到没过几日就听说了周家休弃儿媳之事!民妇正纳闷儿呢,周家人找到民妇,塞了些好处,叫民妇保守秘密……民妇发誓,当时真不知他们会告到县庙里去,后来知道了,因为已经收了好处,怕担罪过,就、就……一错再错了。”

  尹礼闻言冷笑一声,问周父道:“你买通了稳婆,如此说来,郎中也是你买通的吧?”

  周父自知瞒不住了,想起自己方才被圣谷噎住嗓子一事,心中畏惧神明,也不敢再瞒,这才说道:“大人,这也不能怪小人啊!谁家娶个媳妇回来不是传宗接代的?可鸡还没下蛋就先得了病,小人家中买鸡的钱还没赚回来,就得先给鸡花钱看病,这买卖摊在谁身上都不划算吧?且这病是恶疾,人兴许治不好就死了,到时丧葬钱还得小人家里出!这还不算,按十里八乡的风俗,小人的儿子需得过个一年半载才能再娶新妇,且不说家中何时才能添丁,这再娶的聘财还是得我们周家出!这是招谁惹谁了?他赵家的女儿一过门,没给夫家添喜,反倒添了丧事,还冲走了夫家的钱财,这等克夫之女难道不该沉塘?”

  “胡言乱语!”尹礼怒斥道,“我问你,赵氏嫁入周家,可有三媒六聘?”

  周父小声答道:“有是有……”

  尹礼不待其辩解,又问:“可拜过天地,宴过宾客?”

  周父道:“这是自然,但……”

  “既然如此,她便是周家明媒正娶之妇!莫说是赵氏成婚三个月便身染恶疾,便是只成婚一日,也该由夫家生养死葬!岂可因其染疾,便生休弃之心?人既已娶,且位正室,既非妾宠,岂可视为买卖?且人非禽畜,岂可比作生蛋之鸡?你上有高堂,这番言语可敢对令慈言讲?!”尹礼厉声反问,直问得周父哑口无言。

  直到听见赵父的哭声,周父才醒过神来,又想起辩解之由,说道:“大人,赵氏生的是恶疾,在嫁人前兴许就已经有疾了,赵家会不知情?分明是知道女儿将死,贪图聘财!小人也是气不过赵家人,这才犯了糊涂……”

  “我呸!”冤情大白,赵父正老泪纵横,听闻此言,张口就呸了周父一脸唾沫星子,“我只此一女,要知道她有疾,何苦叫她嫁去夫家受人白眼?”

  “你女儿已死,死无对证,你当然要装慈父!可谁又知道你当初嫁女时是何盘算?”

  “你!”

  “住口!”尹礼打断了二人的争执,冷笑着问周父,“方才命你等吞食圣谷,你可还记得谁先谁后?”

  问罢,不待周父答话便接着说道:“想必你当时心中恐惧,无暇留意他人,我可以告诉你,是赵父、李氏、王氏、郎中,最后是你!赵父当先端起圣谷仰头吞尽,其举如同饮水,其态悲愤决然!若非含冤,何至于此?而稳婆李氏因未说谎,自然敢随赵父吞食圣谷!反观稳婆王氏、郎中和你,你们三人因心中有鬼,食起圣谷来挑拈拣抓,迁延犹豫,不提神罚,都足以看出说谎的是你们三人!”

  此话一出,周父瞠目结舌。

  看台上,议论纷纷,这才知道圣谷审案竟还有此妙用!

  尹礼懒得再听周父胡搅蛮缠,当即执起惊堂木来重重一落,结案陈词,“赵家有女,嫁周家子为妻,新婚三月忽发恶疾,人既已娶,木即成舟,无下堂之条,非七出之例,周家却以市侩手段、贸易心肠污赵氏失节,将其休弃!事后因怕赵氏‘怀胎’足月而不临盆,自证染疾而非失节,竟至于贿赂人证,告上县庙,意图借神庙之手行灭口之事!如此歹毒,令人生寒,亵渎祖神,更罪不容诛!按律,当判磔刑,以儆效尤!”

  磔刑,即剐,割肉离骨,断其肢体。

  周父啊了一声,登时瘫坐在地。

  尹礼又道:“稳婆王氏,受贿在先,假供在后,眼见赵氏无辜受辱,仍助周家将其逼死,与郎中实为从犯!判王氏割扯谎之舌以祭神明,断受贿之手以慰冤魂!而郎中已受神罚,判其曝尸七日,以儆效尤!”

  “……啊?大人饶命!民妇一时糊涂,民妇再也不敢了!”王婆子这才知道犯了重罪,可叩头求饶为时已晚。

  “判得好!”看台上有人喊了一嗓子,喝彩之声顿时响彻州衙。

  赵父顶礼叩拜道:“苍天有眼,祖神有灵,草民多谢大人替小女平冤!”

  “此为州试,我非官身,此案尚需三司裁断,你归家静候官文便可。”尹礼说罢便起身朝阁楼上一礼,高声道,“学生周县尹礼,业已结案,恭请三司裁审。”

  所谓裁审,是依旧州试生审案时的表现裁决其断讼是否公明,策略是否出众,判罚是否得当,据其综合表现,择定前三甲前往神殿殿试。

  当然,这只是所谓的明规,明规之下尚有暗规,尹礼首日首试,足可见其出身小族,难入三甲。他对此似乎早有预料,待门子将案卷捧走之后,便面色平静地下了高台,进了公堂。

  藤泽率州试生们起身恭贺,众人对尹礼一番吹捧,尹礼恭敬回之,倒算得上不卑不亢。

  暮青默然旁观,心中已有计较,且不提图鄂的刑典是否为重典,那神证之法倒有几分意思。所谓神证,通俗地讲,即是请神断案,这在她前世的古代时期的确时有发生。

  例如,古代法国有一种面包奶酪审法,即官府要求嫌犯在规定的时间内吞下约一盎司的大麦面包和奶酪,且不可饮水,若嫌犯吞下了,即表明其无罪,反之有罪。此法听来可笑,实则有一定的科学性,因为大麦面包是粗纤维食物,而吞咽干奶酪也十分困难,两者都需要口腔分泌唾液,而人在恐惧不安的情况下唾液分泌会减少,嫌犯口干舌燥,自然吃不下。

  圣谷审案实则同理,那五谷也不知在神庙里供奉了多长时间了,上头还有香灰,任谁吃进腹中都会略感不适,而图鄂人信奉神明,嫌犯眼见要请神断案,心中自会感到恐惧不安,这种心理会放大身体的不适,审案者便可以借此查明真相。

  让暮青意外的是,图鄂笃信神权,尹礼断案却并没有全然依靠神迹,而是凭细心观察断定周父三人有罪,且从判词来看,此人颇有几分正气,可惜这等人才难进殿试。

  州试是半日一场,首桩案子审结之后已近晌午,晌午衙署戒食,众人只能坐等。干等着未免无聊,一些州试生巴不得有与藤泽同堂的机会,故而不停地与其攀谈。也有几个学子想与木家子弟结交,却因听说木兆吉不学无术而有所迟疑,倒是藤泽显得与暮青甚是熟稔,连出个恭都不忘邀她一起。

  “看这时辰,下场州试就快开始了,木兄可要出恭?”藤泽转头问暮青。

  “不要。”暮青依旧惜言如金,只是说话时把自己的茶碗盖子掀开,放到了一旁。

  此举没头没脑的,许多学子不明其意,藤泽却看懂了。这茶碗里还剩着大半盏浓茶,茶汤已冷,而他和许多学子茶碗里的茶都还冒着热气,且茶色已淡。这半日,众人闲谈,茶何止换了三轮?唯有木兆吉的茶是早晨那盏,这一上午,他连半盏茶都没喝下。

  这……只是在解释他为何无意出恭?可他怎么觉得这木兆吉是在骂人呢?既骂学子们攀附权贵,又讥讽他多费口舌?

  若真如此,那此人可绝非草包,毕竟嘴上无骂言,掀个茶盖子就能把满堂人给骂了的妙人,怎么看都不该是蠢辈。

  可藤泽不敢断言这是不是自己想多了,于是,他佯装不懂,起身笑道:“午后尚有一场州试,半途可出不得这公堂,木兄还是一道儿去吧。”

  此话看似和气,实则不容拒绝。学子们的目光在暮青和藤泽之间睃着,木、藤两家子弟之间暗潮涌动的闲谈,谁也不敢插嘴。

  暮青愣是坐得稳当,只是抬头把藤泽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说道:“免了,藤兄想与人比大小,有的是人乐意奉陪,在下无此癖好。”

  藤泽:“……”

  众学子:“……”

  公堂里着实安静了片刻,随即有几个学子咳了起来,暗道人言木兆吉好色张狂,而今看来果真如此。今日这般场合,口出此言,委实荒唐。

  藤泽的脸色跟开了染坊似的,一时间也精彩得很,过了半晌才似恼非恼地道:“木兄果真是个妙人。”

  说罢,就径自出了公堂。

  经暮青那么一说,那些原打算与藤泽同去的学子不好跟出去,只能乖乖地坐了回来,甚至于藤泽回来之后,众学子都不好意思结伴出恭,只能排队。

  恭房在后衙,排在后头的几个学子憋得难受,那坐立不安之态让公堂里的气氛尴尬得很,而始作俑者暮青却乐得清静,一直闭目养神,等到了午后。

  州试的梆子声一响起,不少学子松了口气,下午的应考生正是那皋县的于姓学子,其名于自忠。

  这也是一桩命案,永定县刘庄的族人刘大顺在县城里开了家布庄,家境殷实,他的族兄刘大运好赌成性,为还赌债,曾三番五次向刘大顺借银,又常赖着不还。三个月前,刘大运再次来到布庄借钱,刘大顺拒绝再借,二人起了争执,刘大顺将堂兄赶出了铺子,却没想到次日清晨,发现堂兄吊死在了自家铺子门前。

  因两人曾约定,若刘大运还不清欠银,将以祖屋抵债,故而刘大运死后,他的妻儿便将刘大顺告上了县庙,称其为图祖屋,逼死堂兄。

上一篇:画满田园

下一篇:重生之嫡女有点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