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仵作 第416章

作者:凤今 标签: 长篇言情

  呼延查烈看着暮青的倦态,皱着眉头骂道:“大图皇帝真不知体贴!何必赶着今夜设宴?”

  暮青闭着眼道:“北燕使臣来了小半年了,大哥这一切从快的决策是对的,我们应当尽早回国,以免夜长梦多。”

  呼延查烈这两年跟着她学习政事,这么浅显的事定然看得透,责骂巫瑾不过是心疼她罢了。遥想当年初见这孩子时,他才四岁,眨眼就十岁了。这些年看着他读书习武,观政研兵,到如今竟也知道体贴人了,她有种孩儿长成了的欣慰感。

  暮青唇边挂着笑意,继续闭目养神。

  呼延查烈果然没再吭声,辇车就这么慢悠悠地在长街上行驶着,天快黑时才到了郡主府。

  当年,暮青未受封就离开了洛都,登基大典后,巫瑾下旨赐了一座镇国郡主府,在洛都城东,占地为园,秀丽雄奇。

  暮青没睡着,辇车一停,不待呼延查烈唤她,她便醒了。

  大图文武进宫复命,侍卫宫人护驾进府,一进花厅,南兴的使臣八人就急忙见驾。

  “微臣等叩见皇后殿下!”众臣齐呼,大礼叩拜。

  暮青在上首坐着,看不见八名使臣的脸,只是看着众人的官袍乌纱,便有如见亲人之感,于是一开口,连一贯似雪清寒的嗓音都和柔了许多,“卿等远道而来辛苦了,平身吧。”

  “谢皇后殿下!”众臣谢恩,腔调激越,竟比暮青还要心潮澎湃。

  待众人起身,暮青才看清了八人,为首之人竟是熟人当年督察院的左督御史王瑞。

  当年,八府联名奏请废后选妃,王瑞便是其中之一。后来,步惜欢将王瑞那不成器的儿子差遣到了星罗军中,何家兵变时王瑞未降,自那以后便一直忠心事君。年前,步惜欢来信说,王家小子奉命随军侯戍岛,夜遇海寇屠岛,一战杀出了血性,还立了大功。大帅魏卓之上奏朝廷请旨嘉奖,王瑞谢恩时又哭又笑,疯癫失态,以致于步惜欢当殿宣了御医。事后,王瑞被朝中同僚笑话了好些日子。

  如今前嫌尽释,暮青见到王瑞倍感亲切,于是问道:“这几年,陛下身子可好?”

  步惜欢虽与暮青常通家书,但暮青知道他有个头疼脑热的定不会告诉她,故而一见到这些从汴都来的臣子便忍不住想问,即便她知道这些人不敢报忧。

  王瑞恭恭敬敬地禀道:“回娘娘,圣躬甚安!自从皇后娘娘离京,圣上无一日不思念娘娘。如今,听闻凤驾即将回国,举国上下一片欢腾,帝驾已启程前往岭南行宫,相信不日便可与娘娘团聚。”

  有关岭南行宫,说来话长。

  这些年来,圣上下旨改六曹为六部,废除旧制,改以科举取士,不拘门第,广纳人才。圣上不仅下诏提升官吏的俸禄添给,以养廉洁,还减免了诸项元党摄政时期的苛捐重税,与民休养。朝廷一面在江上操练水师加强国防,一面在海上兴建海军严剿海寇,除了在岭南边境开放贸易市镇之外,去年朝廷已与大图商议开放了海港,互通市泊。

  这些年,朝中已平定内患,废旧革新,练兵勤严,漕运通达,民间一派喜气洋洋,学子个个儿朝气蓬勃,举国上下都显露着一派盛世气象。

  朝中君臣齐心,上令下效,无一昏策,只有一件事在朝中激起过反对声浪,那便是修建岭南行宫。

  皇后殿下执政鄂族不久,陛下就下旨在滇州城岭南王府的旧址上修建行宫。对此,朝臣分成了两派,一派以左相陈有良大人为首,认为修建行宫劳民伤财,国库虽富盈,但钱要花在刀刃上,比如择址迁都一事。左相大人认为,南兴北燕仅一江之隔,日后若有战事,岂不危及都城?故而当另择都城,修建宫苑,以便迁都。而另一派则以兵部尚书韩其初为首,认为鄂族四州已尊皇后殿下为转世神女,日后即便殿下回国,大图也不敢另立神官,日后四州若有机要政务需决亦或再生事端,大图怕是还得请殿下出马。汴都离国境太远,殿下决事不便,也总不能为了鄂族的政事总与陛下远隔两地,故而在岭南修建行宫是必要的。

  韩尚书其实也赞成迁都,只是理解陛下下旨修建岭南行宫的用心,这些年,帝后不得相见,陛下实在思念皇后,自然不希望再与她分离。

  这些事,暮青都知道,帝驾是六月启程的,挑在雨季,意在顺路巡视关淮和岭南一带。她料想帝驾要巡视地方,不会走得太快,算算时日,她抵达国境前后,帝驾差不多刚好能进岭南。

  今夜巫瑾要在宫中设宴,宴请群臣和两国使节,为暮青接风洗尘。眼看着天色将黑,暮青想在晚宴开始前先入宫探望一下姨母,故而只与王瑞等人闲谈了几句便吩咐他们且回驿馆准备。

  呼延查烈虽是草原儿郎,三岁学骑,但毕竟年纪不大,连着赶了小半年的路,暮青怕他累出病来,本想留他在府里歇息,奈何这孩子倔得很,非要跟着,说怕她被北燕使臣欺负。

  暮青无奈,只好带着呼延查烈坐上了辇车,由宫侍们驾车进了洛都皇宫。

  宫里掌了灯,辇车前挂着“镇国郡主府”字样的灯笼,一路畅行无阻,直奔后宫禁苑。

  太后寝宫在延福宫,暮青下了辇,一进宫门就见一人立在殿外,白衣广袖,乌发锦带,背衬着殿内煌煌的灯火,刹那间叫人仿佛回到了当年的盛京宫宴上。只是今夜无风亦无雪,当年那风华出尘的男子今夜被人间绚烂的灯火拥着,两袖舒卷,云涌龙腾,却比当年初见时添了些许寂寞风霜。

  “大哥。”暮青朝巫瑾走去,一声称呼如同当年。

  巫瑾定定地看着暮青,她一身皇后冠袍迎面而来,宫灯一寸一寸地将那云墨般的裙裾照亮,凤羽一寸一寸地染上金辉,最是深宫入梦时,犹见神女落人间。

  可惜……

  上苍将神女赐给了大图,却未将她赐入洛都皇宫。

  “妹妹。”一声旧时称呼,击破了灯火交织的幻景,巫瑾的眉宇暖得有些虚幻。

  三年不见,二人容颜依旧,只是皆比当年添了些许沉稳气度。

  “大哥看起来气色不错。”暮青笑着问候。

  “三年不见,妹妹的医术也精进不少,都能观色断诊了。”巫瑾打趣道。

  两人相视一笑,三年寒暑,倒不曾叫二人之间萌生一丝疏离。

  呼延查烈对巫瑾见过礼后,暮青道:“我来看看姨母,姨母近日身子可好?”

  巫瑾闻言神色一黯,尚未开口,便听见后殿传来了一声呼唤。

  “七郎……”

  巫瑾转身望入殿内,暮青抬眼看去,见几个太监宫女口唤太后追在圣女景离身后,景离笑着从后殿出来,看见暮青身穿皇后衣袍、领着个孩子立在巫瑾身边时顿时一愣。

  “你们是何人?”景离目露寒光,缓缓地看向巫瑾,问道,“七郎,你负我?”

  巫瑾叹道:“娘,她是……”

  话未说完,景离指间杀机忽露,一根飞针迎面射去,直指暮青心口!

  “娘!”电光石火间,巫瑾一把握住暮青的手腕,将她往身后一护!

  几乎同时,呼延查烈抬手就是一记飞刀,大殿内外也窜出三道人影,叮当两声,火星一绽即灭,呼延查烈的飞刀落地,长针穿庭入树,隐卫单膝跪在巫瑾身前,神情痛苦。

  巫瑾问:“伤得可重?”

  隐卫回身答道:“回陛下,应无大碍。”

  太后内力深厚,飞针虽小,却威力惊人,他怕狄王伤到太后,击落飞刀的同时企图将那一针之力卸开,却被震伤了手腕。

  巫瑾道:“退下疗伤吧。”

  “谢陛下。”隐卫拾刀起身,退至树后取下飞针便隐入了黑夜之中。

  这时,暮青早已被月杀带着退到了宫门旁,她隔着庭院望向殿内,见圣女景离也已被人拦住,但拦住她的人却非侍卫,而是神官姬长廷与景离之女,姬瑶。

  姬瑶不看人也不说话,将娘亲拦下后转身就走了,可谓来得快,去得干脆。

  巫瑾回头看了眼暮青,对娘亲道:“娘,您不记得了?她是南兴的英睿皇后,儿臣的表妹啊。”

  “……南兴的皇后?”景离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端量着暮青,少顷,眼神一亮,笑着唤道,“青青?”

  暮青见景离认出了自己,便从月杀身后走出,来到殿前拜道:“见过姨母。”

  景离忙将暮青扶了起来,拉着她的手笑问道:“你怎么来了?可是为了庆典之事?南兴到此山迢路远的,朝廷养的文臣武将是干什么的?何需你亲自来贺?姨母瞧瞧……你看你,还是这么清瘦。”

  这几年,暮青两国征战,执政四州,殚精竭虑,自是清瘦。而且,庆典已经过去四个多月了,看来景离什么都不知道,又或者她知道,但神智忽昏忽醒,此刻全然不记得了。

  暮青也就没有解释,顺着话道:“回姨母,晚辈刚到,今夜兄长设宴为我接风洗尘,宫宴时辰未到,晚辈便先来看望姨母了。”

  景离瞥着巫瑾斥道:“你表妹刚到,你就急着设宴,真是不知体贴!娘叫你立后选妃,你总以国事为由拖着,再拖几年,你当皇帝当得心肠都硬了,岂不是更不知体贴后妃家眷了?”

  巫瑾忙垂首作揖,说道:“儿子知错,娘亲息怒。可宫宴已经赐下了,不便改期,明日定叫妹妹好生歇息。”

  景离叹了口气,对掌事太监道:“行了,你们记得提醒皇上,宫宴的时辰莫要太久。”

  掌事太监急忙应诺,景离又笑着对暮青道:“姨母老了,就不去宫宴上凑热闹了,你好生歇息几日,再进宫来陪姨母说话。”

  “是。”暮青应承下来,景离这才由宫女扶着往后殿去了。

  殿前静了下来,巫瑾和暮青望着空荡荡的大殿,谁也没说话。少顷,銮车停到了延福宫外,暮青随巫瑾一同坐进了銮车里,呼延查烈自己进了辇车,宫人驾着车往紫宸殿而去。

  车内,灯光与窗影从二人身上掠过,瑰丽华美,却也昏暗压抑。

  半晌后,暮青问:“大哥登基至今都未立后,与姨母有关吧?”

  巫瑾抿着唇,过了半晌才疲惫地道:“妹妹今夜也看到了,这两年,我娘时常狂性大发,连我身边的宫女都已死了数人,谈何立后之事?”

  暮青道:“我原以为以大哥的医术,这几年为姨母慢慢调理身子,总会有些好转,没想到竟越发重了……”

  巫瑾叹道:“心病需得心药医,可心药已不在这世间。我曾试过在娘清醒时为她施针,可有一回,针到半途,她忽然不记得我为何要为她施针了,失心惊怒之下将针逼出,误杀了几个宫人,连自己的经脉都险些伤着。自那以后,我便不敢再为她施针,只能缓缓用药,可惜药力不及症疾蚀心之力。”

  暮青问:“天下之大,难道真无一方一药能治此疾了吗?”

  巫瑾闻言又沉默了,灯影从眉宇间掠过,晃得那温润的眉宇有些苍白,过了许久才艰难地道:“我……眼下只能顺着她,尽量不叫她受刺激。”

  暮青皱着眉问:“你叫姬瑶服侍姨母,当真不会刺激她?”

  圣女夺权后,姬瑶就被软禁了。圣女启程前来洛都时,因担心神官残部营救姬瑶趁机作乱,故而将她带来了洛都,一同被押解进京的还有藤泽。这几年,姬瑶被软禁在冷宫之中,藤泽则被看押在天牢内。暮青委实没想到今夜会在延福宫中看到姬瑶,看她来去自由的样子,服侍圣女的日子必定不短了。

  巫瑾淡淡地道:“我娘失心的事原本没告诉她,直到前年除夕,我娘去看她,二人生了口角,我娘有些疯癫,被她看了出来……毕竟是母女,就如同我娘平日里总斥责她,可仍旧担心她一样,她看出娘病了之后,时常向宫人打听,后来请命到延福宫中服侍娘亲。我想着,若她们母女二人能够和解,对我娘而言未必不是一剂心药,便准了此事,命隐卫和宫人监看着。这两年,她还算尽心,只是性子一直那样。”

  “比仇恨心更难消除的是偏执心,我理解大哥身为人子和医者的心情,只望大哥切莫大意。”暮青今夜与姬瑶只见了短短一面,很难断定她内心的改变究竟有多大,但她出手之后未看人,并且转身就走了,这种阻断视觉拉开距离的行为表明她内心并未真正接纳自己的母亲和兄长。放下过往需要时间,两年寒暑实不算长,在将要离开之际,暮青认为有必要提醒兄长。

  巫瑾笑了笑,温言细语地道:“好,妹妹放心。”

  话音刚落,銮车就停了下来。

  宫人道:“启禀陛下,紫宸殿到了。”

  紫宸殿位于皇帝理政的宣政殿后,大图历代皇帝设宴皆在此殿。

  戌时正,大图文武和南兴、北燕两国使臣入殿列席。

  戌时二刻,宫人唱报道:

  “大图皇帝陛下驾到”

  “南兴英睿皇后殿下、大图神官大人、镇国郡主殿下驾到”

  “大辽狄王到”

  百官和两国使臣急忙起身,只见百余宫侍提灯引路,远远望去,骏马拉着銮车仿佛踏着星河而来,銮驾停在殿外阶下,大图天子和英睿皇后一同走了下来,如不知情,还以为是大图帝后驾临了。

  当今的大图天子不尚奢华之风,今夜宴请使节,天子之服却依旧素简,举止间广袖舒卷,尽显南国风雅。

  倒是传闻中一贯喜爱素服的英睿皇后今夜华衣大冠,尽显威严。

  殿内上首置着龙案,左侧置有一张凤案,右侧的则是呼延查烈的席位。

  暮青带着呼延查烈在两国使臣灼灼的目光中进了大殿。

  大图文武列于龙案下首两侧,其下是两国使臣,南兴使臣居左,北燕使臣居右。暮青从北燕使臣面前走过,面色清寒,目不斜视,刚到上首,忽觉殿上有道不同寻常的目光跟随着自己,不由猛地转身望去!

  这一转身,袖风扫得灯架上的烛火都摇了摇,暮青立在忽明忽暗的烛光里,见大图百官恭立,两国使臣垂首,大殿之上除了文武百官,席后还跪满了宫女太监、舞伎乐师和佩刀侍卫,暮青扫视大殿之时,那目光已然无影无踪。

  这时,宫人开始宣唱,百官闻乐见礼,一番繁文缛节之后,众臣归了座,巫瑾说道:“今日皇妹还朝,朕设宴为她接风洗尘。朕自汴都回国至今已近五年,皇妹助朕登基复国在先,执政鄂族四州在后,功绩天下共睹,无需朕再多言。这些年来,朕每每想起皇妹为国事与夫婿关山远隔,便觉得亏欠皇妹甚多。日前,南兴来使传递国书,望接皇妹回国,朕准了。钦天监已择定了吉日,下月初八,由龙武卫大将军万嵩率卫队护送皇妹回国。”

  万嵩闻旨离席而出,跪呼领旨。

  大图文武也一齐离席,叩拜高呼:“臣等叩谢郡主殿下复国安邦之功!”

  暮青身为大图郡主、南兴皇后,按礼制,大图百官对她本不该行全礼,但今夜上至权相公卿,下至文武朝臣,乌泱泱地跪在大殿中央,山呼之声震耳绕梁。暮青仍在意着方才之事,面儿上波澜不兴,南兴的使臣们却都心潮澎湃。

  遥想当年,当百官得知凤驾南巡的真正目的是要护送瑾王回国夺位时无不震惊,后来,因皇后殿下治政淮州,平定岭南,屡建奇功,百官对她亲身涉险就没那么大惊小怪了。只是那时谁也没想到,皇后殿下不仅助瑾王登了基,还助大图复了国!更没想到的是,她会就任大图神官,执政鄂族四州,与陛下一分离就是五年。

  皇后殿下执政鄂族四州,对南兴而言自然有莫大的好处,但对大图而言,鄂族四州的安定无异于半壁江山的安定,得益于此,新朝廷才能在三年内清剿叛党,稳定朝局。

  大图百官这一拜,皇后殿下受之无愧!

  “今日宴饮,是朕为皇妹接风洗尘,也是朕为皇妹送嫁践行,望众卿同乐。”巫瑾说罢,宫人高唱一声开宴,百官起身入席,宫人捧宴入殿,礼乐声奏起,宫宴就这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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