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仵作 第438章

作者:凤今 标签: 长篇言情

  “好!姑娘请随我来。”老铁匠将女子引至柜台,拨弄了几下算盘,推至女子面前,殷勤地笑道,“这个数儿,姑娘以为如何?不瞒姑娘,鄙人诚心想与贵商号交个朋友,这个数目可是友谊价,只盼日后贵商号在本地开办了分号,姑娘再有巧思,咱们再合作。”

  女子看了眼算盘,未再讨价,很干脆地点了头,“好。”

  老铁匠大喜,即命账房去取银票,自己取来笔墨,写了文契,一式两份,一手交银票,一手交图样,一桩生意就这么做成了。

  老铁匠想请二人入后院儿雅堂用茶,女子无意,就此告辞。

  “敢问姑娘雅舍何处?物件打好了,鄙店遣人送去。”老铁匠问,不乏打探之意。

  “不必了,二十八日一早,自会有人来取。”女子说罢,便与男子出了铺子,走入了熙攘的人群。

  庙市街尾的一条巷子里候着辆马车,两人上了马车,帘子一放下,步惜欢就摘下面具,笑了起来。

  今夜出宫逛庙会本是句玩笑话,可她傍晚时画了幅图样,执意要自己来铁匠铺看看,他便陪她来了,没想到看了一出好戏。

  暮青由着步惜欢笑,把那三千两银票从袖中取出,递了过去,“喏,上交国库了。”

  步惜欢瞧见银票,笑声愈发恣意。

  暮青道“我知道没必要,可你难得出来一回,总得叫你体验一回民间的日子。”

  步惜欢止住笑声,荧荧灯火斜照进窗来,人间儿女的绵绵情意仿佛都在男子的一双眸底,化不开,道不尽。她执意要来铁匠铺,他还以为她是担心侍卫们与店家说不明白图中的一些关窍,没想到是存了这般心思。

  “那等退休,咱们就以行商的名号游历四海,可好?”他为她揭下面纱,定定地望着她笑问。

  马车行驶了起来,马蹄踏着青砖,二人的话音伴着慢慢悠悠的车轱辘声传了出来。

  “嗯,这主意倒是可行,游历四海总得花银子,咱们自力更生,不耗国库钱粮。”

  “……不仅如此,商号开办起来,还能缴纳赋税,充实国库?”

  “当然。”

  “路上顺道再体察体察吏治民情,密报朝廷?”

  “不错。”

  “若路遇冤情,顺手办几桩案子就更好了,然否?”

  “甚好。”

  马车驶出巷子进了街市,喧声入耳,仍掩不住车里的笑声。这笑声低沉好听,醉人至极,惹得庙市上路过的少女纷纷侧目,却见马车载着笑声驶入了画灯人影中,风拂开小窗锦帘,有路人隐约瞧见车里坐着一对俊俏男女,女子解开红绳打开荷包,取出两块灶糖,与男子一人一块,两人吃着糖瞧着夜景坐着马车,慢慢悠悠地归家去了。

  腊月二十八。

  一大清早,一辆马车就停在了铁匠铺后门,伙计抬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大物件儿放进了马车里。马车驶上街市后,三拐两绕,没往广林苑去,而是停在了镇南大将军府后门。

  海师护驾回国是大功一件,任谁都知道帝后回京后必有封赏,魏府这几日宾客盈门,门槛儿都快被踏破了。都年尾了,一大清早,仍有不少官商府第的下人前来递帖子送年货,不料全都吃了闭门羹,府丁传话说夫人昨夜偶染风寒,今日不见客。

  而府里,内宅的门紧闭着,府丁丫鬟们捧膳奉茶,步伐匆匆,气氛如弓在弦,甚是紧张。

  揽远居乃大将军魏卓之与夫人萧芳成婚后的居所,园中之景不似其名般气象旷达,倒是秀色幽雅,清芬闲净。

  挹翠堂内,堂门大敞,茶果飘香,桌上摆满了星罗风味的早茶,暮青一边用着早膳一边说道“几拨儿了?”

  召见命妇那日,人多不便,她没能与萧芳闲聊,这几日在广林苑中翻阅星罗积压的案卷,召见推官仵作,教示办案方要,着实没闲着,今日趁着出宫验货才有时间来趟魏府,本以为萧芳的性子是不喜见人的,魏卓之应会知会同僚,少些不必要的走动,没想到一大早就见到这样的热闹景象。

  “都是冲着圣眷来的。”萧芳伴着凤驾一同用膳,身上穿着燕居服,脂粉未施,比起那日在广林苑中觐见时,少了礼数的拘谨,倒似当年在都督府时那般。

  对萧芳而言,此生的苦难是从离开玉春楼那天才结束的,而那对她有恩的女子今日就坐在面前,即便不拘礼数,她也依旧满怀敬意,“您放心,我在此一切都好。家翁为人宽厚,府中下人和善,这么多年了,星罗百姓仍念着当年萧家军抗击海寇之恩,待我甚是热络,将士们也都敬重我。成婚那日我曾想,兴许这辈子的苦难都在盛京遭尽了。”

  暮青点了点头,夹了只虾珍包子尝了口。

  “只是我这身子难孕,对不住魏家。”萧芳叹了一声,堂外日照庭花,她的神情却落寞如秋,“原想着为他纳房良妾,奈何他不肯,三月初奉旨出海前,还因此事争执过。”

  “那你现在还有此念头吗?”暮青问。

  萧芳缓缓摇头,苦涩地笑了笑,“他出海,一走就是大半年,我终日眺望海上,才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他回来后,说可从族里过继一子,家翁也有此意。”

  “……也好。”暮青垂着眼帘道,萧芳不是难孕,而是不宜有孕,否则会有险。

  此事暮青也是近日才知晓的,小年次日,她本想来魏府看望萧芳,顺道请梅婆婆为她诊诊脉,不料步惜欢拦着她,这才告诉了她魏府的实情。

  比起子嗣,魏卓之更看重发妻之命,虽说瞒着萧芳不对,但也能理解。若萧芳知道实情,只怕拼上性命也要给魏家留个后人,而魏卓之并不想让爱妻冒险。此事谁也当不了判官,唯能看出魏卓之与萧芳彼此有情,那她也就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她的闺中友人不多,只姚惠青与萧芳二人,如今萧芳安好,唯有姚惠青让人牵挂了。

  萧芳也挂念姚惠青,盛京之变那日,若无姚惠青之计,她出不了城。这些年,她也盼着她回来,但她没提——海上之事她听说了,真是步步艰险,如今拨云见日,实不忍心为皇后添忧。最操心姚姑娘渡江一事的人莫过于皇后,又何必多言?

  暮青和萧芳皆是寡言之人,两人同桌用了一顿早膳,话无三两句,但知彼此皆好,也就放了心。

  早膳过后,萧芳只陪暮青在后花园里走了走,不敢留她太久。帝后大驾年后启程,这几日皇后提点星罗刑狱,政务甚是繁忙,能在魏府见上一面实属不易,岂敢久留?

  暮青果然没有久留,尽管知道这一面之后,再见不知会是何年何月了,但她还是离开了。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友人安好,知此足矣!

  途经海港时,暮青挑开帘子望了眼海上,往来的楼船巨帆遮了她想眺望的那片海,而那个人……此生应当不会再见了,他大败而去,姚惠青过江一事不知会不会有变数,一切的一切只能交给时间,消息总有一日会来的。

  北燕离星罗山海迢迢,消息不会那么快就传来,腊月三十一早,监察院有关地方上的一些密奏先到了广林苑。

  大过年的,步惜欢反倒忙了起来,他六月离京,已有半年之久,朝政积压在所难免,尤其是御驾亲征之后,上至朝廷,下至地方,总会有些人、有些动作值得注意。

  暮青出了大殿,留步惜欢独自理政,今日除夕,她很忙。

  晌午,几盘家常小菜端入殿内,为挤时间给步惜欢批折子,午膳菜式简单,却是暮青亲自下的厨。用过午膳,步惜欢又埋首奏折之中,暮青则命宫人们将新打好的架子抬到揽月亭下,亭子在延祥宫西南角,松石为掩,花木为伴,步惜欢在殿内批折子,一抬眼便能瞧见亭外人,亭外的人声却不会扰到他。

  暮青命太监们抱来木柴,在假山后掘地为坑,就地炼炭,又指导宫女们研磨香辛料,亲自调制配料、腌制食材,诸事准备妥当时,已是日暮时分了。

  步惜欢合上最后一封密奏,转头望向窗外,见云霞漫天,繁花如火,暮青立在帝家宫苑的亭廊中央,立在朦朦胧胧的烟火气里,飞檐下挂满了画灯,隔着殿窗望去,天上红灿,人间热闹,天上人间今夕仿佛是同年。

  这景象,这些年不知梦里见了多少回,今日终于愿景成真。

  “严办。”步惜欢起身绕出御案,话音落下,人已出了大殿。

  小安子抱着拂尘立在御案旁,未敢瞥朱批一眼。少顷,御案前多了个人,捧起朱批便纵身离去。小安子恭了恭身,从前的刺卫、影卫头子们,如今可都是监察院的大人们了。

  殿外,步惜欢笑道“好香。”

  太监宫女们闻声急忙见驾,暮青一回身,见步惜欢眉宇间无风也无雨,便知诸事已决,于是淡淡地笑道“日色未落,来得正好,把对子和窗花贴了。”

  “谨遵娘子之命。”步惜欢一笑,拨开树下的一串儿宫灯,红袖一舒,若云霞落了人间。

  对子和窗花是两人小年夜在庙会上亲自挑选的,浆糊是暮青今日亲手熬的,彩娥领着宫女们将一应物什端来,步惜欢和暮青来到延祥宫外,同封对子,共贴窗花,齐掌灯烛,满园灯火亮起来时,日色方尽,灯似繁星,山石后烟雾朦胧,半亭花廊如置仙境。

  暮青到了亭下,开炉布炭,步惜欢伴在一旁看了眼食材,未见到御宴上常见的熊掌鹿腿、乳猪羊羔、鹰雁野雉,多的是海虾鱼贝、菌蔬珍丸,及已腌制好的鸡鸭翅掌、猪羊肉串儿,样数之多,令人意外。

  皇宫、王府宴席上的烤品皆是大菜,步惜欢记得儿时在王府里架炉烤鹿肉时使的是三叉大架,鹿腿架于其间,需两个厨子左右协力方可转动,而今夜的食材多以铁针串之,甚是精巧,不知下手有何规矩。

  暮青见步惜欢想尝试却又有所顾忌,不由打趣道“陛下华袍博带的,怎食得人间烟火?待会儿炭火星子飞起来,仔细点着龙袍。”

  她边说边拨弄着炭火,眸底的笑意被火点亮,温暖绚烂。

  步惜欢看得有些失神,回过神来后,耳根已被火烤得有些发红,他转身离去,走过那挂满画灯的庭道,红袖乘着夜风荡起,满树灯火如上九霄。

  暮青望着步惜欢略显窘迫的步伐,低头一笑,架网烧热后便取了些串好的五花肉烤了起来。这肉是她精心挑选的,脂肪均匀,红白分明,经果木炭火一熏,肉香四溢,再经秘制香料一激,太监宫女们的目光纷纷飘了过来。

  “好香。”这时,步惜欢的声音传来。

  暮青循声望去,不由一怔,只见男子立在廊檐下的灯火里,一身戎衣,墨玉冠,赤襟袍,玄甲袖,长靿靴,素日里那慵懒入骨的气质忽然便添了几分飒爽英拔。

  头一回见步惜欢穿戎装,暮青呆了片刻,烤肉油香四溢,滴入炭槽,火苗蹭的冒了起来。

  “当心!”步惜欢黑风般掠来,话音落下,人已在暮青身旁,并接过了她手中的差事。烤针上装着木把手,烫不着人,步惜欢翻烤了两下,笑问,“什么料这么香?”

  暮青道“胡椒、花椒、大小茴香、山柰、豆蔻、玉桂、砂仁、木香、丁子香、芝麻、盐。”

  步惜欢转头看来,目光讶异。

  “差不多了。”暮青适时提醒,一个眼神便制止了捧盘前来的宫女,说道,“试试看?”

  “……在此?”

  “在炉子边儿上现烤现吃最香,试试?”

  步惜欢一笑,小心地试了试温,待觉得不烫口了才递了一支给暮青,两人一起尝了一口。食材和香料皆是暮青精心选制的,一入口,外酥里嫩,香而不腻,步惜欢扬了扬眉,神色惊艳,“果真与王府里的滋味儿不同。”

  暮青笑了笑,胡椒和小茴香是从关外传入的,价比黄金,唯有皇亲权臣用得起,当年的恒王府里必然是有的,只是大兴的辛料以葱、姜、花椒等物为主,香料则以八角、玉桂、陈皮等物为主,后世一些常见的香料如今还只是当作药材用,药膳中可见,日常膳食中则难寻,滋味儿自然与王府里的不同。

  趁步惜欢尝着,暮青绕到烤架另一边,夹了几只生蚝扇贝放在了架子上。星罗海产丰富,但气候湿热,膳食清淡,以水煮清蒸为主,御膳中虽时有烤鱼,但鲜虾贝类以烤烹制则甚是少见。

  步惜欢好奇心起,目不转睛地观摩着,只见没一会儿,炭火便将蚝贝出了汁水,浓郁的蒜香味儿飘起,夹杂在果木炭香中,伴着焦黄的色泽、咕嘟咕嘟的声响,似山与海于烈火中相逢,未尝便已觉其中滋味儿。

  “盘子!”暮青吩咐宫女捧来一只粉瓷大盘,将蚝贝盛入盘中,对步惜欢道,“小心烫。”

  小安子麻溜儿地取了只玉碟,从大盘里盛入一只生蚝,而后就犯了难,不知该呈筷子还是汤勺。

  步惜欢直接拈起一只来,就着壳儿尝了一只,眼眸顿时被点亮了似的,笑道“人间真味,莫过于此。”

  暮青扬了扬嘴角,又取来鱼虾烤了起来。

  观摩了这一会儿,步惜欢早已心痒难耐,他将此前烤好的五花肉放进了盘子里,取了一把羊肉烤了起来,儿时在王府里学的手艺早就生疏了,好在有人示范,他也不算愚钝,不一会儿便摸到了章法,烤罢这样烤那样,兴致极高。

  宫人们将帝后烤好的菜品一一端入亭中,揽月亭八面飞檐,檐角各挂着一串儿宫灯,繁光缀天,犹似星落。一把玉壶,两盏酒杯,满桌烤品不及御菜色鲜,却是人间真味。

  今夜备的食材甚多,步惜欢和暮青烤足了两人份的,余下的赐给了宫人,今夜守岁,上下同乐。

  小安子和彩娥笑盈盈地领着太监宫女们谢了恩,而后便扎堆围到了烤架前,一齐动手尝鲜去了。

  步惜欢和暮青在亭中入座,执杯对望,默默无言。

  今朝此刻,盼了五年了。

  “我……我还熬了粥,去给你端来。”暮青受不住这场面,寻了个借口就避开了。

  步惜欢失笑,却没拦着,只是耐着性子等。过了会儿,暮青回来,粥一端到他面前,他就愣了愣,随即抬眸看向她,眸底仿佛住着一座仙洲红楼,她在其间,独得温柔。

  “呃,待会儿腻了,这粥……解腻。”暮青干巴巴地解释,却让男子的笑意越发缱绻。

  这是碗素粥,下的是青菜瓜果,软糯润亮,粥香四溢,闻着像极了她在无名岛上熬的那碗粥。

  他知道她为何要忙活这一顿,为的是岛上那一句“日后,我陪你烤”的诺言,是那一碗他没喝成的粥。

  步惜欢未多言,只是起身牵了暮青的手,与她一同坐下,浅斟慢品,这良辰美景眨个眼都觉得是辜负,直等到烛残星移,两人才相携出了揽月亭,一齐在宫苑中散步消食,一路慢悠悠地步行到了回春宫。

  据说当年修建广林苑时,工匠偶然凿出一眼泉水,暄暖宜人,故建此宫,初时无名,宣宗皇帝沐浴后,觉得泉水有祛风舒神之效,便赐名回春宫。

  暮青远居神殿的这些年里,步惜欢从不准宫人服侍更衣,太监宫女们捧衣入了汤宫,搁至山池边儿上便却退而出,候在了殿外。

  回春宫依山而建,青壁白泉,锦帐飘香。殿门掩着,帝后的话音传出,隐隐约约,时断时续。

  “……明儿一早就要启程,你出了城不是还想骑马?”

  “也是,那罢了。”

  “别罢……”帝音含着笑意,慵懒哑沉,说不出的勾人夺魄,“这些年,娘子寄归的经,你我参详参详?”

  皇后久未搭话。

  “龙翻虎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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