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仵作 第5章

作者:凤今 标签: 长篇言情

  公差接过身份文牒,目光往上一落,嘴角忽然抽了抽。

  暮青怯笑,垂着的眸底隐含慧光。她从小在古水县长大,对衙门的人了若指掌。小衙里办理路引的差事虽是肥差,却不是人人都能胜任的,需得心思缜密眼力毒辣,否则放了官府缉拿的要犯或是奸细出城,一旦追究起来,轻则打板子重则掉脑袋。因此,办理路引的这些公差,看着贪财,实则精明。她一身穷苦人家打扮,若八面玲珑地拿出银钱来孝敬,以求速度出城,反而会引起怀疑。不如装呆卖傻,既能省点银子,又能安过关,顶多受点闲气罢了。

  只是,这人看见身份文牒的表情,似有些耐人寻味……

  这身份文牒不是暮青的,是那水匪的。她威胁那人说不将信送到便将身份文牒送交衙门公堂,实是唬他的。那水匪有罪,他的亲属家眷却是无辜。她要这张身份文牒只为有个假身份,好助她顺利拿到去汴河城的路引。

  身份文牒上只有出生年份、户籍所在地和姓名,并看不出持有者身份。即便是水匪的身份文牒,这公差也不该看得出来,那他的表情是何意味?

  暮青心里思忖,还没推想出个究竟来,身后忽有脚步声传来。

  一名衙役带着七八个小厮快步行来,暮青看到那衙役,心中一寒!

  她早料到沈问玉猜到事情没成,会来城门防她出城,可没想到县衙的衙役会一同跟来。莫非,沈问玉买凶杀她的事,古水知县是知情的?

  这知县佬儿为攀附安平侯府,竟不念往日她尽心尽职,枉顾她性命?

  她面上露出怯意,畏缩着往后退了退。

  那衙役见她往后退,眼神刀子般在她身上刮了刮,随即转开。百姓见着官差向来是这怯生生的模样,他瞧惯了,也瞧腻了,这才问那公差道:“瞧见暮青了没?”

  “暮姑娘?”那公差一愣,往城中一指,“半个时辰前刚进城,怎么?”

  衙役没答他,只回头看向沈府小厮。

  几个小厮面色凝重,低声道:“进城了?暮家的院门锁着,没人。”

  “是不是去义庄了?”

  “不应该吧?听闻今早赵家村有个婆娘吊死了,特意差人来请暮青,她从赵家村回来,应该去县衙回禀一声才是。县衙和暮家都没人,莫非……”

  “她可有再出城?”衙役回身又问。

  “没见着又出城去,这是?”

  这来势汹汹的寻暮青,莫非沈府又死人了?

  那衙役不答,只脸色不太好看,回身吩咐道:“两个人留在这儿守着!再派两个人去义庄瞧瞧,其余人跟我在城中分头找找!”

  几个小厮点头应是,果真留了两个人在城门处守着,其余人转身便匆匆离去了。

  一群人来得快去得也快,瞧得那公差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见有两人留了下来,他便凑过去想打听打听。

  一转身,见那来办路引的少年还立在原地,公差便白了他一眼,他心思被别的事吸引了去,便没了再盘问刁难这少年的兴致。公章一盖,前往汴河城的路引和那张身份文牒便都丢给了他。

  少年接到手中,面露喜色,不住道谢:“谢官爷!谢官爷!”

  “滚滚滚!”那公差烦躁地摆手,再懒得瞧他一眼。

  少年将路引宝贝似的收夹在身份文牒里,这才背着行囊出了城门。

  晌午阳光暖融,洒在江南小城长满青苔的城墙上,照见那离城远去的少年脊背渐渐挺直,风中独自清卓,挺韧如竹。

  直到背后的城墙再瞧不见,官道两旁渐现江河密林两岸风光,少年才将怀中的身份文牒拿了出来。

  目光一落,脚下忽然一个踉跄!

  暮青素来冷静,竟也难得在打开身份文牒的一瞬黑了脸。

  这名字……

  周!二!蛋!

  

第8章 天下传闻

  大兴发源于汴河流域,一条壮阔蜿蜒的汴江将八万里江山巍巍山河分作南北两岸。汴州乃大兴江南门户,首邑汴河城坐落于汴江与南北运河交界处,乃大兴漕运、盐运中心,素有雄富冠天下之称。

  傍晚,日落山关,城门将闭,城外依旧有不少排队等着进城的百姓。一名其貌不扬的少年从简陋的马车上下来,加入了进城的队伍。

  城门旁,一张榜文贴在城墙上,一群青壮年聚在榜文下,指指点点。

  少年从队伍里抬头远望,瞧不见榜文上写着什么,人群的议论声却入了耳。

  “以往朝廷征兵,多在北方,怎么这回急令江南征兵了?”

  “许是北方连年征兵,多有民怨。江南无战事,水军又不擅马战,只得征新兵发往西北。”

  “唉!又是战事……年初漠北胡虏犯我西北边关,元大将军率西北狼军戍守山河,如今已有数万将士血染沙场!国难当头,朝廷发榜征兵,陛下却在汴河大兴龙舟,广选男妃,行宫之中夜夜……”

  “嘘!快闭嘴!你不想活了?”

  那人这才惊觉失言,慌忙扫一眼四周,见城门守军正忙着查看入城百姓的路引和身份文牒,并没有注意这边,这才松了口气,闭嘴不敢再言。

  帝驾如今就在汴河城中,这对大兴百姓来说并不是稀奇事儿。

  大兴国祚至今六百年,天下便是以汴州为根基打下的。高祖皇帝定都盛京后,敕命在汴河城兴建行宫,其后历代帝王都有来汴河行宫小住的惯例。

  只是当今圣上来得频了些,住得久了些。

  大兴历代帝王皆爱三月来行宫,烟花三月,江南春美,一可赏景,二可避盛京严寒。当今圣上却偏爱六月,且帝驾在行宫一住便是半年,腊月才回盛京,年年如此。

  江南六月暑热,盛京腊月严寒,听闻每年随帝驾南下北上的宫人在路上因这酷暑严寒都要死上一批。

  如此行径颇有昏君之相,而事实也确实如此。

  当今圣上乃先帝孙辈,帝位本轮不到他坐。

  十八年前上元夜,朝中生变。

  先帝驾崩于宫中,左相元家与属国南图联手发动宫变,以三王、七王弑君之名斩二人于宫宴,血洗宫城。

  弑君之名真假不知,只知先帝原有九子,皇位之争激烈,这夜宫变之后,死得只剩五王、六王。五王体弱,缠绵病榻,膝下只公主一人。六王庸懦,酒色成性,不堪为帝。元贵妃便将六王嫡子召至宫中,抚养于膝下,力保其登基为帝,便是如今的大兴帝君,步惜欢。

  步惜欢六岁登基,元家辅政,他却自幼便显出几分荒诞不羁的性情来,年纪越长成,越发放浪无道。

  听闻他十三岁便纳宫妃,于后宫纵情声色,仅一夏,八位宫妃死了五个;十五岁又好上男风,竟广选天下俊美男子,充实汴河行宫;十七岁大兴龙舟,从此年年载上千男妃游汴江。江水壮阔,龙舟豪华,沿途丝竹不绝,过往州府接驾之耗,日费万金。

  民间早有童谣——“玉骢马,九华車,谁怜儿郎颜如玉。龙舟兴,翠华旌,江河一日十万金。”说的便是帝王纵情奢靡,荒唐无道。

  但民间还有童谣——“铁马嘶,银枪舞,大漠横戈震胡虏。辕门兴,金甲荡,十年戍边英雄郎。”说的是西北军主帅,元修。

  元修乃当朝太皇太后母家元家嫡子,抱负却不在朝堂。

  他十五岁从军,一骑孤驰,万军中取戎王首级,一战震天下!十七岁率八千精骑奇袭勒丹牙帐,歼勒丹三万骑兵,杀勒丹突答王子;十八岁重整西北边防,建立西北军;二十岁任西北军大将军,练兵严苛,军纪严明,深受西北百姓爱戴。

  十年来,元修帅西北军戍守西北,一日未曾归京。

  十年来,漠北高原五胡铁骑,一日未曾扣开边关大门。

  西北边关二十万精军号称西北狼,乃大兴边关一道铁防。三年前,戎人犯边,西北军十三战十三捷,斩胡虏首级五万,挂满边关城墙。大漠风沙烈,至今遮不尽当年城墙上的血。

  这三年,边关少有战事,漠北颇为安分。却不知为何,年初时候,原本相互之间并不和睦的戎人、狄人、乌那、勒丹、月氏五胡竟联起手来,共发三十万大军突袭西北边关,边关战事吃紧,朝廷急令征兵。

  如今,胡虏犯边,西北将士正血染沙场,帝驾却在行宫寻欢作乐,难怪民怨沸腾。

  不过,再多的民怨到了这汴河城下也得闭嘴,把怨气吞到肚子里。

  暮青对当今国事倒没多少怨气,她是一缕来自异世的魂,尽管在这封建王朝生活了十六年,她依旧对这时代没什么归属感。她落在贱籍,若非有一技之长,日子当真会连普通百姓也不如。统治阶级离她很遥远,这等天下传闻,她连听的兴趣都不大。

  国家事,天下事,自有上位者操心,轮不到她这等升斗小民,她操心家事足矣。

  当年,城中没有奶娘愿意喂养她,若非爹不肯放弃她,她根本就没有机会在这个时代长大成人。爹将她养育长大,她便用这一生,奉养他终老。

  至于十八年前朝中发生了何事,娘的母家又是何身份,她没兴趣了解。

  暮青抬眼望向城门,前方原本长长的队伍只剩几人,很快便轮到了她。她垂眸,再次换上那一副憨傻怯懦的神态,查看她路引和身份文牒的守军看到她的名字时果然多瞧了两眼,瞧她没有异样便放了她进城。

  夕阳将落,余晖染了江天,一线丹霞里坐着巍峨大城。天未暗,城中已灯火点点,青石长街上开尽火树银花,若天河落了人间。夜未至,街上已闻楼船歌舫侬音婉柔,茶楼酒肆、赌坊铺子喧嚣已起,茶香酒香脂粉香漫了长街,过往男子广袖如风,女子罗裙迤逦,渐铺开一幅灿烂画卷,六百年古城繁华。

  暮青初到汴河城,却没有迷失方向,她在城门处站了片刻,将城中布局大致一瞧,便直奔城西。

  城西铺子林立,铁匠铺首饰铺、绸缎庄钱庄等分了几条街,这些街上人群熙攘热闹非凡,倒显得最后头一条街上有些冷清。暮青就往那条冷清的街上去,街口挂了几盏白灯笼,灯笼底下照着的铺面都是寿材铺。暮青打那几家寿材铺前经过,步子不停,直奔街尾。

  街尾,靠近城墙的地段,一座官衙大门紧闭,门前连盏灯笼都没点,夜里显得阴气森森,靠着远处几家寿材铺的微弱光亮才瞧清门前匾额上的大字——义庄。

  这义庄不是接济穷人的庄子,而是专门停放死人用的。在义庄里停尸的,大多是穷得无以入殓,亦或客死他乡等着家人运回去安葬的。其中,官府要验的尸身因嫌弃放在衙门会发臭,也会运往义庄,再让仵作验看。

  说得直白点,义庄就是太平间。

  爹大半个月前奉了刺史府的公文来汴河城验尸,来义庄寻他准没错。

  想着,暮青上前敲了敲门。

  片刻,门开了,出来的是个驼背的瘦老头儿,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看见暮青一脸诧异。

  “老先生,我来寻人。请问古水县仵作暮怀山暮老,可在庄内?”暮青知道这守门人为何诧异,寿材街上向来少有人来,没有白事的人家连路过都嫌晦气,义庄门口来的人就更少了。即便有人来也是白天,晚上除了仵作,很少有人敢来。

  但她就是仵作,两辈子的仵作,别人怕死尸,她却见过各种各样的,没有怕的道理。

  暮青易容未去,也不说破此事,只开门见山,直说来意。

  那驼背老头儿闻言,脸色却忽然变了变,眼神在昏暗里显得晦暗难明,不待暮青细瞧,便点头道:“原来是来找暮老的,进来吧,人就在庄子里。”

  说罢,转身便进了庄子,暮青跟在老头儿身后,见他驼着腰提着白灯笼,背影在黑暗里生出几分阴森死气。

  “是暮家人雇你来的吧?”老头儿的声音透过背影传来,边走边道,“你小子是个胆儿大的,还从来没有大晚上敢来义庄抬尸的。”

  暮青一愣,少见地有点没回过神来。

  却见那老头儿继续往前走,“怎么就你一个人?暮家就没多雇个人?我可告诉你,一个人可没法抬尸,只能用背的。你得忍得住那股味儿。”

  暮青已停住脚步。

  “暮家何时雇的你,怎现在才来?这六月雨天儿,尸身腐得甚快,再晚来几日,人就运出城埋去乱葬岗了,留在城里怕惹瘟疫。”

  老头儿絮絮叨叨,人已上了台阶,手中提着的白灯笼往厅里地上一照,“喏,人在那儿,瞧去吧。”

  暮青立在院中,顺着那微浅灯光瞧去,只见地上草席里卷着个人,露出一双腿,脚上穿着双官靴……

 

第9章 死因初断

  那双官靴黑缎白底,缎面上无绣纹,是无品级的衙役公差所穿的款式。

  暮青记得那晚爹走得很急。

  那日城外出了人命案子,他验尸回来时天已黑了,衣衫还未换,家里便来了刺史府的公差。来人奉着公文,催得很急,爹匆忙便跟着走了。走时穿着的那双官靴鞋尖上染着黄泥。

  此刻眼前,那草席下露出的一双官靴鞋尖上的黄泥已浸入缎面,瞧着有些日子了。

  暮青盯住那靴尖儿,忽觉不能动。

  那驼背的瘦老头儿站在台阶上,回身见少年立在院子里,盯着地上的草席两眼发直,便嗤笑一声,“才夸你是个胆儿大的,走到这儿竟不敢动了。罢了,既然怕,这草席你也不必掀开看了,我去给你找根绳子,你背着走吧。”

  “掀开。”少年忽然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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