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芊之羽
又前岁，子侄忽有诗云：天一阁落叶待扫，鳌柱山涛声依然。弟有所感，遂有梓里一行（注③）。
敢告于兄：故园犹在，山河俨然。虽约饮食、衣布衾、器简缶，然无乞、无妓、无吸毒者，可谓之国泰民安！
闻兄朝枚之寿近（注④），不胜喜也，寄书以约仲夏之期，弟当亲往贺之！
弟 毅夫 再拜顿首
甲子年季春
张蔚观一遍又一遍地读着手上这张信笺，不禁老泪纵横。
邵毅夫，那个喜欢打扮得油头粉面，出入皆鲜衣怒马，身边无时无刻都有女明星相伴的小开；包钰刚，那个天天夹着个小包，到处发名片的魔都银行业务部经理；王宽城，那个靠卖面粉起家，就算后来在魔都经营起一家规模颇大的“维大洋行”，出门西装革履了却依然一身面粉味的高度近视眼；厉舒雄，魔都甬港帮的老大哥，纺织业的带头大哥和第一个涉足魔都房地产的甬港人，魔都第—座公寓大楼——厉氏大厦的兴建者……
毕业于沪江大学（今魔都理工大学）银行系，并曾经担任过甬港市财政局长的张蔚观，对这些甬港籍的同乡精英们实在太熟悉了，这些人都是他的朋友、兄弟，他本人，也曾经是魔都“甬港帮”的一员！
转眼，一别已经35年了啊，他们，也都老了吧？
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自己年届八十，也是时候和老友们聚一聚了，这把年纪，谁知道何时便会华笙歌落、琵琶弦断？
一念至此，他便觉得不能自已，当即提起了笔，展开了一张信笺。
毅夫吾弟：
见字如面。
一别经年，闻弟已做骐骥一跃，心甚慰之……
……
1984年5月4日，晨。
谭振华如往常一样，一边享用着早餐一边浏览着当天的报纸，今天他有重要的任务，所以只是匆匆地浏览着报纸的标题，最近这段时间的新闻无非是米国上下正如火如荼地开展着的总统大选，谭振华是完全拿这些当故事看的，而且是一个他都已经知道结果的故事，所以兴趣缺缺，不过，在《纽约时报》一个小小的角落里，他倒是发现了一条有意思的新闻：
华夏在今天向全世界正式宣布，一口气增加十四座开放城市，而其中，有他的老家甬港，也有闻州！
改开5年，从小心翼翼的试探到坚定方向、迈开了大步，这一天，终于来了啊！
他兴奋地向天空挥舞了一下拳头，二少爷我大展拳脚的日子，到了！
他拿上了这张报纸，叫上了凯文和张小花夫妇，出门直奔机场而去。
六爷出巡，照例的前呼后拥，一架波音747被包下来当成了专机，而当谭振华登上飞机的时候才发现，包钰刚竟然也在。
他赶紧上前给两位老人家见礼，邵毅夫着没好气地道：“你别搭理那个老头，又不是没钱，到米国来出差，还非要蹭我的飞机，铁公鸡！”
“我那是怕你一个人在路上十几个小时，连个聊天的都没有，太孤单了，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这两个老头抬杠，谭振华这个孙子辈的怎么敢随便插嘴？只好尬笑了两声，赶紧掏出那张《纽约时报》挥了挥，当成转移话题的挡箭牌：“爷爷，还有包爷爷，我刚知道了个好消息，你们看，华夏又决定开放十四个城市，我们甬港也在其中呢！”
“真的？”被这个消息吸引，两位老人顿时忘了刚才还在拌嘴，一起凑了过来看，少时看罢，相视一笑，包钰刚道：“看来，这次华夏不再是小打小闹了，要动真格的啦！”
邵毅夫也道：“好啊，这是好事，我看深川那个特区搞的就不错，原先一个小渔村，你看这5年发展得多快啊？咱们的甬港要是也能发展得那么快就好了！”
包钰刚憧憬地道：“肯定会有那么一天的，咱们甬港，可有最好的港口资源呢，要是能把镇海那一片开发起来，能建设一座优良的海港。”
谭振华立刻笑着接茬：“这我倒是听老家的亲戚说了，今年年初的时候啊，镇海镇再加上周围的几个乡都合并成了一个滨海新区，我估计这就是为了开发海港做前期准备了。”
这等于打开了一个话匣子，两为老人顿时开始了热烈的讨论，一时间仿佛都化身为甬港市规划局官员，对甬港未来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处建筑的布局开始了畅想……
波音747再次起飞，几个小时后，降落在了得克萨斯州的达拉斯沃斯堡国际机场。
陪着两位老人下了飞机，刚出关，谭振华就看见了一位满头白发的华裔老人正站在接机口翘首以盼。
那么，这位就是张蔚观老先生了？
果然，邵毅夫和包钰刚在看见这位老人的时候，只是稍一顿足，就立刻迎了上去，旋即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蔚观”
“毅夫”
“钰刚”
只叫得一声，三人竟都一时无语凝噎，只是互相使劲拍着肩膀，谭振华还看见，三人的眼中似都有些晶莹，张蔚观甚至还伸手抹了一把自己的眼角。
等这三人的情绪宣泄过了，才有一位50多岁的老者走上前来，张蔚观拉着他介绍道：“这是我儿子忠谋，来忠谋，这两位都是我的好朋友，这位是你邵叔叔，这位是你包叔叔。”
邵毅夫也就势拉过了谭振华道：“老张，这就是我信里跟你提起过的那位子侄，他乃是谭玉谭正修的曾孙，一向在大陆，目前在米国留学，现在被我认了干孙子，来，振华，叫张爷爷。”
“张爷爷好。”谭振华甜甜地喊了一声，接着转脸对那位50多岁的老者伸出了手道：“我应该称呼您张伯父吧？你好，我叫谭振华。”
那人也微笑着伸手与他轻轻一握：
“你好，我叫张忠谋。”
注①：卅，音“撒”，三十；
注②：“以兼相爱、交相利之法易之”，语出《墨子·兼爱》，即用互相关爱、互相谋利的办法来改变它；
注③：梓里，对故乡、家乡的一种称呼；
注④：朝枚之寿，80大寿的一种说法，也可称“朝枝之年”；
第875章 为了你
“却原来也是故人之后。”张蔚观笑眯眯地望向谭振华，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小伙子，你在米国求学吗？在哪里读书？学的什么专业？”
“小子目前在斯坦福就读电子工程学专业本科二年级。”谭振华恭恭敬敬地答道。
“斯坦福？好啊，原来还是我们家忠谋的校友。”
“小子不敢隐瞒，我知道忠谋伯父是我的校友，您老人家的事情，还是我打听到了，向我邵爷爷打的小报告。”
“好，好，小子有心了，没你打这个小报告啊，我们三个老兄弟今天还见不了面，不知你曾祖正修先生一向可好？”
谭振华顿时神色黯然道：“家曾祖因为曾祖母殁于“江亚轮”事故，伤心其事，身体一向不太好，仙游已经十多年了。”
“江亚轮”事故可是当年所有在沪甬港人的心头之痛，张蔚观当然知道，闻听此言，一时唏嘘无语，一旁的张忠谋却听出了一点弦外之音，他问道：“那么振华贤侄，你怎么会想到要打听我们家下落的？”
谭振华想都不想便答道：“当然是为了伯父你了。”
“为了我？”张忠谋顿时愕然。
张蔚观也不由得投来了狐疑的目光。
邵毅夫一见气氛略有些尴尬，不由得笑道：“蔚观，莫不是要在这机场先盘问我等一番？”
张蔚观顿时醒悟，忙连声道：“对对对，有什么事，安顿下来再说，毅夫、钰刚，你们下榻的酒店定好了吗？”
六爷出行，这种事情还需要担心？当然早就定好了，酒店方面还派来了浩浩荡荡的车队前来接机，打头的乃是一辆足有十来米长的加长林肯，这般奢华的阵势，就连见多识广的张家父子二人都没见识过，见状不由得暗自咋舌——看来，当年那位邵家的小六，当真是骐骥一跃了。
而到了酒店之后，这一行香江来客的豪阔又再一次刷新了这对父子二人的认知——他们直接包下了达拉斯当地最豪华的新月阁酒店最高的三层，其中包括了三间总统套房——不用问，当然是邵毅夫、包钰刚和谭振华一人一间。
对于邵毅夫和包钰刚这两人能施展出这样的手笔张家父子还是有心理准备的，毕竟这两位三十多年前在魔都的时候就小有身家，在“甬港帮”里也是出类拔萃的人物，又经过了在香江那么多年的发展，抓住机会发达起来也算正常，可那位年纪轻轻，据说还是从大陆来的谭振华也是这副做派可就让人百思不得其解了，大陆啊，在他们的印象中，明明是一副落后贫困的样子好不好？
张忠谋刚才看的分明，办理入住的时候，是谭振华刷的信用卡，而那是一张黑色的花旗银行主席卡！
担任着德仪副总裁的张忠谋当然知道这张卡意味着什么，它代表着花旗银行给这位持卡人至少30万美元的消费透支额度，不过，钱并不是决定能否够资格申请此卡的唯一标准，另一项硬性要求才是这张卡与众不同的地方：持卡人必须是花旗私人银行或者投资公司的成员！
换句话说，持有此卡的，不是花旗集团的股东，就是委托花旗进行了大笔投资的高端人士。
而看这位谭振华的年纪，张家父子都不太相信他是依靠自己的能力获得的这些财富，那就只有一个解释了——他的干爷爷，邵毅夫特别喜欢这位故人之后的小同乡，给了他很多钱财上的帮助。
这种猜测让张家父子对谭振华的观感大打折扣——要知道，他们两人可都算是在米国赤手空拳奋斗出来的，张蔚观到米国之后，不顾自己已经44岁“高龄”，毅然报考了哥伦比亚大学商学院，并于47岁时硕士毕业，而张忠谋更是连续在三大名校获得了学士、硕士以及博士学位！
有了这种成见，张家父子再看谭振华的眼神中便不免带了些轻视，就算这位少爷现在是在斯坦福这样的名校就读，可也不能说明什么——斯坦福可是一所私立学校，免不得要招收几个“关系生”的，而以邵毅夫表现出来的财力么，要做到这一点，也许一笔超过千万美元的捐款就可以。
直到大家都安顿了下来，包了酒店的一整座餐厅开始吃饭，张忠谋才又忍不住心中的好奇问了那个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的问题：“谭振华先生，你刚才在机场说，之所以想到要打听我们家的近况，是为了我，能解释一下么？”
他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已经将刚见面时那亲切的称呼“贤侄”改成了非常正式的“谭振华先生”，显然颇有疏远之意。
谭振华当然听出了这两个称呼中细微的不同，也当然明白这后面所代表的的态度变化，他甚至都能猜到其中的原因，不过，他根本也没在乎。
因为接下来，他要用一把把利剑将张忠谋的内心捅上无数个窟窿。
“张伯父，我知道您现在在德州仪器担任研发副总裁兼消费电子集团总经理，您和您的团队开发的好莱坞大片《E.T.》衍生产品——ET拼音玩具“Speak and Spell”在市场上大获成功，但我认为，这却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不论对德仪公司还是对您本人来说，这，都是一个巨大的错误，而如果德仪在这条错误的道路上继续前进的话，失败将在所难免。”
张忠谋不由得惊愕地张大了嘴巴，他实在没想到，谭振华说的竟然是这件事，而且，谭振华的结论和他私下里认为的竟然一模一样。
而这，还仅仅是开始。
“我还知道，尽管您现在负责的是德仪的消费电子部门，但您依然利用一切机会在公司的各个会议上大声疾呼德仪应该加大半导体投资，而这种行为显然让您与一门心思要搞消费电子的集团新任CEO菲伯先生格格不入，我猜，最近您在公司过的应该不算愉快吧？”
张忠谋的脸色已经变得煞白，他不由得颤声喝道：“谭振华，你在调查我？！”
“别急，张伯父，我还没有说完。”谭振华微笑道：“根据我所掌握的情报，目前已经有好几家公司与你进行过接触，你也许记得，有一家名叫“海德思哲国际咨询公司”的猎头公司前不久联系过你，而你拒绝得非常干脆——因为这家公司无法提供你未来可能工作公司的企业资料或者其他类似的信息，张伯父，我必须很遗憾承认，“海德思哲国际咨询公司”正是接受了我的委托。”
此时的张忠谋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怔怔地盯着谭振华，想听听他究竟还知道多少自己的隐秘。
当然，他不会失望的。
第876章 拂袖而去
“目前来看，最有希望得到张伯父您加盟的，是通用器材公司，他们给你开出的薪水和职务都是最高的，您如果点头的话可以立刻成为这家公司的新总裁，不过，我个人认为您其实并不太适合那里，说句不客气的话，您今年已经53岁了，就算这家公司给了您总裁的职务，其实也不过就是最高级的职业经理人而已，而您的梦想可不止于此——这应该是您还在犹豫的重要原因吧，所以我觉得，另一位对您发出的邀请可能更对您本人的胃口，当然，也是一个更加艰巨的挑战。”
餐桌上安静无比，邵毅夫和包钰刚交换着会心的眼神，而张蔚观则听得目瞪口呆，谭振华刚才说的这些事，儿子从来也没跟自己讲过，当然，儿子今年都53了，事业有成，这些工作上的事不对他说也是正常，只不过，现在他听起来还是有些揪心——原来看似风光成功的儿子身上，竟然背负着这么多的烦恼。
张忠谋却已经看似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了过来，面色如常，只是手中一支在汤蛊中不停搅动的小小银勺显示着，他的内心绝不会真的平静。
谭振华的脸上保持着微笑，继续轻声说道：“李国鼎先生，毕业于中央大学物理系，1934年参加庚子赔款公费留学不列颠考试，后赴剑桥大学留学，在著名的凯文迪许实验室深造，1937年回国，1948年赴湾岛，相继在岛内担任经济、财政、科技发展等部门重要职务，推动加工出口区、科学工业园区等项建设，倡导信息、半导体等高科技产业发展，是湾岛能名列“亚洲四小龙”，经济起飞的主要规划者、决策者和实施者之一，湾岛能有今天的经济成就，李国鼎先生居功阙伟。”
张忠谋听见了这个名字，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头来，正好与谭振华的眼神四目相对，他听见这位年轻的华夏小伙子轻声地问道：“张伯父，小子我只想知道，您，已经决定了吗？”
与谭振华对视片刻，他低下了头，又沉默了半晌才沉声道：“决定了如何？没决定又如何？”
“如果您已经决定了，那小子我就此打消念头，从此再也不提此事，今番陪两位老人家与蔚观先生好好畅游几天，叙叙别情也就是了，但若您还没有决定，那么，小子我也说不得要使出浑身解数，李国鼎先生虽挟“湾岛工研院”而来，小子我也并不是全无还手之力，总要尽力一搏才是。”
张忠谋再次沉默半晌才答非所问地道：“我有那么重要？”
谭振华答得更加直接：“1974年，您刚刚成为德仪副总裁的时候，《电子》杂志就形容说，您是“掀起全球半导体大战，让竞争对手发抖的人。”张伯父，既然我打算投资半导体行业，像您这样的人我又怎么能错过？”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道：“而且我还有一句丑话在先，“湾岛工研院”是我天然的对手和敌人，商场上，对待敌人应该是什么样的态度和手段，我觉得德仪的副总裁应该比我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更清楚了。”
威胁，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威胁！
这下不但是张忠谋，就连张蔚观的脸色都大变，张忠谋“腾”地起身，就想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