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夜微冷
我让秦嬷嬷打起竹帘,扭头看去,只见岸边站了十多个卫军,还有几个穿着内宫官服的太监,为首的那个仿佛是施周,他不伺候李昭么?怎么来了?莫不是宫里出什么事了?
我忙吩咐侍卫划船返回,刚靠岸,就看见施周疾步匆匆跑来,他面颊绯红,跪下给我磕了个头,急道:
“启禀娘娘,陛下今儿晌午昏倒了,又开始发烧,嘴里说胡话,一直念叨着您呢,您快回去看看吧。”
发烧了?
我什么也顾不上,忙让侍卫安排套车,着急忙慌地往长安赶去。
这一路,我恨得直埋怨自己,怎么越活越回去了,明知道李昭现在离不开我,却狠心出走这么多日。
沿路经过三两道观、佛寺,我的确看见了许多老百姓和达官贵人在上香祈福,而乱平后,长安亦恢复了往日的繁华,城中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瓦市中时不时传出鼎沸笑声,肤白碧眼 的胡姬在高台上拼命旋转,跳着胡旋舞……
我无心观赏,也来不及回府换衣裳,直接进宫。
入宫时,天空最后一抹红霞落下,弯月升起,夜色降临。
我忙不迭地往偏殿行去,发现殿外守了许多卫军,亦站了数位朝臣,我心里的不安越发重了,急忙走了进去。
抬眼瞧去,偏殿一如往日般富丽堂皇,诸文武重臣皆在,文臣有六部的袁文清、梅濂、姚瑞,御史台的孙储心等,武将这边五军营、龙虎营、威风营还有三抚司的官长也来了,皆是熟面孔。
怎么回事?
我接着往里看,发现郑贵妃和张春旭皆穿着后妃吉服,打扮得相当隆重,坐在拔步床边的小杌子上;而睦儿和李钰也换上了朝服,默默立在一侧。
李昭呢?
李昭他此时好端端地坐在床上,脸色比数日前要好些,虽虚弱些,但根本不像高热昏迷之样,他手里端着碗汤药,看见我来了,精神一震,身子略微前倾,笑道:
“皇后,你回来了。”
我一脸的茫然,竟忘记行礼,大步走到拔步床前,仔仔细细地看他的脸、唇有无异样,紧接着坐到床边,手覆上他的额头,担忧地问:“施周说你发高热了,如今怎样?”
“没发热。”
李昭莞尔,抓住我的手,轻打了下:“若不这么着,怎么将你骗回来。”
“你……”
我气急。
“莫恼,先听朕说几句。”
李昭拍了拍我的手背,他环视了圈朝臣,手忽然指着地上的蒲团,看向睦儿,正色道:“瑞王,你跪这儿。”
睦儿不知爹爹要做什么,还这般严肃地叫他瑞王,儿子愣了下神儿,噗通一声跪到蒲团上。
李昭喝了口药茶,长叹了口气,对众臣道:“朕执政后期,的确犯了不少错,太宠幸厂、卫,对群臣掌控太过,以致今日之乱,险些酿成大祸。”
话音刚落,诸文武大臣忙跪下,连声道:“陛下何出此言,是您的励精图治,才有开平这十多年的繁盛。”
李昭挥了挥手,打断诸臣的话头,指头轻点着玉碗沿儿,叹道:“朕如今力有不逮、精力不济,且双目因中毒而模糊不已,思量了数日,若朕以如此病躯继续执政,恐于国于民皆不利,故而朕深思熟虑后决定,今后由太子李睦监国,六部阁臣同为宰相,共同辅佐,但大政仍决于朕。”
我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李昭这是……提前“退位”?
我扭头,正好与李昭四目相对。
不同于我的木然震惊,他坦然自若,唇角上扬,笑得温和,那儒雅如玉之样,让人如沐春风。
他冲我略点了下头,转而看向地上跪着的袁文清。
袁文清此时并未穿官服,穿着身月白色圆领直裰,面容凄苦,只是数日未见,他眼角的皱纹仿佛更深了。
“洵直哪。”
李昭手伸向袁文清。
洵直是袁文清的字,当年三万之乱平息后,李昭亲赐下的,出自《诗经》,“羔裘如濡,洵直且侯。彼其之子,舍命不渝”,寓意为穿着羔裘的大臣,正直且相貌堂堂,为了大义舍命不渝。
袁文清见李昭唤他,赶忙跪着上前数步,抓住李昭的手。
李昭反包住袁文清的手,他眸中似有晶莹闪烁,满脸的愁容,叹道:“朕晓得你因为逆子之事自责不已,屡次递上辞官的章奏,原本朕是想让你返乡休养几年,再命太子将你请回来。只是如今朕身子不适,太子又年幼,朕还是要挽留你。”
李昭挣扎着要下床:“洵直,还请你答应朕。”
“陛下、陛下。”
袁文清早已泪流满面,双手扶住李昭,低下头痛苦不已,跪下重重给李昭磕了三个响头,转而又给睦儿磕了个头:“臣,袁文清定不负圣恩,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太子,快、快把首辅扶起来。”
李昭急忙催促睦儿。
待袁文清起身后,李昭环视了圈四周,正色道:“五年后太子大婚,若那时朕还未驾崩,届时将传位于太子。”
说到这儿,李昭转而望向床底跪着的郑贵妃,深深地看向女人,良久,招招手,让睦儿跪到他跟前来,笑道:“贵妃郑氏素慧敏多智,若是日后有什么不懂的,多问问她。”
郑贵妃听见这话,也是惊得嘴张的老大,她忽然泪如雨下,伏地叩头,哭出了声。
我明白李昭的意思,她并没有让郑贵妃参与到朝政中去,但却格外开恩,让她听政,于她,真的是毕生难求的梦,而于睦儿,身后有个与爹爹不相伯仲的女诸葛教养,更是助力。
这个狗东西啊,真是算无遗算,一个都没拉下。
末了,李昭挥挥手,让诸文武大臣和后妃退下,并让太子也退下。
忽然,他给施周使了个眼色,施周会意,上前拦住了张春旭。
张春旭这些年久居深宫,虽说未得李昭宠幸,但到底养尊处优,依旧貌美非常。
“陛下。”
张春旭忙跪下,给李昭磕了个头。
“春旭。”
李昭怅然一笑,转动着大拇指上戴的扳指,道:“你儿子很争气,明理而懂事,这两年数次求朕,想要将你接出宫奉养。过些日子你便离宫,与儿子一同住吧。”
张春旭仿佛没听清般,忽然如梦初醒,她哭得像个泪人儿般,咚咚咚以头砸地,给李昭磕了好几个响头,额头都红了一片。
“妾、妾谢陛下隆恩!”
张春旭抽泣不已,手举起立誓:“妾阖族忠于陛下和太子,如有违逆,永生永世堕入阿鼻地狱,不得超生。”
李昭笑着点了点头,让施周将张春旭带了出去。
满殿的人忽然走了光,此时这里静悄悄的,只有我们两个。
金炉中燃烧着春宵百媚香,月色仿佛也温柔了起来,偷偷从纱窗中钻进来。
数日来的郁闷一扫而光,老陈下午还劝我,让我看开些,帝王必然爱江山强过爱美人,瞧瞧,现在应该打他的嘴了。
想到此,我食指搅动着衣带,唇角不受控制地上扬,竟笑出了声:“嘿嘿。”
李昭凑过来,眨了几下眼,盯着我,学我笑:“嘿嘿。”
忽然,他一把将我搂在怀里,带着我一齐跌倒在了床榻之上。
那种久违的温暖和安全感再次包裹住我,我枕在他颈窝,狠狠地嗅着他身上好闻的小龙涎香,一下子就落泪了,不过呀,这次是高兴的。
“为什么忽然做这个决定?”
我抚着他的侧脸,轻声呢喃:“真的,刚才听的时候都吓着我了。”
李昭拧了下我的脸,笑骂:“因为舍不得你啊。”
转而,他手抚摩着我的小腹:“还舍不得她,朕决定了,再他娘的多活十年。”
“不行。”
我勾住他的脖子,佯装生气:“二十年!不对,三十年,反正我什么时候死,你就什么时候死。”
“好好好。”
李昭摇头苦笑,他摩挲着我的背,柔声道:“明儿咱们去汤泉行宫吧,不行,先去那个鱼庄略住几日,朕倒要看看,那儿有什么美景,让你这些天流连忘返。”
“嗯。”
我此时心花怒放,忽然,我看见床上摆了许多画卷和信,略微发黄,显然有年头了,正是我和他当年的情信。
我噗嗤一笑,亲了口皇帝老爷的侧脸,取笑他:“原来某些人这几日把我私藏之物偷到宫里了呀,想必见不到我,只能借此来解相思之苦。”
“去。”
李昭白了我一眼,笑骂:“朕那是想看看朱九龄的字画,什么想你,美的你牙疼。”
我来了兴致,脱下鞋子,盘腿坐在床上,一封封打开情信,一卷卷打开画,过去的事如潮水般涌来,犹记得当年我还未成为他的后妃,因为睦儿被他抱走,一气之下从那个小家中搬离,进而做了丽夫人,遇到了朱九龄。
当时我被朱九龄奚落,郁闷不已,李昭化身为骚断腰的风和先生,替我出主意,和老朱拼酒,带着面具骂老朱。
“笑什么呢?”
李昭柔声问。
“想起了老朱。”
我摩挲着这些有了年头的画,笑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年老朱看破红尘要出家,还是你给他剃度的呢。”
“当然记得。”
李昭手撑在下巴上,侧身躺在床上,摇头笑道:“他最近还俗了。”
“啊?”我登时来了精神,催促李昭快说怎么回事。
李昭从枕头下拿出封信,对我柔声道:“这封信今早八百里加急到的,是老朱从江州寄给你的。里头有两封信,一封是张韵微写来的,这丫头看到六郎去了江州,便猜测长安定出了事,忙写信给你,说她过去曾在澄心观密道看见过一个与朕一模一样的男人,让你务必要小心应对。”
我叹了口气:“真是个聪明绝顶的姑娘啊,当初存了一点孝心,有所保留,没给我说全,如今她渐渐从泥潭里走了出去,也看开了,终究选择了另一条更光明的路,希望她以后能好好过日子。”
转而,我笑着问李昭:“老朱写什么了?为什么还俗啊?”
李昭抬手,刮了下我的鼻梁,笑道:“老朱准备娶媳妇儿了,在信中臭不要脸地说什么和尚娶道姑正合适,真是死性不改,风流了一辈子。”
道姑?
我略怔住,不过瞬间就懂了。
“别说,除了年纪外,他俩还真挺配的,我记得老朱从前还教过她写字呢。”
我钻进被窝,躺到他怀里,举起老朱的来信反复看,扭头面对李昭:“对了,你说我肚子里怀的是男是女?”
“一定得是女儿。”
李昭像想到了什么头痛的事,嗤笑了声:“那两个孽障不在跟前,耳朵都清静了许多,若是女儿,就叫沁圆,圆圆满满的。”
“嗯。”
我点点头,叹道:“今儿我还感慨呢,肚子里这个小鬼头简直是她爹娘的平安符,当时蔡居拿着假谕旨宣我入宫,恰好这孩子闹腾,我身子实在不适就没进宫,若是去了,岂不是羊入虎口了?所以不论是男是女,咱给她取个好意头的乳名吧,你有没有主意?”
李昭思量了片刻,笑道:“就叫幸儿,万幸的幸,幸运的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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