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夜微冷
与此同时,诏狱里也传来消息。
赵元光旧日同僚、心腹纷纷检举告发,言其贪污受贿,卖官鬻爵,乃朝廷蠹虫。
皇帝大惊,下旨,擢原云州代刺史梅濂为刑部侍郎,会同羽林右卫指挥使路福通彻查赵元光案,一时间,长安人人自危,谁都不敢提一个赵字,而紧接着,皇帝以雷霆之危,裁撤了一部分冗官,提拔了批有用之才。
这事才刚起了个头,好戏还在后头呢。
朝局风云诡谲,梅家也不消停。
这不,传闻梅侍郎发妻如氏病重,昨儿咽了气。
此前梅侍郎来长安,众人只道他带了个贵妾,其实他偷偷将发妻也带了来,私底下请了太医为妻子治病,哪料那是个没福分的女人,丈夫才刚得了高位,眼看着就快封诰命了,病死了……
听说梅府设了灵堂,朝中许多官员和太太去吊唁,有一部分旧日里和赵元光好的官员没去,他们觉得此案乃梅濂刻意构陷,私底下嘲讽,如氏暴毙,安知不是姓梅的报应,所谓乐极生悲,不过如此。
我想梅濂这会儿应该不太忙了,能抽空把和离书给我了,其实,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同他当面说清楚,那就是盈袖。
天擦黑后,我稍稍捯饬了下自己,准备出门。
鲲儿忙不迭地跟了出来,问:姑妈又要去找姓梅的姑父么?
我不想骗孩子,对他说:姑妈去要个和离书,一会会就回来,你安心在家看书练字。
哪知这小祖宗偏要跟我一起去,说理当是他父亲随我去的,可父亲病着,母亲最近刚生了妹妹,四姑在家里照顾着母亲,都忙着,孩儿是高家的长子,一定要护着姑妈的。
这小鬼,一下子就把我给说哭了,怎么会有这么懂事的孩子。
那就一起去吧。
在马车上的时候,我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总觉得要生了。
想折回去,但侍卫来报,说已经到了梅府的后门。
府里一片愁云惨淡,红灯笼全换成了白的,地上随处可见外圆内方的纸钱,和尚念经超度的声音隐隐传来,离得老远,就闻见股元宝蜡烛的味道。
云雀和鲲儿一左一右扶着我,行到了灵堂外,嚯,还真像那么回事,正中间停着口楠木棺材,最上面的案桌上设着灵位,梅濂痴痴地坐在椅子上,身上穿着孝服,腰间系着麻绳,整个人呆若木鸡,眼肿的厉害,俊脸浮着抹酒色,一看就知道因悲伤过度,把自己灌醉了。
而地上的蒲团上,跪着个秀丽妇人,是莲生,哭得死去活来,嘴里念叨着:太太,您怎么就抛下奴去了呢?元宝已经会叫娘了,您怎么恁狠心!
她哭晕了,倒在一旁服侍的丫头身上,那丫头赶忙掐人中,灌参汤……摆弄了许久,莲生幽幽转醒,醒后接着哭。
怎么说呢?
有点好笑,又有点可悲。
梅濂“乐极生悲”,莲生感念旧恩,都很会做戏。
我看着案桌上的灵位,五味杂陈。
如意死了,享年三十一岁,无子送终,无娘家吊唁。
我想回忆下如意的一生,但已经心累到不愿想,她的故事就到这里结束吧。
我给身后守着的心腹侍卫使了个眼色,让他去把梅濂请来,我在之前住过的小院里等他。
屋里陈设依旧,当日我走得急,一些用过的衣物、首饰并未来得及带走,等的时候无聊,我让云雀去拾掇一下,我用过的一针一线,哪怕喝过水的杯子,一件不留。
“咦?”
云雀疑惑地惊呼了声,从柜中取出我穿过的小袄,回头对我一笑:“仿佛被人洗过,摸着潮潮的。”
我捻起枚桂花糕,喂给鲲儿,淡淡道:“回去后全都烧了吧。”
正在此时,我听见外头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人还未到,酒味儿就先来了。
我稍稍屏住呼吸,微笑着朝前瞧去,果然看见梅濂来了。
他已经将孝服除去,身上穿着燕居常服,头上戴着玉冠,手里提着个大食盒,笑吟吟地走了进来,瞧见鲲儿,怔了怔,并未表现出多大的兴趣,行到方桌这边,将食盒里的荤素小菜全都端出来,给我和他面前各摆了只酒杯。
“你怎么来了?”
他笑着端起酒壶,给自己满满斟了杯,给我倒了一点,自顾自地仰头干了,拿起筷子,夹了条爆炒腰花,送嘴里大嚼特嚼,又喝了杯,酒意上了眼,兴奋道:“我说会给你把这事办妥,怎样,那灵堂还不错吧?”
我微笑着点头:“劳烦你了。”
“这有什么。”
他大手一挥,笑着说自己最近朝廷家里忙乱,今儿一整天没吃东西,瘦的两颊都也凹陷下去。
他连扒了数口饭,一盘子韭黄炒肉丝立马见了底,嘴里鼓囊囊的,对我笑道:
“你都不知道,长安官场果然比云州更难混,有好些人上书赵元光冤枉,说我刻意构陷,这些人私底下结成党派,去丹阳县和曹县搜集我贪墨罪证,哼,我会怕他们?”
说到这儿,他给自己舀了碗羹,咕咚咕咚喝下去,许是吃急了,噎住了,他用力拍打着心口,对我笑道:“你知道么,陛下封我为侍郎,那可是非常重要的大官,眼瞧着兵部尚书年迈多病,蹦跶不了几年,届时我就能升为尚书,然后入阁……”
面对他的喋喋不休,我笑着点头,没有言语,可却着实……有些烦了。
他仿佛察觉出我并不感兴趣,干笑了声,从袖中掏出方帕子,擦了下嘴上的饭油,扭头看向我身侧立着的鲲儿,上下打量番,摸了摸孩子的头,笑着问:“好俊秀的孩子,谁家的?”
“我弟弟的儿子。”
我从背后推了把鲲儿,笑道:“给姑父……”
我笑了笑,立马改了口:“给梅大人见个礼吧。”
鲲儿闻言,恭恭敬敬地给梅濂行了个儒礼。
梅濂虚扶起,面上已没了方才那种极度的兴奋,他默默地给自己倒了杯酒,垂眸看着杯盏,指尖伸进酒里:“当时盈袖和离,她表哥出面了,如今……呵,你侄子也来了。”
说到这儿,他斜眼看向鲲儿,唇角噙着抹坏笑:“孩子,你来是臊本官?还是骂本官?”
鲲儿腼腆,靠在我身侧,细思了片刻,往前行了几步,跪下给梅濂重重地磕了个头,眸子里透着真诚和纯孝:“孩儿家中不幸,致使姑妈流落在外,孩儿多谢大人这十几年照顾姑妈。”
我和梅濂同时怔住,四目相对,然后,同时看着鲲儿。
一时间,谁都不说话,气氛慢慢地变淡、变冷,变得充满了酒味。
梅濂尴尬一笑,俯身扶起鲲儿,仿佛用袖子抹了下眼睛,喃喃笑:“好孝顺懂事的孩子。”
说罢这话,他转身,从一旁的小圆凳上拿起大小两个紫檀木雕花盒子,低头无言,喝了杯酒,将最上面那个小盒子推给我,强笑道:“这是和离书,咱们……有始有终嘛。”
“多谢。”
我抿了下唇,微笑,给鲲儿使了个眼色,让孩子帮我拿着,然后手撑住桌子,准备走。
“等下。”
梅濂叫住我,他身子往前倾,胳膊抬起,复又无奈落下。
他保持着得体的微笑,起身,将桌上那个大点儿的长盒子打开,从里面取出个卷轴,当着我的面儿舒展开:“这是陛下给你的,昨儿就到我手里了,一直没顾上给你送去,你、你看看。”
我一怔,李昭这狗东西搞什么鬼?
我将烛台拉近了些,凑近一瞧,吃了一大惊。
画上是一男一女,男的穿着黑色西装,戴着紫金冠,温润如玉,正是李昭;而在他跟前坐着个穿白婚纱的女人,腰肢纤细,发如乌云,是我……他、他竟把婚纱以这种形式穿上了。
我的心跳得极快,唇角不自觉上扬,忽然发现画上还有首诗,是唐朝柳宗元写的。
“凡卉与时谢,妍华丽兹晨。
欹红醉露浓,窈窕留馀春。
孤赏白日暮,暄风动摇频。
夜窗蔼芳气,幽卧知相亲。
愿致溱洧赠,悠悠南国人。”
念罢这诗,我仿佛亦喝过酒似的,身子都醉了半边,发现在诗的末尾还有行小字。
“棋逢高招,甘拜下风。”
高招二字,用朱笔所写,显得格外醒目。
我噗嗤一笑,倔什么呀,到底还是跟了我姓。
而此时,我身边的鲲儿凑上前来,看着画,微微点头,恍然笑道:“姑妈,这是双关语呀,陛下一面跟你道歉,可一面仿佛又说,你遇到高昭,甘拜下风了呢。”
我愣住,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好哇,这狗东西,到现在还占我的便宜。
不过这种两头不得罪讨好的主意,不像是李昭手笔,大约是梅濂从中斡旋的吧。
我没戳破,指头轻抚着画上的那个轻俊男人,笑着卷起来,再次准备走。
“妍华?”
梅濂忽然出声。
“啊。”
我坐定,下意识应了声。
“真好听的名字。”
梅濂低着头,双手交叠,眼里的酒气似乎更加浓郁了,良久,他忽然看着我,笑得温和:“我这几日略翻了下先帝时的旧档,知道了你家的事,你……当年为何会被押送至北疆?”
说到这儿,他指头朝宫里的方向指了下:“是那位的手笔?”
我笑着点了下头。
没有说当年自己在狱中如何凄惨、也没说丽华死在我怀里,更没说路上怎样被那两个畜生凌.辱。
“得亏遇见了我,是吧。”
他看着我,忽然眼里泛起曾雾,笑道:“然后又后悔遇见了,是么?”
“大郎后悔么?”
我笑着问。
他用两指揉着眼,笑得惆怅:“那也是我的十三年啊。”
再次,我们再次相顾无言。
他低头喝闷酒,我扭头朝外面看。
外头又开始下雪,一开始只有米粒般大小,后面越来越大,如同柳絮般纷扬,地很快就白了,仿佛给灵堂里的如意唱挽歌。
“冒昧问一句。”
他笑着看我,手搓着额头,问:“陛下哪里好?”
“这……”
我顿住,过去和李昭在一起时,我把这两个男人比较了无数遍,可真的要说,却真不知从何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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