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蓬莱客
忽然,苏雪至顿悟。
不会是小姑娘刚才站起来的那一下,大姨妈突然造访?
这年纪的少女,时间不怎么准,也是常有的,就好比现在的自己。
上个月是在船上来的,这个月算时间,应该也到了,但还不见踪影。可能是要推迟个几天了。
她哥哥这时候也回来了,见妹妹还那样坐着,随口道:“还不起来?不去洗手的话,好走了。”说着,在侍者的服侍下套回了外套,发现妹妹还是没动,奇怪地看着她。
“怎么了你?”
贺兰雪支支吾吾:“我想再坐一会儿……你们先去……”
苏雪至忽然插话:“表舅,贺小姐刚和我说,她喜欢桌上的花。要不您先上车,我帮她包好,一起带出来。”
“对对对!”贺兰雪拼命点头,“哥你先去,不用管我。”
做哥哥盯了两人一眼,迈步去了。
苏雪至脱下自己的外套,上去递给贺兰雪,轻声说:“你冷吧,搭一下吧。”
贺兰雪如遇救星,急忙接过,半披半搭,垂到臀下。
苏雪至转过身,等她终于慢腾腾地站起来,瞥了一眼。
铺了雪白织物坐巾的椅面上,果然已经印上脏污。虽然只是一小滩,但十分刺目。
不远处,领班就立在那里。
贺兰雪的脸庞涨得通红,局促不安的样子,低着头,眼睛也不敢看苏雪至,显然又尴尬,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苏雪至端起了贺兰雪刚喝剩的小半杯深色饮料,往椅面上一倒,招手叫来领班:“不好意思,不小心打翻,弄脏了椅子,我们赔。钱加在账单里。”
领班反而连声道歉,说没关系,没弄脏贺小姐的衣裳就好。
苏雪至笑着道了声谢,从花瓶里拔出花,带着贺兰雪走了出来。
贺汉渚坐在车的前排右位里,等得好像有些不耐烦了,见两人终于出来,妹妹肩上罩着“外甥”的外套,手里紧紧握着花,外甥说她有点冷,所以自己衣服借她了。他瞄了一眼低着头一声不吭的妹妹,不能理解的表情,随即扭脸,叫司机开车。
汽车回到贺家,开了进去,贺汉渚叫妹妹回房休息,苏雪至跟着他进了二楼书房。
他脱了外套,丢在椅背上,扯开衬衫领口,示意她去关门,自己就坐了下去。
苏雪至照办,关了门回来,站他面前。
“随便坐。”
他的背部完全放松地靠在椅背上,两条长腿随意张开,双手松松地搭着,目光则笔直地望着她。
她不知道他把自己单独叫来想说什么,但从他这种充满侵略性、隐含高高在上意味的肢体语言来推测,接下来他想说的内容,对自己而言,应该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果然,宴无好宴。
苏雪至哦了声,选了张侧对他的椅子,坐了下来。
避免正面的目光接触,有利于掩藏情绪和内心真实的想法。这是心理侧写学的提示。
他好像有点不满她坐偏了,微侧着脸,看了她一眼,说:“来这里也有些天了。怎么样,都还顺利吧?”
和他的坐姿相反,他神色和蔼,语气充满关切,一种来自长辈对后辈的和蔼和关切。
第27章 (领导预备摊派苦活累活到你...)
领导预备摊派苦活累活到你头上的时候, 谈话通常会类似这样地起个头。
苏雪至的社会经验不算多,不爱交际, 出来后,也只知道跟着师傅闷头做事,但这种套路,多少也是知道的。
“是,一切顺利。谢谢表舅关心。”她略带戒备。
他微微颔首,看着她:“你学校在北郊,所以北门你也进出过不止一次吧, 有没留意到附近庙宇?”
天城这个地方, 因为是北方的商业和水陆中心,四面八方进来的也多, 出去的也多,人人都想求个平安发个财。中国人又不像西洋人专一,信奉实用, 一个神仙不灵,那就改拜一个,所以城中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庙宇。城隍庙土地祠就不用说了, 还有什么三太爷庙、九天庙、娘娘庙,五花八门,齐聚天上地下的各路神仙,走几步就是一个。
旧城北门也不例外,附近散布了好多, 苏雪至又不是瞎子,自然有看到。
她应:“是。”
“都有什么庙?”
苏雪至莫名, 不知道他怎么和自己说起了这个。就照自己所见说:“张公祠、三圣庵、三皇庙、玉皇阁。”
“还有呢?”他继续问。
苏雪至一时想不起来了,摇头:“我来了后, 也没出去逛过,就几趟来回路过时看了几眼,就这些吧?”
他对她的答案显然不满意,提示:“北城门进来,北街过去一点,刘家胡同口,很显眼。”
幸好苏雪至的记性好,略一思索,想起来了:“对了,还有一座关帝庙。”
他微微颔首。
他到底是想说什么?
“知道为什么立关帝庙吗?”苏雪至听到他又问自己。
这是在考中国古代文化史?
“因为关羽忠义。”
“那么你知道忠这个字的说法吗?”
这是真的在考文化史?
但这个,苏雪至确实说不上来。
她摇头,听他说:“忠,首先有‘敬’的涵义。《说文解字》把忠释为敬,认为是发自内心的恭敬和尊重。这是忠的起点。有一位朴学大师,名段玉裁,则解释说,尽心曰忠。也就是说,为人效力,应当倾尽全力,不存二心。”
苏雪至一头雾水,只能沉默着,听他继续侃侃而谈:“刚才是字面的解释。从历史的角度来说,忠,也就是忠诚,更是普遍的伦理规范和道德的准则。儒家认为,‘天之所覆,地之所载,人之所履,莫大于忠‘,事实上,并非儒家这样认为,在思想最为活跃争鸣的先秦时代,就这一点而言,诸子百家也是持了相同的观点。王子赢高说,不忠者无名以立于世,韩非子甚至直接说,为人臣不忠,当死。”
苏雪至后颈嗖地一凉,睁大了眼睛。
贺汉渚注视着她,继续微笑道:“我再给你说个故事。吕布你肯定知道,对吧。其人有三国骁勇善战第一猛将之名,最后投向了曹孟德,曹孟德爱才,天下皆知,但却乱箭射杀了他。为什么?我相信你肯定也知道,吕布所作所为,毫无忠诚可言。”
“一个人有本事,若无忠诚,则如一柄利剑,我可用 ,敌,也可用。即便曹孟德将人留在了身边,也如隐患,所以干脆下了杀手。”
他停顿了一下,注视着她:“懂了吗?”
苏雪至似懂非懂。
他说的话,她自然每一句都懂。就是说,忠诚是美德,不忠诚没好下场。
但她实在不懂,他这样引经据典深入浅出耐心十足地给自己讲授“忠诚”,目的到底是什么?
不懂装懂不是她习惯。她摇头:“表舅,我其实不是很明白您的意思。您要是有话,您直接和我说。”
贺汉渚一顿,坐直身体,双目注视着面前这个看起来确实不像是在装糊涂的苏家儿子。
某些方面,还是有点蠢。
“苏雪至,你舅父叶汝川千方百计把你送来这里,目的是什么,这你应该知道吧?”他耐着性子问。
省城里的荀大寿攀了个厉害的后台陆宏达,对方是京师里的要人,舅舅叶汝川自然斗不过了,还差点没了命,知道面前这个人的存在后,就送自己过来认亲,希冀能当靠山。
虽然羞耻,但在这样一个法理还只存在于理想中的年代,看起来,这好像也是唯一的应对法子了。
“知道……”她老老实实承认。
“是希望我们苏叶两家能得到你的关照。”
贺汉渚点了点头,脸上也终于现出了今晚上坐下来后的第一丝还算满意的神色。
他的后背就又靠了回去,这次还交起腿,把他那条受过伤的左腿随意地架在了右腿上。
“既然你知道,那就简单了。接下来我的话可能会让你听了不舒服,但是实话,更没必要拐弯抹角。”
“老实说,就算从前我祖父在世时,你们苏叶两家和我贺家也根本算不上是什么正式亲戚。不过,这一点不重要。你们两家有诚意,从前和我贺家也确实有过往来,那么日后再做亲戚,也是好事。我贺汉渚自然算不上什么有本事的人,但遇到事,也不会不出来。别的不敢保证,让你们两家在叙府没人敢动,这一点,应该还是可以做的到。”
他的语气听起淡淡,但话里的自负和俾睨,却是扑面而来。
今晚吃下去的这顿价钱昂贵的饭,到了现在,苏雪至才终于渐渐回过了味。
天下原来真的没有白吃的餐,自己还要了那么一瓶五十年的香槟……
她慢慢有点紧张起来。沉默着。
面前的这个男人,此刻也无需她说什么――因为还轮不到她开口,只听他接下去说道:“我考虑过了,可以认你们苏叶两家,日后正式以亲戚关系往来。”
说完,他停了下来,不再开口。
书房里随之安静。
他也不再看她了,从抽屉里摸出一支香烟,但没立刻点,只连同一只金属打火机,一并捏在手中,把玩。
灯光从他头顶的背后照下来,他脸上不再有笑意,五官的深刻轮廓隐在了一团泛着青影的光晕里,仿佛蒙上了一层冷漠的薄纱。
苏雪至知道,他要说的已经说完了,现在,该轮到她开口了。
“那么……我们两家需要做什么……”
她放松自己略发紧的喉咙,终于开口问道。
“忠诚,绝对的忠诚。”他沉沉地应。
她明白了,为什么刚一坐下来,他先是给她讲了那么一堆听起来仿佛有点远的东西。
她也一下放松了。还以为他要苏叶两家干什么呢。这个应该没问题。但还没来得及舒气,听见他又说:
“当然,利益交换前提下的平衡而已。如果哪天我快倒了,或者死了,被我的敌人消灭,你们要转投别的靠山,自然没问题。但,只要我还在一天,我就不会容许背叛,包括任何的欺瞒和首鼠两端。”
“如果被我知道……”
他随手将打火机扔在了桌上。
铁块因为投掷的力,溜了过来,堪堪滑到桌面边缘才停住。坚铁摩擦过木头,发出一段突兀而刺耳的噪音。
“我贺汉渚心胸狭窄,睚眦必报。”
他轻描淡写地说。
就在大约一个钟头前,坐在餐厅里吃饭时,苏雪至还觉得今天晚上颇是轻松,是她来到这里之后,过得最是愉悦的一个晚上,可谓是精神和肉体的双重享受了。
现在,那种感觉彻底地消失了。
她立刻表态:“贺先生您放心――”她改口,叫他贺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