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她与灯
张洛笑了一声,“行,不答算了。”
邓瑛道:“我能问大人一个问题吗?”
“问吧。”
“大人喜欢杨婉吗?”
张洛挑眉,“不喜欢。”
“那大人为何到如今还不娶妻。”
张洛切齿,“你信不信,我今晚先让脱一层皮。”
邓瑛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张洛坐在椅子上与他沉默相对,地上的人影轻轻地颤抖着,席草沉默地伏在邓瑛的脚边,他因为站得有些久了,不自禁地挪了挪腿。
张洛看着他道:“你现在是诏狱里的钦犯,除了案子之外,我不会与你谈论任何事。”
“是,我明白。”
“不过。”
他顿了顿,抬头道:“杨婉的事可以谈,她带走了杭州的书院的学生,这些人的言行,纪总宪不愿报呈,锦衣卫会呈报,陛下一旦下旨治这些学生重罪,杨婉也会和现在的你一样。我曾对她说过,如果她在我家中受我管束,我没有什么是担待不了的,但是如今已经晚了,你和她都得按律受惩。”
邓瑛沉默不语。
张洛喝道:“为什么不答话?”
“你惩戒不了她。”
“你说什么?”
邓瑛的声音很平静,“我说你惩戒不了她。”
他说着抬起头,“张大人,当年在你对我说过,不是你惩戒我,是《大明律》惩戒我,我认这一句话,所以我如今才会站在大人面前,但杨婉是不会认的。”
张洛冷笑了一声,“她不认就可以逃脱吗?”
邓瑛摇了摇头,“如果我不认,我未必不能逃脱。”
张洛道:“你什么意思?你是自己走进诏狱的吗?”
“是。我自己来的。”他说着捡起身边的囚衣。
“这身囚衣也是我自己要穿的,身为刑余之人,在这一朝,我只能走到这一步,但是……”
他说着想起了杨婉的面容,温和地露了一丝笑容。
“但是我很仰慕那个女子,她做了我做不到的事,说了我说不出口的话。我肯在诏狱受《大明律》的惩戒,但我信她,她不会像我这样,她还有路可以走,她会好好地活着。”
张洛的手在膝上捏握成拳,不禁想起当年杨婉因鹤居案受审的情形。
鞭刑之下她痛到极致,浑身扭曲,四肢百骸皆在颤抖。
从表面上看,她和其他的女犯一样,羸弱,怕疼,两三鞭就足以逼出她的哭声,逼得她不断地求饶。
然而即便如此,她却一刻也不肯松懈精神,拼命地维持着理智在受刑的间隙与他周旋,甚至时不时地,找准机会反客为主向他发问。
此时回想起来,张洛甚至觉得,她当时根本不是因为害怕才求饶,她只是在向他要开口的余地而已。
那场原本该由张洛掌握的刑审,最后莫名其妙地变成了杨婉的一场陈述。
在张洛掌管诏狱的这几年,那还是唯一的一次。
她的确没有任何一刻屈服于刑律,反而不断地利用着刑律,利用张洛心里的准则,逼他放弃对她的刑审,而后又逼他刑审自己的亲生父亲,逼他内观,逼他扪心自问,到最后,甚至逼得他开始怀疑自己坚持了近十年的观念。
邓瑛说,他很仰慕那个女子。
“仰慕”这两个字,张洛此时也觉得有一些意思。
“副使。”
“说。”
“陛下召您进宫。”
张洛站起身,当着邓瑛问道:“清波馆围了吗?”
校尉答道:“已经围了,但东厂的人守了前后两门,不准我们的人进去,不过,我们已经探到实证,杭州书院的学生和那个叫杨婉的女子都在里面。”
“知道了,守好,等我出宫亲自来处置。”
他说完看了一眼邓瑛,“换衣服吧。”
而后一面走一面道:“给他药。”
校尉道:“要把人锁起来吗?”
“锁。把饭食给他,等他吃了就让他休息。”
“大人……”
校尉的声音有些犹豫。
“有什么就说。”
“是,大人为何要这样对待这个犯人。”
张洛顿了一步,半晌方道:“等我见了陛下,回来再说。”
——
月照皇城。
养心殿前所有的石盏灯都点得透亮,会极门上接了司礼监的牌子,替御药房留着门。御药房当值的御医们皆周正了自己的官服,战战兢兢地跟着司礼监的太监朝养心殿走。
“胡公公。”
“嗯?”
“陛下的喉疾已经好了几年,怎么这两日发作得这么厉害。”
胡襄道:“能怎么着,还不是操心国事,累的。”
“彭大人怎么说啊。”
胡襄叹了口气,“他这不是找你们一道过去参详吗?”
“哎哟。”
几个御医多哆哆嗦嗦地揣了手,凑头窃语道:“这就是说……从前的方子不行了?”
胡襄回头喝道:“私论什么?”
众医忙道:“不敢。”
噤若寒蝉地走到了月台下立候。
皇帝靠在榻上,皇后端着粥米坐在榻边侍疾,皇帝推开粥碗,对皇后道:“行了,朕没胃口。”
皇后劝道:“自从总宪来了,您就什么都没吃,妾着实担心。”
贞宁帝没应皇后的话,对内侍道:“焚得什么香?”
“回主子,还是檀香。”
“灭了灭了。”
贞宁帝的声音有些不耐,“朕喉咙难受。”
皇后道:“御医已经在议方子了,您且歇一会儿,养养神吧,那邓瑛不过是个奴婢,您就把他交给张副使去审,何必伤这个神呢。”
贞宁帝烦道:“你懂什么,退下。”
正说着,胡襄进来道:“陛下,张副使,白尚书还有杨侍郎到了。”
皇后忍不住又说了一句,“陛下今日就算了吧,君在病榻上见臣子,他们也惶恐啊。”
贞宁帝咳了几声,提声道:“朕让你退下你就退下!”一个不留意,拂出去的手竟的打落了皇后鬓边的一只金釵。
皇后知耻,忙放下粥碗,行礼出去。
胡襄引着三人走进内寝殿,在御床前行跪拜大礼。
皇帝命胡襄将自己扶坐起来,勉强盘了腿。
“都起来吧。”
杨伦站起身看了一眼皇帝的脸色,轻道:“陛下,臣等惶恐。”
皇帝呼出一口滚气,对杨伦道:“这会儿朝内消停了吧。”
“是。”
第110章 杏影席地(七) 笔墨喉舌之上,饶邓瑛……
这是近臣在御床前的对答,对杨伦来说也是博弈。
他看了张洛一眼,暗暗捏紧了手掌。
皇帝此时已咳得脸色涨红,喉痛嗓哑,声音也有些颤抖。
“何怡贤。”
“奴婢在。”
皇帝扶着榻面坐直身,“给朕穿鞋。”
何怡贤看了看杨伦等人,弯腰去劝道:“陛下还是养着神吧。”
张洛跪地道:“臣请陛下保重御体。”
贞宁帝摆了摆手,“你们不明朕,朕听说了阁老情形,心里有多不忍。”
白玉阳忙道:“陛下,臣父已归家,臣入宫前再三嘱咐,令臣待他叩谢陛下天恩。”
说完便整衣伏身,行叩拜大礼。
贞宁帝道:“你且起来,朕已经看过了之前刑部的奏章,梁为本虽然为阁老的学生,但盐场通倭一事,与阁老并无关联。至于邓瑛的呈报,朕就不必看了,你们当他是个罪奴,好好审吧。”
白玉阳道:“陛下圣明。”
贞宁帝摁住自己的眉心,提声道:“朕哪里圣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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