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她与灯
“衫子啊。”
宋云轻抖开手上的布料,“袖线都错了。”
杨婉忙挪灯过来,“哪里错了,你快教我改。”
宋云轻道:“你这是做给邓瑛的吧。”
“嗯。”
宋云轻摇头道:“又是灰的。”
杨婉拿过针线,放在灯下,“他喜欢穿灰的。”
宋云轻有些担忧地看着杨婉,“都判了斩刑了,你做这些,他还能穿上吗?”
杨婉没看她,只淡淡地说道:“你先教我改吧。”
宋云轻叹道:“我之前就跟你说过,在宫里,当他们是个伴儿就好了,不要把自身搭进去。你看看你现在……”
杨婉笑了笑,“我现在也没什么,你别磨叽了,快教我。”
宋云轻以为她是不想面对,也不愿再让她难过,抬手将灯挪到绣案上,“行,我教你把袖线定下来。”
整整一个夏天,杨婉一直在做那件衫子。
不说宋云轻了,连易琅也有些担心她的情绪。
他时常问杨婉,自己能不能替邓瑛向贞宁帝求情。杨婉听后却总是摇头。
易琅忍不住问她。“姨母,厂臣判了罪,你不难过吗?”
杨婉搂着易琅,把头轻轻地放在他的肩膀上,轻声说道:“有一点吧。”
易琅侧头看向杨婉,“姨母,我不想让厂臣死。”
“嗯。”
杨婉轻道:“姨母替厂臣谢谢殿下。”
易琅松开杨婉,起身拉住杨婉的手,“姨母为什么不让我去求情,我上回救了书院的学生们,这回为什么不能救厂臣呢?”
杨婉望着面前的易琅,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因为他是宦官,而那些人是文士,赦免文士是仁义,赦免宦官是什么呢?”
“是无道。”
易琅径直接道。
杨婉心口一痛,却也只能道:“殿下说得对。”
易琅看着杨婉,正声道:“所以厂臣才会跟我说,让我以后,不要对他容情。”
杨婉一怔,“他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有一次,姨母你去煮面的时候,他在书房里对我说的,他还教我写了一个东西……”
他说着说着,声音越发小了,杨婉捏了捏易琅的手,“什么东西。”
易琅摇头,声音也有些急切,“我不说,我答应过厂臣的,这个绝对不能说……”
杨婉摸了摸易琅的额头,安慰他道:“好,姨母不逼你说。”
易琅这才松了肩膀。
杨婉又问道:“他不让殿下对他容情,殿下是如何想的呢。”
易琅没有立即回答,抱着手臂朝殿外看去。
庭中的巨冠树在早秋的风里摇动着叶冠,叶潇潇,令人闻之脊寒。
杨婉顺着易琅的目光望去,轻声道:“不论殿下怎么想,姨母都会救他,哪怕以后,殿下不喜欢姨母了,甚至觉得,姨母是一个很可恨女人,姨母也不会放弃他。”
“我不会!”
易琅急道:“我会一直对姨母好。”
杨婉笑了笑,张开手臂对易琅温声道:“来。”
易琅忙缩进杨婉的怀抱,杨婉搂着他一道听殿外的风声,“殿下,你是一个前途大好的少年人,等你再长大一些,你会活得更自如,更坚定,但姨母爱的是一个只有过去,没有将来的人,他一直都这样,姨母也拿他没有办法,但姨母不想怪他,只想给他更多一点,所以……”
她低头看着怀中的易琅,“如果以后,姨母做了在你看来不对的事,你也不用对姨母容情。”
“姨母……”
易琅抓住杨婉的衣袖,“你不要说这样的话。”
杨婉捏住易琅的手,“放心,即便你不容情,姨母也未必会输。”
她说完,抬手拢紧了易琅的袍衫。
贞宁十四年,初秋,明月在窗,四海同望。
牢狱中的邓瑛虽然添了些伤病,却一直不弃饮食,他有听杨婉的话,好好地吃饭,尽可能多地睡觉,哪怕成为了一个死囚,他也没有刻意地去算日子,只是偶尔问狱卒,还有几日入秋。
杨婉在承乾宫里,继续和陈美人,宋云轻学针线,虽然依旧做得很丑,但那件答应带给邓瑛的秋衫,最终期期艾艾地还是成形了。
贞宁十四年,八月中旬,贞宁帝的喉疾更加严重。
杨伦在内阁值房里,终于等来杨婉所说的转机。
第115章 月泉星河(三) 对,我就是憨的,婉婉……
八月十三日,京城起了大风,一连刮了三日,到了八月十六这一日,尘暴四起,黄沙蔽日,不辨天色。城内的庐屋倒了近百间,数名百姓因此丧命。十七日夜里,京内青天观中的云崖殿殿顶,忽然塌了一角,工匠们连夜补瓦,谁知第二日竟又塌了一半。
曹真人派人奏报贞宁帝。
云崖殿乃是贞宁帝尚为皇子时资建的,二十年前由张展春主持设计修建,此时垮塌,如若昭示其命数一般,令其心大恸。
闻报后,立即命皇城锁闭了四门,各部科的官员都不敢轻易离衙。
文华殿也停了日讲,杨婉陪着易琅在书房里读书。
那日风大,即便锁着门,灯焰也不安静。
合玉搓着手从外面进来,杨婉忙抬袖替易琅挡风,“快关门,我才扫了沙。”
合玉哆哆嗦嗦地合上门道:“外面风太大了,吹得人什么都瞧不见,今儿膳房送膳得晚了。”
杨婉道:“晚就让他晚吧,我煮面给你们吃。”
合玉看了看易琅,笑道:“我们倒是真没什么,您不能一直委屈殿下啊。”
易琅从书本上抬起头,“我愿意吃姨母做得面。”
合玉垮脸道:“殿下还没吃腻姑姑做的面啊。”
易琅放下书道:“我是被罚俸的皇子,能吃腻什么,且父皇身子不安,我不能思口腹之欲。”
合玉被“训”得红了耳,连声应“是。”
杨婉站起身道:“我让你去问陈掌印,青天观的事,你问了吗?”
合玉应道:“问了,掌印听了你您的吩咐,昨日亲自去瞧了一眼,说是塌了一半,连里头的老君像如今都露在外面,观里的人拿了个草棚子遮着,都不敢动手再修了。好些百姓在那儿看呢,说什么的都有。”
易琅问道:“为什么不敢修。”
合玉摇了摇头,“这个奴婢就不懂了。”
杨婉道:“那是个独柱的建筑,当年是张先生主持修建的,很难修,贸然动工会塌得更厉害。”
易琅沉默了一阵,忽然抬头道:“那厂臣是不是……”
杨婉笑着点了点头,“是,但是殿下不要去提。”
合玉还没反应过来,问杨婉道:“姑姑和殿下说什么呢。”
杨婉站起身道:“走,烧火,我先煮点面给你们垫着。”
连过了两日,尘暴仍然时起时平。
这一日黄霾蔽天,人走在路上几乎什么都看不见。杨伦在会极门上找宫女要了一张纱巾子,遮着面朝内阁值房走。
路上的宫人皆步履匆匆,遮面低头难免碰撞,杨伦刚走到值房门口就与一个老阁臣撞了个满怀,他倒是没什么,两三下弹了起来,站在门前拍灰,老阁臣就没那么利落,挣扎了两下才勉强坐起来,杨伦看清楚人,忙墩身去扶,“下官没看见阁老。”
阁臣摆了摆手,借杨伦站起身道:“无妨,这天儿里谁看得见谁啊。”
二人搀扶着走进值房内,两个内侍正在查擦拭桌案上的沙,齐淮阳坐在椅子上脱鞋抖沙,见二人进来,忙将抖了一半的鞋子重新穿上,起身道:“两位大人也来得不容易吧。”
杨伦坐下了一口茶,“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入秋的时候起这么大的沙霾。”
齐淮阳道:“我们是不是该问询钦天监。”
老阁臣道:“还用我们问吗?陛下虽病着,但今日卯时,就已在养心殿召问钦天监了。你进会极门早,没听着消息罢了。”
正说着,司礼监秉笔李江捂着纱绢子在门外道:“白尚书,杨侍郎在里面吗?”
杨伦侧头道:“我在,李公公进来说。”
李江道:“奴婢就不进来,这尘扬得厉害,门一开,没得扑大人们一身。”
杨伦起身走到门前道:“陛下有什么旨意吗?”
“是,陛下召杨大人和白尚书去养心殿。”
杨伦道:“尚书今日休沐。”
李江应道:“不妨,司礼监已有人去传了,侍郎大人先随奴婢去吧。”
杨伦点了点头,回头对齐淮阳道:“我若能见到监正,就顺便问一句,内阁倒也不用特意问询。”
齐淮阳道:“也有道理,最近云崖殿塌,陛下必不安宁,我刻意过问也不好,还请大人留意。”
杨伦应下,跟着李江行至养心殿前的琉璃门下,见杨婉背风立在门下,承乾宫的宫人们皆以纱遮面,浑浑噩噩地立在杨婉身后,殿前不能私谈,杨伦索性正声问道:“殿下在内?”
杨婉闻话回身,行礼应道:“是,殿下在内殿为陛下侍疾。”
说完便侧身让到门边,手指在腰腹上偷偷了捏了个“心”。
杨伦忍不住扬起了唇角,抬脚朝琉璃门内走。
养心殿内药香四溢,除此之外还能闻到丹沙的气味,杨伦站在地罩后候传,隐约听见贞宁帝的嗽声,喑哑而沉闷,像粗糙的石头的石头在地上刮擦一般。
不多时天清观的曹真人并几个青衣道人便从里面走了出来。
杨伦一直不屑这些人,索性侧身不看,避了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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