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 第146章

作者:她与灯 标签: 穿越重生

  白玉阳道:“此遗诏为陛下病中所写,写时为垂询内阁,遗诏措辞我等还要斟酌,暂缓昭行。”

  何怡贤看向杨伦道:“这是内阁的意思,还是首辅大人的意思。”

  杨伦应道:“这不是谁的意思,是颁诏的章程。”

  何怡贤点了点头,“既是章程,我司礼监便没有异议。不过,内廷的大礼怎么行,大行皇帝大殓在即,遗诏不颁,何人领祭?”

  杨伦道:“大殓之间,内阁会将议定后的遗诏再呈皇后。”

  何怡贤轻轻敲着手中的茶锤,“既如此,我就将内阁意思回明皇后。”

  此话说完,茶也上来了。

  众臣却没有一个有心思喝这司礼监的茶。

  杨伦与白玉阳一道走出司礼监,白玉阳道:“我听你的意思,没有立时行封驳,但这不是长久之际。”

  杨伦转身道:“我明白,但是先缓遗诏昭行,才不至于走死此局。”

  白玉阳道:“七日之后,大殓时如何?”

  杨伦道:“趁这几日,内阁从新草拟新诏,代先帝行笔,立皇长子为嗣君。”

  白玉阳一怔,“此举何意。”

  齐淮阳在杨伦身后道:“你这是要逼皇后认我们内阁的这一道遗诏,而弃司礼监取呈的这一道?谈何容易啊,除非我们能证实这道遗诏不是陛下手书。”

  杨伦道:“我们证实不了,陛下弥留之际,只有司礼监的人在侧。”

  齐淮阳道:“那我们胜算几层。”

  杨伦道:“你们还有别的可行之法吗?”

  白齐二人皆没有说话。

  杨伦呼出一口气,“既没有,就行此法。不过一旦起笔,内阁必要齐这一份心,否则一层胜算都没有。”

  齐淮阳叹了一声,转身朝养心殿的方向望去,轻道:“陛下不信臣,不信子,唯信奴婢,这些过错遗诏里都不能写,能写的,剩些什么?”

  杨伦听着他的话朝养心殿望去,祭祀的烟气无法在雪风里凝聚,却被送得极远,即便在此处,他也能闻到贵品檀香的气息。

  整个丧仪的规制,反遗诏上从简的文辞而行,虚奢无度。

  杨伦收回目光,甩袖朝前,“先走了。”

  齐淮阳道:“走那么快做什么。”

  “熏闷了。”

  ——

  养心门对面的司礼监值房,李秉笔好不容易从灵前退下来。

  他揉着后颈走进房中,见案上摆着一碗热腾腾的糟肉。不禁笑了笑,猜是自己的干儿子,李鱼来过。于是将就冷水洗了把脸,才要坐下吃饭,便见胡襄跟进来道:“你回来早了,老祖宗还叫你跟着皇次子。”

  李秉笔起身道:“皇次子今日还临丧吗?”

  “即便不临丧,你也得在跟前伺候着。”

  他说着关上了房门,“内阁今日拒绝奉诏,这变数就起来了,老祖宗是谨慎的人,这个时候,皇后和二殿下什么情形,咱们得门清儿。”

  李秉笔道:“我始终觉得,我们不该写那道假诏……”

  “哎哟!”

  胡襄打断他,“老祖宗再三说了,这话烂肚子里,什么假诏,那就是陛下亲写的遗诏,立皇次子朱易珏为帝,他是我们捧着长大的,以后能亏待我们吗?你明白了一辈子,可别死这上头了。”

  李秉笔忙道:“是……是我知道……”

  话音刚落,门前的衣箱后面忽然“啪”地响了一声,胡襄险些跳起来。

  “谁!”

  李鱼战战兢兢地从衣箱后面站了起来,错愕地看向李秉笔。

  “要命了!”

  胡襄喝了一声,上前便要拧李鱼的胳膊,李秉笔忙一把扯住胡襄的后襟,胡襄被扯地一绊,朝外喝道:“来人!有没有人在外面!”

  李鱼有些吓呆了,惶恐地看着李秉笔,“干爹,我……”

  “跑……”

  李秉笔口中吐了一个字。

  “什么……”

  “愣着做什么!赶紧给我跑!”

第130章 还君故衫(十) 一张白布朝天抖开。……

  思缮门上,百官命妇正在临哭。

  为了给这些人吃饭休憩的地方,宫殿司在思缮门西面百十来米的地方沿宫墙临时搭了十几间毡棚。宋云轻整理完赞司的公文,走出局堂,见尚仪局的饭已经放过了,底下的女使对她说:“司赞,膳房忙乱,这几日的伙食都是敲着时辰送的,不过思缮门上一直没断炊,好些内官们都去那儿吃,你要肯走几步,也过去吧”

  宋云轻看了一眼外面的天气。

  雪已经下轻了,风也渐渐平息,即便没有人少雪,道上也好行了不少。

  宋云轻回堂取了一把伞,披衣从尚仪局的侧角门走出去,沿着无人的宫道,朝思缮门走去。

  宫道拐角,一抔枝上的积雪落到宋云轻身上,她忙低头拍雪。忽然听到拐叫前传来追喊的声音。

  “抓住他——”

  宋云轻本能地避在墙边朝拐角前看去。

  积雪的宫道上,李鱼跑得肺疼欲裂,雪风不断地往他的口鼻中灌去,几乎封住气道,以至于他难以呼吸,他又惊又怕,慌乱地从司礼监值房夺路逃出,下意识地想要去尚仪局找自己的姐姐宋云轻,谁知才跑出养心门,司礼监的内侍就追了过来。

  他人还小,身量都还没长全,哪里能真正地逃掉。

  两个内侍追上来一左一右将他的胳膊往下一撇,手臂顿时骨节错位,李鱼疼得双腿一软,猝地跪倒在雪地里。雪粉灌了他满口。他大声喊叫着,手动弹不得,双腿就拼命地蹬踹着,一个内侍被他蹬踹了一脚,恼羞成怒地照着他的脸就扇了一巴掌。

  一旁的内侍忙道:“别坏事,赶紧把人绞了。”

  说完朝后道:“拿绞绳!快,拿绞绳过来!”

  李鱼趁着二人回头地空挡,拼了全身的力气,朝前一挣,整个人摔伏在地。

  他抬起头,朝着尚仪局的方向地绝望地喊道:“大行皇帝的遗诏是假的!我李鱼死得冤啊……老天爷,大行皇帝的遗诏是假的,我李鱼!死得冤……”

  话未说完,两根绞绳已经套住了他的脖子,握绳的人没有给他任何的余地,一只脚抵住他的膝盖,勒紧绳子向后猛地收紧,迫使李鱼跪立起来。

  李鱼瞬间睁圆了双眼,嘴唇颤抖着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

  “阿鱼……阿……”

  宋云轻刚喊了一声,却被背后伸出的一只手一下子捂住了嘴。

  杨婉刻意压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云轻是我,别出声!”

  宋云轻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看着李鱼乱蹬的双腿,脑子里一片空白,甚至顾不上去想他将才喊出来的那句话究竟意味着什么。她只想立即奔到他身边,扯掉那根马上就要结果李鱼性命的绞绳。

  杨婉见宋云轻还在挣扎,忙扣住她的一双手腕,将她往后拖,一面低声道:“云轻,过去也就是多死你一个!”

  两人身量差不多,角力之间都使了全力,杨婉脚下一下子没站稳,身子猛地后倒,带着宋云轻一道朝后跌到了雪地里,尽管后背上的撞伤痛得她几乎喘息不过来,她还是紧紧地捂住宋云轻的嘴,哑道:“你一直在教我保全自己……如今换我来求你,别送死啊。”

  宋云轻仰面躺在杨婉的身上,雪花轻盈地朝她的面上飘来,落在皮肤上,居然有些发烫。

  拐角前面的声响渐渐平息了下来。

  “死了没。”

  “都失禁了,应该是死了。”

  “胡秉笔说了,埋的时候要把头砍下来,绝不能人再还阳。”

  “砍头?不至于吧,这……我看是死透了的啊。”

  “哪那么多话,我们照做就是。”

  “……”

  最先出声的那个人似乎有些犹豫,“欸,你说老祖宗为什么非要李鱼的命啊,他刚才那句话……什么遗诏……你听到没?”

  “他那吓疯了的胡话,你还当真的听,赶紧闭嘴吧,要再提我们都得死。走,趁着没人,把尸体拖走。”

  “行勒,用白布裹了,你抬前面,我把他的腿捞着。”

  杨婉躺在雪地里听着这一段对话,口腔泛出了一阵血腥气。

  她忽然想起,在内学堂中,她也曾听到外面杖毙宫人。

  那时的她当着邓瑛的面呕吐,并不是因为她对“死”这件是事情有多深刻的认知,相反,隐秘的现代处刑,把“死亡”遮掩得滴水不漏,她之所以呕吐,是因为她接受不了,一堆她从来见过的死肉,对她所散发出来的腥膻。

  而如今,李鱼尸体就在外面,隔她不过几十步,但她却再也没有当年那种想要呕吐的欲望。

  死了的人不是一堆腥臭的肉,不是一个单薄的名字。

  而是终结了的情和谊,他们死在王朝的中心或者边缘,再也无法向亲朋,喊不出一个“冤”字。

  杨婉闭上眼睛,将眼泪忍回。

  宫墙下的雪地里,李鱼的眼睛却仍然睁着。

  面色乌青,唇色惨白。

  好在连日大雪累得极厚,轻而易举地遮挡住了他下身的污秽。一张白布朝天抖开,几下便缠住了他尚未长全的身子。两个内侍各抓一头,就这么把他从大明朝的天幕下,抹杀干净了。

  “云轻。”

  杨婉低头唤了宋云轻一声。

  宋云轻没有出声。

  杨婉咬着忍痛站起身,将浑身瘫软的宋云轻架到自己肩上。

  “尚仪局不能回了,我带你走。”

  ——

  承乾宫的偏殿内,合玉烧了四盆炭火,又将自己的被褥抱来,紧紧裹住宋云轻的身子。杨婉的手拧伤了,正用棉布蘸着酒,拿火烫热了来揉。

  合玉帮样婉移灯,回头见宋云轻仍然浑身发抖,嘴唇发乌。不禁忧道:“怎么暖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