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 第154章

作者:她与灯 标签: 穿越重生

  杨婉点了点头:“她在清波馆吃住都好吗?”

  “都好都好。”

  陈桦说着抹了一把脸,“云轻读的书多,您那儿又全是书,烘得她那一身书香气越发浓了,我见她如今在印坊后面帮衬整理,人没瘦,长得比宫里还好,虽然提起李鱼仍然伤心,但也没有沉湎,这叫我放心不少。”

  杨婉含笑应:“这样便好,你下次去看她的时候跟她说,别老闷在印坊后面,司礼监的人大都下了狱,没有人再会找她,她如果愿意,可以出去走走逛逛,快开春了,也该给自己买些衣料,裁几身衣裳。”

  “欸,我一定跟她说。”

  说完,猛地想起正事,忙低头将一包银子从袖中取出,呈到杨婉面前,“这是云轻叫我带给姑姑的。”

  杨婉道:“宫里使不上,你收着吧。”

  “可不是给宫里使的,这些是滁山书院的院生们送来的。”

  杨婉一怔,忙伸手接过银包,一面问道:“什么时候送来的?”

  陈桦道:“上个月中旬,是一个叫周慕义的庶吉士亲自送到清波馆的,说是我们督主入狱前的俸禄,清田之后,学田还回去了,先帝又留了遗诏,不准立丧仪银的名目,书院收支眼见着好了,实在不能再留着督主的钱,所以收拾整理这么多,托周慕义带给督主。周慕义没有门路见督主,就把这些钱拿去了清波馆,云轻说她收着不好,索性让我带进来给您。”

  杨婉捏着银袋,垂头不禁笑出了声。

  陈桦道:“我偷偷看了一眼,也没多少,您不至于乐成这样吧。”

  杨婉道:“你不明白,这些有多难得。”

  她说完这句话,也没再对陈桦做过多的解释,“你忙你的事去吧。”

  “行,姑姑多歇歇,我回惜薪司了。”

  杨婉目送陈桦踩雪离去,抱着银袋朝内殿走。

  刚走了几步,清蒙便从阶下追上来道:“前面阁臣们来了,要奏事。”

  杨婉站住脚步,看了一眼天时,低头对立在阶上的清蒙道:“我才看到摆饭,叫候一会儿吧。”

  清蒙点了点头,“也是,陛下早间就进得不好。”

  “不必。”

  这一声从门后传来,清蒙等人忙伏了身,杨婉转过头,见易琅正走出来,“我听了阁臣们奏的事,再吃就是了。”

  杨婉也向他行了一个礼,“是,奴婢去传话。”

  易琅伸手拉住杨婉的手,牵着她朝内殿走,“你不用去,你这几天一直在咳嗽,我传了御医给你看病,你一会儿就在次间里坐着。”

  杨婉看着易琅的背影,丧中尚未除服,重孝在身,裹着他还未长全的身子,看起来有一些臃肿。但他走路的时候,背脊挺得很直,若不看身量,竟不大像个少年人。

  杨婉盯着他的步伐,脱口道:

  “做了陛下,走路的模样变了,也比以前霸道。”

  易琅顿住脚步,转身道:“姨母你不得放肆。”

  “是。”

  杨婉蹲了蹲身,“奴婢不放肆。”

  易琅抬头道:“我为你好的。”

  “奴婢知道,奴婢一会儿就看病,吃药。”

  “你不做奴婢好不好。”

  易琅忽然提高了声音,杨婉怔了怔,又听他说道:“你和我母妃一样,都是我的亲人,你不做奴婢好不好。”

  杨婉蹲下身,“不做奴婢做什么,陛下要给我封个诰命吗?”

  “嗯。”

  杨婉笑了笑,“可是我不想要。”

  “为什么。”

  “因为我只想做陛下的姨母,虽然受宫规约束,我自称奴婢,但是在我心里,陛下是我最心疼的晚辈,能与陛下这样相处,我觉得很自在。陛下知道吗?我没有以前那么怕您了。”

  易琅松开杨婉的手,“姨母以前怕我,是因为我罚你跪,杖责厂臣吗?”

  “不是。”

  杨婉伸手理好他被风吹乱的衣领,“是因为姨母那时候不太懂你。”

  她说完,将手叠放在膝上,抬头望向易琅,“我们都需要相处,才能理解周围人的内心。”

  “我懂。”

  易琅低头看着杨婉,忽然正声道:“我帮厂臣。”

  杨婉道:“他犯的是死罪。”

  易琅摇了摇头,“司法道上除了《大明律》,还有君王的良心。”

  杨婉一怔,“这句话是谁教给你的。”

  “厂臣。”

  说完转身道:“我去听阁臣奏事了,你就在次间坐着,御医来看过之后,你让他暂候,我过来亲自问。”

  他一面说一面朝前面的明间走,走了几步又回头道:“姨母你不得再难过,听到没有。”

  “听到了。”

  ——

  她不光听到了易琅的话,她还听到了与历史相反的声音。

  但她并不确定,这是因她而逆转的声音,还是原音即如此。

  易琅写给邓瑛的《百罪录》当中并没有伪造遗诏这一条罪名,事实上,连伪司礼监伪造遗诏的这一段史实都没有。何怡贤被处置的罪名是贪墨国财,真正让邓瑛遭受凌迟酷刑的罪名是‘谋害宗亲’。这条罪名极其刻意,刻意到后世甚至找不到史实与它印证,只能从皇次子之死,去侧面

  猜测。

  《明史》上记载,皇次子死于遗诏颁行之前,然而此时至遗诏颁行,皇次子并未病故。

  《明史》上这一段错漏记载所对应的正是三司会审的时段,这并是历史上邓瑛的死劫。

  但是,如果这不是邓瑛的死劫,那么最后的死劫在什么地方?

  杨婉想到此处,背后不禁生起一阵恶寒。

  白焕赠棺,杨伦留书。

  这两个史实皆不见于《明史》。

  但他们确实认可了邓瑛。

  或许当时根本就不止他们认可邓瑛,易琅,齐淮阳,白玉阳,还有众阁臣,以及所有参与过金台大议的官员,甚至内廷中的陈桦和宋云轻,滁山和湖澹两个书院的学生……所有人都不傻,所有人最后都逐渐明白了过来,那个站在文臣和宦官之间的人,究竟在做什么。

  可为何他最后还是被凌迟了整整三日?

  刑场之下站立的众人,没有一个人替他喊冤吗?

  为什么当年留不下一点为他申述文字,为什么最后要把他的人生篡改得如此面目全非。

  杨婉闭上眼睛,想起了她在师姐的手记里看到的那一段文字。

  “当时的皇帝,也只是把这个人的身体当成了一个有罪的符号,用极刑向世人宣告,他对阉党的态度,明示宦官团体的卑贱,昭示皇权对宫廷奴婢的绝对控制。他们在宫城的门前处死邓瑛的时候,或许没有一个人想得起,这个惨死的阉人,曾是这座皇城的建造者。”

  有罪的符号,对阉党的态度,绝对控制。

  杨婉想着这些词,心肺上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

  这一段没有写进严肃学术论文中的文字,似乎反而切中了邓瑛命运的要害。

  杨婉摁住自己的胸口,扶椅坐下。

  她的手触碰到了她长年随身的笔记,她索性将它取了出来,摊翻于膝。

  这本笔记,她写了三年。

  之前那本《邓瑛传》耗费了她将近十年的青春,其间她不断地修正史料的对应,斟酌言辞,可谓呕心沥血。而这本笔记,相比之下就像一本零碎的流水账,其中夹杂着她对这个时代,尚未成熟的看法,即便如此,其中的每一个字,都是真实的第一手的资料,它记录了邓瑛刑余之后的三年时光,记录了纤细优雅的内廷生活,也贞宁末年,复杂的官场倾轧,惨烈政治的实相。对比《邓瑛传》的内容,杨婉大部分的考证都是对的,但是她没有看到贞宁年间的人心。她原本以为众人愚昧,不识邓瑛之贤,可此时看来,人心未必愚昧。

  历史唯物主义曾不欺杨婉。

  这并不是“人”的问题,这是社会形态与阶级结构的问题,一切皆有其必然性。

  “好难呀邓瑛。”

  杨婉看着自己画给邓瑛的人像,自言道;“我以前以为出版《邓瑛传》已经够难了,没想到,写这本笔记比做学术还难。”

  作者有话要说:(1)此处参考了嘉靖帝的遗诏内容。

第138章 夕照茱萸(八) 不要名声,只要一条命……

  养心殿明间内,膳房摆饭的人撤到了门廊下面。

  膳房掌印太监怕膳食冷了,张罗着叫人拿绒布来遮盖食盒,白玉阳站在门廊上看着众人的行径,出声唤掌印太监上前,抬手指着绒布道:“你们这就过了。”

  掌印太监有些局促。

  白焕病重在家,白玉阳现为内阁首席,司礼监如今几乎全部在监,新帝年纪尚幼,之前也未养于宦官之手,且与先帝脾性大不相同。二十四局这些失了庇佑的内廷宦官,面对这位准首辅,心里是极其胆怯的。

  “阁老啊,这……何处过了啊……”

  白玉阳道:“陛下丧中致孝,冷食是吃得的。”

  “是是……”

  掌印太监不敢解释,何怡贤下狱以后,内阁借此肃清内廷宦官队伍,直言:“但有谄媚惑主者,与司礼监众罪宦并处。”

  白玉阳这看似轻飘飘的一点,实际上已经快把掌印太监逼到悬崖边沿了,粉身碎骨之前,他不得已要认罪求活路,“奴婢们知道错了。”

  白玉阳点了点头,朝几个食盒内看了一眼。

  大丧期禁屠宰,但膳房也不能真让新帝油荤不沾,盒中的那一盘豆腐用糟油抖过,如今搁冷,面上的油凝固起来,起了一层白亮亮的油壳子。

  “阁老……这……”

  掌印太监说着说着腿就软了。

  “今儿这算了吧。”

  杨伦接下话道:“白尚书,我们要辩人,但也不能矫枉过正。”

  “这话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