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 第169章

作者:她与灯 标签: 穿越重生

  “我与你说过了。”

  邓瑛沉下声音,“往后退,不要跟我走得太近。”

  杨伦沉默地看着邓瑛,忽然开口道:“你是不是早就料到有这一天。”

  邓瑛笑了笑,“从当上东厂厂臣那一天起,我就没有奢望最后能被善待。”

  他说着又咳了几声,“琉璃厂案的罪人本来就是我,不要挡着刑部替我老师昭雪。”

  “桐嘉案呢?踩百骨登东厂位,你怎么辩。”

  “不辩了。”

第151章 银沙啄玉(六) 让你回家你不回,跑他……

  不辩了。

  这三个字堵回了杨伦所有的话。

  如果说他以立于内阁为耻,那么站在邓瑛面前,杨伦的情绪复杂到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只唯独不准自己对这个人生出怜悯。

  邓瑛不是没有手段保全性命。

  位至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任东厂提督太监。就像白玉阳所担心的那般。他完全可以像何怡贤一样,一手遮住少帝的耳目。

  但他垂下手,说他不辩了。

  “为什么不辩了。”

  杨伦脱口问道。

  邓瑛看向正街上的人群,平声道:“很难讲,若我未受腐刑,我会不会也身在其列。”

  这句话,似乎印证着杨婉那一句‘铸刀杀自己’。

  邓瑛想起杨婉,竟觉有一丝暖。

  他抬头看向杨伦,“子兮,我一生潦倒,该做的事却都做了,如果没有婉婉,我早就想把一副残躯埋了。可是她至今没有离开我,所以……即便厌弃自己多年,我也还想为她再活久一点。但不管怎么样,我不能背弃我走这一条路的初衷——不令为国者死于冤屈。他们要翻的案子,都是该翻的,那就让他们翻吧。我……”

  他顿了顿,面露一丝笑容,“我回去吃牛肉。”

  杨伦沉默地看着他从自己身边走过,转身唤道:

  “符灵。”

  邓瑛回头道:“想吃一道来。”

  杨伦站在那儿半晌没出声,最后憋出来一句,“那你等一下,我过去买几个橘子给婉儿。”

  邓瑛一怔,随即点头笑应:“行。”

  ——

  东缉事厂的内衙中,杨婉独自一个人坐在跨门前。

  她着实有些累,门口的风一吹就犯困,索性靠在门框上闭着眼睛小憩,谁想竟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被一个人大力捞起,随即劈头盖脸的便是一顿数落。

  “让你回家你不回,跑他这儿睡大门口。”

  说完转身又冲着身后的人一顿吼,“她最近病着你知不知道!”

  杨婉恍惚着睁开眼睛,这才看见拽着她的人是杨伦,又见邓瑛立在他身后一句话也不敢接,不禁抬着笑了起来。

  杨伦愤道:“你笑什么?”

  杨婉任由他提溜着自己道:“好久没见哥了,这会儿见到了开心。”

  杨伦听了这句话,瞬间偃旗息鼓,“你还知道你有个哥哥。”

  “你怪我没回家看你啊。”

  杨伦道:“不管你回不回家,哥都给你做主。”

  他说着,反手指向邓瑛,“把他这段时间没做对的地方跟我说,我今儿跟他算清。”

  杨婉侧身看向邓瑛,笑道:“听到没有,要清算。”

  邓瑛应道:“听到了,我认罚。”

  杨婉这才对杨伦道:“你也别提着我了,进去吃牛肉,云轻和姐姐带着我做饭,我厨艺好多了。”

  杨伦板着脸道:“行,我今日试试。”

  说完松开杨婉,径直跨进了门内。

  杨婉这才拉过邓瑛,问道,“覃千户怎么样了。”

  邓瑛道:“你也知道了。”

  “嗯,还猜你会去救他,然后被骂得狗血淋头。”

  邓瑛听了笑开,“你不生气?”

  “我气什么。”

  她一边说一边整理被杨伦抓皱的衣衫,“我早习惯了。”

  说着牵着他朝衙内走,“你们今儿喝不喝酒。”

  邓瑛跟着他边走边道:“我喝不了多少,但如果子兮想喝,我可以陪。”

  杨婉回头道:“他肯定想跟你喝,你们先坐着,我去买酒。”

  “不用婉婉,衙里有酒,我去取。”

  ——

  初夏小聚。

  一锅炖牛肉,两坛花雕酒,邓瑛饮食有限,只饮了几杯。

  杨伦最初尚且克制,喝起兴致之后就没了节制。一坛酒见底后,被杨婉夺了杯子。但他竟然没有恼,红着脸在圈椅里坐了一会儿,突然站起身说要出去吹风。

  杨婉起身拢了拢衣,跟着他一道走出去。

  四月的风温柔地吹在二人身上,酒后发汗,经风一吹,不由两肋生凉,杨伦打了个酒嗝,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脸。

  “你跟出去来做什么。”

  杨婉靠在门上道:“出来盯着你,我们怕你想不开。”

  “我想不开?”

  杨伦苦笑了一声,“杨婉,你是怎么想开的。”

  杨婉摇了摇头,“我至今也没想开。”

  杨伦侧身道:“那你为何不骂他。”

  杨婉沉默了一阵方道:“明明知道好日子不多了,还要生他的气,不好好过,岂不是很笨。你看现在我们多好,如果不是想你避嫌,我就经常请你去清波馆,大家忙过了手里的事,一起吃热热闹闹地吃火锅。”

  杨伦揉了一把有些发痒的的眼睛,“如果出事的是我,你嫂子现在早把眼睛哭肿了,还有心思吃什么锅子。”

  杨婉垂下头,轻道:“没必要在这个时候用眼泪伤他。我喜欢的,一直都是他对大明的初衷,他从未变节,这就证明我所爱不错。”

  她说完转话道:“喝了酒要不要人送你回去。”

  “不用,我散几步。”

  “好,我送你去门口。”

  两人一道穿过跨门,杨伦随口问道:“清波馆,最近有事吗?”

  杨婉淡道:“哦,偶尔会有人过来焚几本书,不过,有兵马司和北镇抚司看着,并没有闹出大动静,我把内坊的事暂时停了,这几日倒是闲。”

  杨伦侧头道:“陛下很想念你和娘娘,娘娘不能再进宫,但你可以。你若无事,回一趟内廷吧。”

  杨婉摇了摇头,“琉璃厂案和桐嘉案都在重审,陛下见了我会很为难。”

  “婉儿。”

  杨伦犹豫了一下,恳道:“你可以求情。”

  杨婉抿了抿唇,“我不求情。”

  “为何?”

  杨婉站住脚步,“因为本来就没有过错,为什么要跪下祈求原谅,谁能原谅他?这个世上除了张先生,没有一个人有资格让他下跪。我也不跪,我就活在他身边,看这个世道还能怎么对待我们。”

  杨伦朝杨婉身后看了一眼,摇头忽道:“我也不知道他上辈子是造了孽还是积了德,这辈子落得这样个境地,又遇到了你。”

  杨婉笑道:“他造孽还是积德我不知道,但我一定是积了德。”

  “你就趁着他不在瞎说吧。”

  他说着收回目光,“我走了,好生照顾自己,不管以后怎么样,你都可以回家。”

  “我知道。”

  “别送了。”

  杨婉依话停下脚步,目送杨伦走出大门,方走回内堂。

  里面的酒肉都凉了,邓瑛趴在桌上将将睡熟,他酒量不好,喝得少也会头重,加上连日少眠,竟渐渐睡沉了。

  杨婉挽起袖子收拾完桌上狼藉,洗了手回来在他身边坐下,看着邓瑛的睡容忍不住摸了摸他的鼻子。

  邓瑛咳了一声,却并没有醒。

  窗透清风,轻轻吹着他的袍衫,他迎着风,时不时地被勒出骨形。

  杨婉也在他身边趴了下来,外面的眼光逐渐隐去,浓云漫入,泥土腥味从草木间幽幽地弥散开来,混合着酒肉的气息,却不是很难闻。

  雨淅淅沥沥地落下,不多时便下大了。

  杨婉抬头朝屋檐看去,雨水流到檐下,挂成了水帘,像一层脆弱而温柔的屏障,将她和邓瑛包裹在中间。

  杨婉将头枕到了邓瑛的手臂上,也闭上了眼睛。

  靖和初年过了一小半。

  历史上的邓瑛死在这一年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