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 第23章

作者:她与灯 标签: 穿越重生

  邓瑛低头应了一声:“嗯。放我回来,是因为太和殿的主隼这几日在重架。”

  “他们没对你用刑吧!”

  “没有。”

  杨婉松了一口气。

  “我跟杨伦说了,这个杨大牛听懂多少我不知道,但我赌他还有点良心。他要是跟那些人一起犯蠢,我下次让殿下骂死他。”

  邓瑛实在没忍住,转身笑出了声。

第21章 月伏杏阵(五)

  “说真的啊邓瑛。”

  杨婉尝试整理被自己薅得有些乱的笔筒,逐渐收敛了声音,“你准备就这么扛着吗。”

  邓瑛发觉她的情绪忽然有些低落,低头看回杨婉的那张图,撑着桌案,弯腰从笔筒里取了一支笔,又铺开一张新纸,扼袖蘸墨,“为什么会这样说?”

  杨婉看着他在另外一张纸复画自己的图纸,竟然有些不想进行这个话题。

  详细的生活细节,本身就可以杀掉人身上很多执念。

  他吃坚果的模样,他握笔的姿势,他准许进入的起居空间,他贴身的衣服,闲时穿的鞋袜,百忙之中抽出空闲画的小物件,都让他与杨婉在时间上的边界越发模糊。

  “不扛你能怎么样,刑部好不容易顺着琉璃厂抓住了山东这条线,就算杨伦想帮你,他也不敢做得太明显。”

  邓瑛在纸上描勒框架,偶尔转头参照杨婉的图纸,声音不大,也很平静: “其实,虽然你将才那样说,我愿意听。但事实上,我不希望杨大人帮我。这个时候,他最好的是和白尚书这些人一起面对我。对他来讲哪怕回避我,在内阁眼中都是不对的。”

  杨婉看着他不过半刻就模出了她画得乱七八糟的图样,“你这样说……到底是在为谁着想。”

  这个问题好像过于具体了,并不适合在研究里进行设问。

  毕竟人是一个历史性的个体,大部分的决断都和他自身的身份立场,社会关系相关。

  杨婉并不希望他认真地回答。

  但邓瑛却停下了笔,望着笔下图纸认真想了一阵。

  “我的朋友不多,认可的人也不多。不说是刻意为了他们,是到现在,我本身……”

  他说着顿了顿。

  墨汁已经渐渐在笔尖凝滞,他低头将袖子又往上挽了一折,探笔刮墨,“我本身已经无所谓了,所以我想做一些我自己还能做到的事情。我如今担心的是三大殿的工程浩大,涉及账目众多,老师已经归乡,我不知道,这么多年里,我和老师有没有遗漏之处。”

  “如果有呢。”

  杨婉追问。

  邓瑛笑笑,弯腰落笔继续勾画,“那就像你说的,抗着。”

  说完,忽觉脚腕上的伤传来一阵冷痛,他不得不闭眼忍了一会儿,有些自嘲地笑着自问:“不知道抗不抗得过去。”

  “能的。”

  邓瑛侧身绕过杨婉的背,去拿她手边的镇纸,接着问她:“你怎么知道。”

  怎么告诉邓瑛呢?

  因为贞宁十二年的春天在历史上风平浪静,一片空白。

  司礼监仍然如日中天,内阁无波澜,杨伦,白焕,白玉阳这些人也没有经历任何的官场沉浮,所以,根据现有的情势,在这一段空白背后,邓瑛做了什么选择其实并不难推测。

  杨婉事后在记这一段笔记的时候,总觉得有一点不忍下笔。

  她可以记得比较简单。

  比如:贞宁十二年春,邓瑛受审刑部,掩盖琉璃厂案。

  这样就够了。

  历史研究首先需要的是史实,其次才是人性。

  但她在纸上写完这一段话后,却觉得它的内涵远不够完整 。

  “姨母。”

  杨婉在灯下闻声抬头。

  月色清亮,扇门一开,各色花香就散了进来。

  易琅跑到她身边,“母妃呢。”

  杨婉搁笔搂住他,“娘娘吃了药刚睡下了。”

  “哦……”

  易琅忙放低了声音。

  杨婉抬起头,问跟着他过来的内侍,“怎么这么晚。”

  内侍应道:“是,今日殿下温书温得久了一些。”

  “行。”

  杨婉牵着易琅站起身,“你们下去歇吧。

  内侍们躬身退出内殿,易琅便趴在桌边看杨婉翻开的笔记。

  “姨母,你也在温书吗?”

  杨婉抱他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是啊。”

  易琅仰起头,“姨母是女人,为什么也读书读这么晚。”

  这话还挺有意思的,杨婉甚至有点忍不住想破戒,给这小娃娃洗脑。

  隔了太过久远的年代,这孩子应该永远想不到,六百年以后,特权阶级全部消失,会有一堆女孩子跟他们一样冲杀在高考一线,然后一路杀进过去常年被他们操控的领域,和他们争抢话语权。

  “那不读书姨母应该做什么呢。”

  “姨母要嫁一个好人。”

  没法说,和二十世纪不一样。

  这还真是当下,她能收到的最真心的祝福。

  杨婉收好笔墨,蹲下身拍了拍易琅腿上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沾上的灰。

  “在殿下心里,什么样的人才是好人?”

  “为百姓谋福祉的人就是好人。”

  “那什么样的人是坏人呢。”

  “邓颐那样的人就是坏人,他让百姓过得不好。”

  杨婉点了点头,“殿下为什么会这样讲。”

  易琅拉着杨婉的袖子,“因为我的先生教我,‘民为重,君为轻’。”

  杨婉顺着问道:“哪一位先生?”

  “张琮,张阁老。”

  哦。张洛的父亲。

  也是靖和年间的第一位首辅大臣,一个在历史上和邓颐“齐名”的奸佞。

  杨婉发觉历史的走向虽然有规律可寻,但只要注意观察个体,就会有点魔幻。

  比如,无论帝师的品性如何,他们都会拼命地努力,力图把这个王朝的统治者引向正道。不管他们自己是不是整天搜刮民脂,狎妓风流,也要求他们的君王做明君,哪怕有一天,自己也会死在君王手里。

  这一点,宦官集团和他们是完全不一样的。

  这些阉人的生死富贵,全部悬于君王的情绪上,因此他们总是致力于关注君王的喜怒哀乐。

  这也是大明百年,文官集团始终无法彻底搞垮宦官集团的原因。人性总是趋向于无脑关照自己的人,就算人本身知道,这是不对的。

  杨婉抱着膝盖蹲在易琅面前,终于想明白,为什么她会觉得笔记上那一段记录的内涵不够完整。

  邓瑛做的事,和后人总结的这个历史规律是相逆的。如果要具体的分析,这其中涉及到的就不仅仅是时代洪流下的选择,而是一个人,自我精神世界的反向外化。

  “姨母……你在想什么啊。”

  易琅捏住她的手指,“怎么不说话。”

  杨婉回过神来,忙道:“奴婢在想你先生教给你的话。”

  “姨母。”

  “啊?”

  易琅的小脸突然凑近杨婉,“姨母你特别喜欢想问题。”

  “哈。”

  杨婉捧着下巴逗他,“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你经常拿着册子发呆,母妃说,你很聪明,只是你不愿意跟我和母妃说你在想什么。但母妃也不让我问你。”

  “为什么?”

  “她说问你,就变得跟那些说你坏话的人一样了,可是我不懂,他们为什么要说你坏话啊,明明姨母那么好。”

  杨婉站起身,趁着没人,放肆地摸了摸易琅的脸蛋,“殿下大了就懂了。”

  “哦……”

  ——

  四月初,太和殿的殿顶工程基本上完工了。

  婕妤蒋氏的册礼也在六局的鸡飞狗跳之中了结。

  这日,杨婉在古今通集库和掌印的太监通交文书。会极门上正在换值,好像是因为交接时有些什么问题,两班人面红耳赤地在争执。通集库的掌印吴太监关上门窗,捏着鼻子走到档架前,一边避灰,一边对杨婉道:“你们尚仪局还没有闲下来吧。”

  杨婉应道:“我们快了,其他五局的事还多。”

  “哦,听说宁娘娘病了,现下好些了吗?”

  杨婉点了点头,“天暖和起来就好多了。”

  “那便好,要这么一直病着也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