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她与灯
这句话刚说完,前面便有人唤了杨婉一声。
“杨女使。”
杨婉差点被嘴里的果脯丁呛到,抬头朝前面一看,见唤她的人竟是郑月嘉。
他今日像是没有上值,穿的是一身青灰色的便服,看起来大比之前见着的时候年轻一些。
邓瑛将伞递给杨婉,正要行礼,便听郑月嘉,“你站着,不必行礼。”
说完径直走到杨婉面前,撩袍屈膝跪下。
杨婉被吓了一跳,“这……这……郑秉笔您这是做什么。”
郑月嘉伏下身,“娘娘身边的合玉姑娘,与奴婢说了前日之事,奴婢谢杨姑娘救命之恩。请姑娘受奴婢三拜。”
杨婉看他伏身就要磕头,忽然有些慌,扒拉着邓瑛的袖子就往邓瑛身后躲。
邓瑛看她脸都红了,忙稳住伞回头问她,“你怎么了。”
怎么跟这两个人说呢,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一个比她年纪还大的人跪拜磕头吗?这种大礼好像是该在死了以后受的,她此时实在有点不习惯。
“你……你你扶郑秉笔起来吧,我受不起。”
郑月嘉抬起头,“杨姑娘是救了奴婢的性命,结草衔环也不得为报,这三拜如何受不起。”
杨婉不知道该说什么,拼命地在邓瑛身后戳他的背,压着声音道:“你不要光在前面傻站着,你说话……”
邓瑛不得已轻声安抚她,“好,我说,你能不要……”
杨婉赶忙握住手,“我不戳你,你赶紧请他起来。”
她彻底乱了。
邓瑛看着她涨红眼的样子,有些想笑。
转身将伞重新交给她,走到郑月嘉面前,弯腰扶住郑月嘉的胳膊,“郑秉笔,您有什么话起来说吧。”
郑月嘉看着杨婉窘迫的样子,有些不解。
但也没有再坚持跪着,起身弯腰,朝杨婉行了一个揖礼。
杨婉这才松了一口气,试探着朝二人走近几步,仍然躲在邓瑛背后,探出半个身子,“郑公公,我只是让合玉姑娘带了一句话。真正救您的人是宁娘娘。”
郑月嘉再次揖礼,“奴婢谨记,定为娘娘和小殿下肝脑涂地。”
杨婉听着最后那四个字,背脊一凉。
和邓瑛一样,这个时代的誓言,总是轻薄自己的性命。
凌迟,肝脑涂地,随口即出。
义无反顾地把自己逼入绝境,也不管听到的人会不会伤心。
她想着抬头看了看邓瑛,他安静地站在郑月嘉身边,一身清冷的素布,云容雪质,看起来是如此的易散易融。
“我真的……很怕听你们发这样的誓。”
邓瑛目光一动。
杨婉抿了抿唇,“肝脑涂地之后,伤心难受的是谁。”
郑月嘉和邓瑛相视一眼,张口哑然。
“好好活着,才能保护想保护的人。”
说完又看向邓瑛,“我不光说郑公公,我也说你,你听懂了没?”
邓瑛点了点头,“是。”
“听懂了就好。”
她说完呼出一口气,提起声音对郑月嘉道:“郑公公这么早,怎么会在护城河这边。”
郑月嘉道:“哦,我是来找邓瑛的。”
他说着看向邓瑛,“今日是张先生的头七,你是要去广济寺拜祭吗?”
“是。”
“你想没有想过,你去拜祭张先生,老祖宗会如何想。”
邓瑛点了点头,“我知道。”
“你既然知道,就不应该去。”
邓瑛抬起头,“若不去,我与猪狗何别?”
郑月嘉叹了一口气:“今日广济寺祭拜的京中官员很多,白阁老,张阁老,还有六科和六部的人,大多都会去,你觉得他们容得下你在场吗?”
“我不需要他们容下我,只要老师容得下我就行了。”
“何必受辱。”
邓瑛摇了摇头,“我想再去看看老师。”
郑月嘉向杨婉看去,“杨姑娘也要和他一道去吗?”
“对。我替娘娘前去上香。”
郑月嘉垂下头,沉默了一阵,复道:“我已经来劝过你了,是你不肯听。你这一次从广济寺回来,司礼监若对你有处置,我在老祖宗面前不能为你说任何一句话。”
“我明白。”
“那好。”
郑月嘉朝道旁让了一步,拱手再揖,“也替我向张先生上一柱香。”
第31章 晴翠琉璃(三) 邓瑛,起来。……
张展春的棺材停放在广济寺的多宝殿中。
这一日,雨至辰时,尚未停歇,寺中古木森森,此时被雨水所洗,衬着满寺的缟素,更显得枝遒叶繁,苍翠欲滴。
前来吊唁的官员皆撑素伞,人数虽多,却都面色肃然,不闻人声。
杨伦立在殿前的云松下,与齐淮阳轻声相谈。
齐淮阳抱着手臂看着雨泥里的伶仃蚂蚁,“雨大的时候,这些东西看着还真可怜。”
杨伦道:“你来找我是有事吗?”
齐淮阳看向他。
“听说陛下批驳了六科联名的奏本。”
“是。”
“驳了几轮了?”
“四轮。”
齐淮阳道:“你们怎么想的。“
杨伦笑了一声,伸手抚着云松粗糙的枝干,“你是个万事不问的人,怎么今日话也多了。”
齐淮阳松开手臂,舒开声音,:“司礼监那个奴婢来找过我。”
杨伦忙回头,“邓瑛?”
“是,我原本是不想与他接触,不过他的话有几分道理,所以我想转说给你听一听。”
“说吧。”
齐淮阳道:“这联名的折子不能再上了,听他说,陛下前夜差点杀了司礼监的郑月嘉。”
杨伦冷道:“这不好吗?”
齐淮阳笑了一声,“我也是这么问他的。”
杨伦道:“他怎么说。”
齐淮阳不答反问,“你们内阁现在能按住六科和都察院的那一帮人吗?”
杨伦听他这么问,沉默地朝前走了几步,半晌方摇了摇头,“我现在不知道,是老师不愿意弹压,还是压不住。”
齐淮阳摇头道:“如果郑月嘉真的被陛下杖毙,若能平息这些人也就罢了,若是反而助长东林党的气焰,你和白阁老就都该想想,这件事最后会怎么收场。”
杨伦低头道:“你觉得邓瑛看的是对的。”
“不完全。毕竟他现在是司礼监的人。”
齐淮阳说着顿了顿,“但我觉得,他的这一番话不是为了维护司礼监。”
杨伦点头,“这个我知道。”
齐淮阳续道:“其实我也在想,他为什么要来找我,而不直接跟你说。”
“呵…”
杨伦摇头笑一声,拍了拍身后的树干,怅道:
“张先生死了,他应该很恨我和老师。”
齐淮阳没去接这个话,转身看向西面的那一排厢房,里面点着烛火,隐约映出两三个人的影子。
“今日内阁的几位阁老都来了?”
杨伦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张琮还没有来。”
齐淮阳笑道道:“他不在,那个幽都官也不会来,倒也好。”
这话刚说完,殿前的人确忽然噤了声。
杨伦转过身,见张琮正在山门前下轿。
齐淮阳走到杨伦身边,“呵,说不得啊。”
杨伦回头道:“你先过去吧。”
说完,一个人走向山门。
张琮今年已经六十七了,头发和胡子都白了,但人尚算精神,看起来也并不像张洛那般严肃。
他站在轿前,等杨伦行过礼,笑着回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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