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 第60章

作者:她与灯 标签: 穿越重生

  杨婉脱口道:“我走了,易琅怎么办。”

  说完即心惊。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已经默认了宁妃的寿数不会太长。

  宁妃听完却拍了拍她的手,“他有他的命,会平安的。”

  杨婉听完这句话,忽见窗边略过一道寒鸟的影子。

  似有绝望之意,想要撞破虚空,杨婉无意将它看清,反而下意识地背过了身。

  ——

  贞宁十三年正月初十,陛下亲自往称承乾宫探视易琅,杨婉和宋云轻一道站在成乾门的外面,终于在午时,听到了御旨的内容——黄然判斩刑,其余讲官发司法道受审。

  刑部遣人去接的时候,这些人人个个如从地狱升天堂般欣喜。

  而刑部接手这个案子以后,将诏狱里审出的大部分莫须有的罪名都推翻,一桩一桩审结得飞快。

  另外还有一道旨意,是下到内廷的。

  包括邓瑛和张洛在内的数十个对易琅进行讯问的钦差,全部被处以十杖。

  杨婉再次见到邓瑛,是在正月十四的这天晚上,内东厂的内衙之中。

  内东厂的内衙面阔只有两间。

  外间是正堂,里间就是值房。

  值房内没有陈设,只挤挨着放着一张矮床,三四个墩子,一张桌子。

  邓瑛坐在窗边上,翻看看杨伦写的《清田策》,两个厂卫坐在一边剥花生,其中一个道:“督主看什么呢,看了个把时辰了。”

  另一个轻声道:“户部写的《清田策》。”

  “南方清田,我老家的田产要遭殃咯。”

  “你家的田产多吗?”

  那人摆手道:“幸而也不多,老家剩下的人,也不大想照顾,如果能卖出去,倒也还好。”

  “那得看,是个什么价钱。”

  说完忽听邓瑛咳了几声,说话的人忙站起身道:“督主要水么。”

  邓瑛放下策文,试着力站起身,“我自己倒。”

  那人忙殷勤过来,“还是我来伺候您,那日要不是您亲自去武英殿,这遭殃就属下了。”

  “嘘——”

  旁边的厂卫一面拽他的衣服一面朝门口看去。

  那人还不明就里,“别拉我,都知道我们督主好,和那些牛鬼……这这……杨女使。”

  说完,噌地一声站了起来,一边拍身上的花生皮,一边拽着旁边的人掩门出去了。

  杨婉今日穿了一身水绿色的大袖衫,肩上系着如意纹绣的月白色云肩,松鬓扁髻,簪着一根翡翠玉簪子。与平日着宫服的模样倒有些不相似。

  “怎么到这里来了。”

  杨婉扶了扶玉簪子,“陈桦让我来问问你,好些了没,若是好些了,后日去他那儿凑锅子呢。”

  邓瑛道:“他怎么不自己来。”

  “哦,他怕他过来,像是巴结内东厂似的,就……”

  “宋掌赞会让他使唤你啊?”

  “你……”

  杨婉看着邓瑛坐在灯下,一本正经地分析,忽然有一种想蹦上去捏他脸的冲动。

  “我跟他讨的差事,行了吧。”

  邓瑛似乎是听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但却下意识地“啊?”了一声。

  “你……”

  杨婉坐到邓瑛身边,“你信不信……”

  “嘶……”

  杨婉无意间碰到了他好没好全的伤处,他一下子没忍住,倒吸了一口气。

  杨婉忙站起身,“完了,我碰到哪儿了?”

  邓瑛梗着脖子没出声,却下意识地拿起杨伦的《清田策》往腿根处挡去,这个动作到是让杨婉想起了第一次进到他的居室。邓瑛坐在床上,也是这般僵硬地举着一本书。

  “坐我对面,好吗?”

  他说着,轻轻地换了一个坐姿,“要不要喝水。”

  杨婉明白他在岔话题,便接过话道:“要。”

  邓瑛伸手倒了一杯茶递给杨婉,自己也斟了一杯。

  “殿下好些了吗?”

  “好多了,所有人里,就属你的伤病,养起来最难了。对不起啊,我给你们出馊主意,又害了你。你要是觉得想不通……”

  她说着伸出一只手,“要不要打回来。”

  邓瑛摇头笑了笑,将一颗雕芙蓉的翡翠玉珠子放到杨婉的手心,“给你。”

  杨婉一愣,又听他道:“养伤的这几天雕的,也是定珠,可以穿在你的另外一块玉坠上,这是中和殿殿顶更换镇兽兽眼时留下的一点余料玉,玉质是好的,就是我不太会雕玉,有些地方刻得不好。”

  杨婉将珠子移到灯下,那颗珠子不及指甲一半大,却精细地雕出了芙蓉花的花蕊和花瓣,玉虽温润,却比木头易碎难雕,她小的时候学《核舟记》的时候,只是惊叹古人精妙的工艺,如今手里就捧着这么一样精工之物,心中除了敬佩之外,还有收到礼物的欢愉。

  “大明手工一绝啊。”

第54章 冬聆桑声(七) 我要为他计较,为他在……

  “你愿意戴着就好,至于什么……大明手……”

  杨婉竖起自己的一根手指, “大明手工一绝!”

  邓瑛看她由衷开怀,温和地笑了一声,“你给我封的吗?”

  “是啊。”

  她说着取下自己腰上的芙蓉玉坠子,抽出原来的定珠放在自己手边,低头一面穿新珠一面道:“以前我就听太和殿的匠人们说过,你不仅精通营造的工法,还很善精雕,甚至可以在很小的鼻烟壶里,雕阴刻的山水。”

  她提及的旧事,如温水过石一般淌过。

  邓瑛淡道:“那都是以前的事了,且是我在张先生没看见的时候,偷学的。”

  “为什么要偷学?”

  邓瑛弯腰轻轻地替杨婉托着玉坠,以免她吃力,一面诚实地应道:

  “因为做官的人并不该在具体的工艺上下太多的功夫,老师希望我多看《易》、《礼》。”

  他着看了看自己的手,“以前就并不精通,现在好多技法现在都忘了,至于那个鼻烟壶,是他们杜撰的,我其实并不会。”

  杨婉低头系玉,似无意道:“已经很难得了,对了,你有没有想过,以后不做这东厂厂臣,到外面去做个匠人啊。”

  邓瑛听罢摇了摇头,“士者不可为匠,只能为官。同样阉者也不可为匠,只可为奴。即便我想过,也是不可能的。”

  他说完重新拿起手边的本子。

  杨婉这才注意到,姜色的册封上写着“清什么策”,中间那个字被邓瑛的手挡住了。

  “你在看什么。”

  “哦。”邓瑛移开自己的手指,将册封示向杨婉,“你哥哥写的,在南方推行清田的策略。”

  “我能看一眼吗?”

  “好。”

  他倒放了册子,递给杨婉。

  杨婉就着他翻的那一页,快速地扫了几行字,立即回想起了杨伦写那篇在后来举世闻名的《清田策》。这篇文章在贞宁年之后,仍有无数的拓本传世,所以,它不仅是一篇有名的政策文章,同时也是杨伦本人著名的书法作品。

  杨婉伸手接过,问道:“这篇文章,内阁和司礼监,是不是还没有在陛下面前合议啊。”

  邓瑛“嗯”了一声。

  “这是我的抄本。”

  “你抄的吗?”

  “对。”

  杨婉闻话,认真看向纸上的字。

  据说,邓瑛死了以后,它的宅子被烧过。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此人并没有在历史上留下任何的手迹,研究邓瑛以来,杨婉还是第一次看到他亲笔写的字。

  和杨伦的雄浑之风不一样,邓瑛的字极其的工整,每一笔都有他的自己的限度,横竖,撇捺都规在一种恰到好处笔力里,初见戾气的时候,就戛然而止地收拢了,看起来没有一点点攻击性,规范地就像是雕版里的字。

  见字若见人。

  若是在现代,他一定是可以把白衬衣穿得很好看的青年,写一手印刷体,有一份和科研技术相关的体面工作。然后就像一颗寒冷的齿轮一样,在世界的某一处地方精准,安静,孤独地转动着。

  “字真好看。”

  杨婉忍不住夸他。

  邓瑛道:“杨大人才是在书法上有造诣的人。”

  杨婉听了,笑得露了齿,“我才不觉得呢,他就跟那种拿拖把写字儿的人一样,跟灌了黄汤一样,迷惑得很。”

  邓瑛忍不住笑了。

  杨婉已经不止一次在他面前揶揄杨伦了,然而,他听了之后却总是莫名地感到心暖。

  她就像身份差距之间的一种吸力,把邓瑛从晦暗的污泥潭里拽出来,又把杨伦从清白的天幕中拉下来,让他们得以暂时并行。

  杨婉见他笑而不语,便自顾自地取过那本册子,随手翻看。

  杨伦这个人,文笔其实写得很一般,但是他逻辑特别好,杨婉以前读研究生的时候,有一个专业课的老师就特别喜欢杨伦。说他是一个实干派,政治敏性一般,但对国家经济军事的把握是很有天赋的,如果贞宁帝能够早死几年,他的成就应该还会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