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 第69章

作者:她与灯 标签: 穿越重生

  杨婉见他如此,便不肯上前。

  覃闻德道:“我们平日受督主的恩惠多,督主看重你,我们也就看重你。不敢冒犯你,当个脚垫子还是可以的,踩着上吧,宋掌赞,你扶稳当些。”

  杨婉这才忍痛爬上马车,宋云轻用毯子垫在她身下,让她好伏下来。

  覃闻德亲自驾车,为了不让杨婉受苦,行得比平时要慢。

  大明京城的物影从车帘上逡巡而过。

  杨婉很庆幸,覃闻德给了她这样一段安静的时间。让她可以安心地去认知自己身上的这些伤。

  刚刚来的这个时代时候,她还不习惯这副别人的身子,在南海子里走路摔跤,甚至嫌弃大明女性的文弱,可是如今,这一顿鞭刑让这副身子的五感和她的精神紧密地牵扯在了一起。她害怕,她痛得想死,她忍不住去向一个曾经对她来说不过是纸片的人求饶。

  如果说,写笔记的时候,她还保持着一个现代人边界感,把自己和这个时代的痛苦割裂开来,那么现在她好像做不到了。

  她想要的东西,想要见到的人,此时都是具体的。

  她想回到安静干净的居室,脱掉这一身屈辱的囚服,擦洗伤口,好好上药,然后睡觉,吃药,养伤。

  她想见到邓瑛,即便同床而坐,她也不用再敬他了。

  因为此时此刻,她想要这个人的温柔和悲悯。

第63章 独住碧城(九) 我也没想走。

  内东厂在混堂司的北面,和司礼监一样,只是内廷的一个衙门。

  邓瑛掌东厂的头一年,东厂只有监察和抓捕的权力,并不能对人犯进行关押和审讯。杨婉被看守的地方是内东广西面的一处空置的值房。厂卫将杨婉带进去的时候,她已经起了高热,身上的伤口经过一路的颠簸血渗不止。然而值房里此时连一床干净的被褥都没有,宋云轻只能撑着杨婉暂时在榻上靠下,走出来对厂卫道:“我回一趟五所,去给她取一身干净的衣裳,再抱一床被褥过来。”

  覃闻德道:“承乾宫将才使了人来问,这会儿已经回去替她取衣物了。”

  宋云轻点了点头,“那就好……”

  覃闻德朝里面看了一眼,“虽说这是我们东厂的地方,但她毕竟还是人犯,你也不该久留,以免给我们督主,还有你自己留下话柄。”

  “我明白。”

  宋云轻抬起头,“容我帮她把身上的衣裳换了吧,也就这件事情,这里没人做得了。”

  正说着,承乾宫的内侍抱了衣物和被褥过来,一脸情急地对宋云轻道:“娘娘和小殿下不能过来,听说动了刑,都急得不行,奴婢得亲自问掌赞一句,杨掌籍伤得怎么样了。”

  宋云轻接过衣物,鼻腔便酸潮起来,但她毕竟入宫多年,知道不要火上浇油的道理,忍这哭腔答道:“你就回娘娘,虽然伤得不轻,但索性都是皮外伤,如今不热不冷的,养起来快,请娘娘保重自身,切莫过于忧虑。”

  那内侍松了一口气,点头道,“得您这句话,奴婢便能去回话了。”

  宋云轻摆手示意他去,背过身抹了一把眼泪,这才推门进去。

  杨婉全部伤在腰腹和腿上,宋云轻替她脱衣的时候,几乎不忍直视她的伤口。

  “今晚就穿中衣吧,磨不得了。”

  杨婉扎挣着最后的一丝丝力气,尽力地配合着宋云轻的动作,“有点……吓人是不是。”

  宋云轻点头“嗯”了一声,“我夜里留不下来,帮你换了衣裳就得走。这会儿也晚了,会极门上不能再有响动,所以御医也不能请。宁娘娘给的伤药我一会儿先帮你涂一些,但明日就得靠你自己了。杨婉,你记着,不论怎么样,都不要准许内侍碰你的身子,我们这样的人,他们还不配。听到没有?”

  杨婉听完宋云轻这句话,忽然想起李鱼曾经说过,宋云轻虽然和陈桦对食多年,却从不准陈桦踏足她的居室。由此可见,明皇城中的这一群人有多卑贱,即便得到宫女的情,也得不到她们真正的尊重。

  “云轻……”

  “嗯?”

  杨婉不太愿意直接回答宋云轻,索性换了一个话头。

  “你帮我给宁娘娘带一句话吧。”

  宋云轻压着床边的被褥,弯腰提她系好中衣的侧带,“你说。”

  “你告诉娘娘,让她千万……不要求情,最好别过问我。 ”

  “我会去说的。”

  宋云轻说着将她的腿挪到榻上,挪过被子笼住她的身子,“我走了,你要自己珍重。”

  “好……”

  ——

  直房的门一开一合,直房里便没有了声音,只剩下宋云轻临前点燃的那盏灯还没有烧稳,偶尔“噼啪”地响一声。邓瑛站在直房外面,看着窗纱上的那一团暖光,一言未发。两轮厂卫在门前换值,邓瑛往旁边让了让,久站令他腿伤作痛,不禁轻绊了一下,覃闻德试图扶他,却见他摆了摆手,“没事,你们接着交接。”

  覃闻德道:“督主来都来了,进去看看她吧。”

  邓瑛没有应答这句话。

  他已经站了快半时辰了,但他不敢进去.

  他怕她养伤时无衣蔽体,屈辱不安。他怕他不论怎么放低自己,也没有办法托起她的尊严。虽然那些罪他自己都受过,但是最后的那道腐刑把之前所有的痛苦都清算掉了,他不能再像周丛山那样,在死前说出“望吾血肉落地,为后继者铺良道,望吾骨成树,未后世人撑庇冠。”这样的绝命言。

  一刀之后,他再也没有资格成为后继者的“先辈”。

  他只能接受处置,从此放下写文章的笔,闭上为天下高呼的口,身着宫服,自称奴婢,然后沉默地活着。

  他已经这样了,但杨婉不一样。

  她几乎是这个世上,唯一一个怜悯邓瑛的人。

  对邓瑛而言,她若有一丝碎纹,他就必须要粉身碎骨,才能继续留在她身边。

  “督主。”

  覃闻德见没有回应,又试探着唤了他一声,“今日的确也晚了,不如您先回去,明日再讯问。”

  “好……”

  他刚低头应声,忽然听到门内的人唤他的名字。

  “邓瑛。”

  那声音很细弱,但他却听得很清楚。

  “邓瑛。”

  她没说别的话,只是又叫了一声,不过尾声处有些颤抖,甚至还牵扯出了几声咳嗽。

  “在。”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

  她似乎叹息了一声,也像是松了一口气。

  “见不见我都好,你千万不要傻里傻气地怪你自己啊……我没事,也不是很疼,就是没什么力气 ,不然我就帮你开门了……”

  她说完这句话,又断续地咳了几声。

  “邓瑛,你能不能让他们给我一杯水。”

  “去取一壶水给我。”

  他说着,伸手解开自己罩在外面的官袍,递给一旁的厂位。

  厂卫有些不解,“属下去把督主的常服取来。”

  邓瑛亲手接过厂卫端来的水,轻道:“不必了,你们退几步,安静一些。”

  “是。”

  厂卫们应声后退了几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由近及远。

  杨婉闭着眼睛,听到了门上的响声。外面似乎有人提着风灯再来回走动,比室内要亮堂好多。但只是那么一会儿,门就关上了,她的面前落下一个清瘦的影子。

  杨婉忍着疼,慢慢地翻过身。

  “做东厂的囚犯,比做诏狱的好多了。”

  邓瑛将水壶放在桌上,沉默地倒了一杯水,走到杨婉的床边。

  他没有坐,半屈一膝蹲下身来。伸出手臂轻轻地托起杨婉的背,将水杯送到她的嘴边。

  杨婉低下头,一点一点地抿着杯里的水,邓瑛就这么静静地举着杯子,一动也不动,一直等她移开嘴,才换了一只半蹲的腿。

  杨婉抬头看着邓瑛,“你这样腿不疼吗,坐吧。”

  邓瑛托着茶盏摇了摇头,“我不坐。”

  “为什么。”

  他不说话,只是摇头。

  杨婉这才注意到,他没有穿外袍,青色的底衫勒出肩膀上的骨形,但那肩骨折拐之处,却并没锋利的棱角,那模样和寻常人家温和的男子没什么两样。

  杨婉将手从被褥里伸了出来,轻轻拉住他的手腕,试图搀他起来。

  邓瑛怕她牵扯到伤口,一刻也不敢犹豫,忙顺着她的力站起身,谁知她又压下了手腕,想要拽着他坐下。

  “杨婉……你让我站着吧。”

  “我不……”

  她没有松手,“你的心真的太细了,细到我都自愧不如,我要用很多的力气,才能让你离我近一些……”

  她说着迎向邓瑛的目光,“你不要这样站着好不好,要审我也明日再审,我今日真的没有什么力气了……”

  “我审你什么。”

  他说着忙顺从她的话坐下来。

  “等杨大人回来,让他审我吧,你们一起。”

  他说完,捏着袖口垂下了头,“杨婉,我已经不知道因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好一些。”

  杨婉抿着唇,咬牙撑起半截身子。

  邓瑛忙道:“你要什么,我来取。”

  “我不要什么,你帮我一把,我想往里面躺一些。”

  “好……”

  邓瑛有些无措,“怎样帮你才能不拉扯到伤口。”

  “抱一下我。”

  邓瑛一怔。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