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 第80章

作者:她与灯 标签: 穿越重生

  听说阖府热闹了好几日,但也劳了这位阁老的心神,入秋后立即大病了一场,病势汹涌。贞宁帝不仅赐药,还命易琅亲自过府问疾。

  白玉阳和张琮等人都劝白焕好生休养,但白焕最后还是自己挣扎起了身,每日和其余阁臣入阁议事,甚至比平时还要早些。

  为了照顾白焕的病体,皇帝命惜薪司提前向会极门的内阁值房供炭。

  杨伦走到会极门前的时候,刚好看见邓瑛正和惜薪司的陈桦说话。

  陈桦面色看起来有些为难,抓着后脑勺低头说道:

  “厂督,今年户部确实收得紧,就这些,也是陛下赏才有。我实在是给您匀不出来了,但是你若是不嫌弃的话,每日供混堂司的那几筐子,我还能克下一些,到时候让人捡好了,给您送过去。”

  邓瑛点了点头,“那就多谢你了。”

  “您哪儿的话,给您做事那不是该的,还有,您上回说的银子,我也给您备好了,您看……

  “什么银子。”

  杨伦的声音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陈桦回头见是杨伦,忙行了一个礼。“杨大人回来了。”

  杨伦朝前走了两步,看着邓瑛的眼睛道:“你贪得还不够多吗?”

  邓瑛侧身对陈桦道:“你先回去吧。”

  陈桦应“是”,一声也不敢吭地从杨伦身边走了过去。

  杨伦回头看了陈桦一眼,冷道:“你看没看见傅百年被押解进京的样子,看没看见李朝被刑部锁走时的样子?这两个人,一个是荆州的知周,宋王的舅子,一个是福清公主的驸马,如今都下了刑部大狱,等着过堂。”

  “是。”

  邓瑛点了点头,“我看见了。”

  杨伦咳了一声,谁知这一咳竟牵到了肺伤,咳得越发厉害起来。

  自从五月在江上酒后落水,他到现在还没有好全,话说得多了,喉管就难受,这会儿对着邓瑛,情绪又不好,五脏沸滚,冲地脸色也开始发红,好容易缓过来,话声比将才还要冲。

  “这里面也该有你!”

  他说完这句话,没有再往下延申,甩袖大步朝直房走。

  这一日虽然不是会揖,但是因为杨伦要牵头议吊诡田案,所以除了几个阁臣之外,刑部的白玉阳,以及户部的两三个司官都在。

  邓瑛跟在杨伦身后走近直房,户部的一个梁姓司官,因为曾经被东厂的厂卫查过饿死外室娘子的事,心里头惧怕东厂得很。

  但他并没有见过东厂厂督邓瑛,今日陡然听见外面的内侍唤他的官职,下意识地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邓厂督您坐。”

  邓瑛正在向白焕行礼,听到这么一声倒有些错愕,转身看是一个不大认识的司官,也没说什么,躬身向他作揖,像是没听到一般,把将才那句有损他和内阁颜面的话盖了过去。直身站到了门前。

  “大人们议吧,奴婢候着票拟。”

  张琮等人已经习惯了邓瑛的谦卑,就着茶润喉,寒暄开头,而后直接切入了政治主题。

  “杨大人过问过宁妃娘娘的病么。”

  杨伦道:“还不曾。”

  张琮叹道:“其实还是该上一道折子,问一问的。”

  “张阁老,您有话请直说。”

  张琮笑着摆了摆手,“我哪里有什言外之意,只是担忧娘娘的身体和我的学生。”

  内阁议事不言私。这话到此处就打住了,张琮端起茶喝了一口,再开口时,已经转了话。

  “其实,照我的意思,傅百年这个人是可以议重罪的,毕竟宋王已经不怎么开口了,但是李朝……还要再斟酌一下,荆国公病故,如果李朝再被治重罪的话,福清长公主一脉,就算是灭了,这样着实不好。”

  白焕撑起靠在案边的身子,“如今到不是治罪的问题,这些人都和宗亲们攀亲,要赦,陛下一句话就赦了,刑部现在要做的,是让他们把田吐干净。”

  白玉阳道:“刑部是有办法让他们吐的,就这个傅百年,昨日并未用刑,他已经吓得没魂了,但他也有不服的地方。江浙一带的学田众多,学田私耕的情形屡见不鲜,他提了杭州的一个……什么书院,我一下记不得,得回去翻一翻卷宗。”

  杨伦道:“学田和民田不一样,那本就是朝廷资助个州学政的,书院们靠着这些田营生,大多没有空田。若是有吊诡田,查出来就要纳入户部一并清算,不能即时拿给州县分种。我回来的时候,各个书院都在备今年的秋闱考试,年生本来就不好,学生们已经诚惶诚恐,我不主张动学田。”

  他说完看了邓瑛一眼,邓瑛垂头侍立,却并没有看他。

  白玉阳驳道:“杨侍郎,你的《清田策》最初可不是这么写的。”

  杨伦也没犹豫,径直顶道:“你也没南下过,知道那里是什么情形吗?你我都是读书人出身,难道不明白科举取士对那些学生意味着什么,这个时候收学田,不就是关书院吗?”

  白玉阳一下子站了起来,“你什么意思?刑部审案审到这一步了,不能质询你们户部?”

  杨伦也站了起来,“可以质询,但我们户部要兼顾六部民政和学政,不是你们一根筋地摸,我们就要把什么都捧出来,同朝这么多年了,这话虽然难听,但我敢说。”

  “你……”

  “玉阳。

  白焕制止住白玉阳,冲杨伦压了压手掌:“坐下坐下,你的话我听明白了,也有道理。”

  白玉阳听自己父亲这么说,也没再多说什么。

  白焕摆手道:“行了,杭州学田的事情议到这里,邓秉笔。”

  “奴婢在。”

  “翻折吧,我们行票拟。”

  “是。”

  ——

  辰时过了,值房里的炭已经烧完一盆。

  邓瑛亲手将夹好票拟的奏本收叠好,交给少监捧回司礼监,自己理了理官袍,正要往内东厂走。

  “你站着。”

  邓瑛回头,杨伦已经跨到了他的身后。

  邓瑛朝他背后看了一眼,“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去厂衙吧。”

  杨伦喝道:“你少放肆,我为什么要跟你去那个地方。”

  邓瑛转过身,“那你想在这个地方审我吗?杨子兮……”

  “住口!”

  “是……”

  邓瑛躬身揖礼:“你如果不想去内东厂,那就去我的居室,我别的不敢求,求大人不要当众斥责,给奴婢留些体面。”

第73章 天翠如翡(十) 我想做一个勇敢的姑娘……

  护城河上堆叠着无数的枯叶。

  杨伦跟着邓瑛走到河边,河风一吹,他便忍不住又嗽了好声,邓瑛听到身后的声音,停下步子不再往前走,回头对杨伦道:“你的身子……”

  “少问这些。”

  杨伦疾言打断他。

  邓瑛悻悻地点了点头,“你想问我什么,问吧。”

  杨伦敛起神色,“滁山书院和湖澹书院这两个地方的学田的产出,什么时候成的你的私产?”

  邓瑛应道:“你下杭州以前。”

  “那些田是谁给你的。”

  邓瑛沉默不语。

  “说啊!”

  杨伦朝前逼近几步,“你不说实话,我心里不平!”

  邓瑛抬起头问道:“你为什不平?”

  “呵……”

  杨伦冷笑一声,指着邓瑛的鼻梁道:“你以为我不清学田是因为怕祸及书院学子吗?邓厂督,滁山书院和湖澹书院加起来有七千余亩的学田,然而从贞宁四年起,就一直靠着几个归乡的东林人在接济,如此捉襟见肘的处境,有没有这些田根本不重要!我弹劾你的奏疏已经写好了,但我还是想亲口问你一句,到底为什么!”

  邓瑛安静地受下杨伦的这一番混着情绪的话,反问道:“你真的写了弹劾我的奏疏吗?”

  “……”

  杨伦失语。

  邓瑛背对着河风,朝杨伦深揖,“谢子兮救命之恩。”

  杨伦看着他弯曲的脊背,双手握拳,恨不得直接砸在这个人背上。

  他的确是救了邓瑛,甚至不惜编瞎话与白玉阳当场争执,他也知道,相识十多年,邓瑛未必看不出来他在做什么。说白了,这不过是政治纷争当中,阁臣和宦官普通的一次博弈。然而,邓瑛唤他子兮,谢他救命之恩的这副场景,竟令杨伦一时有了光阴反溯,岁月回首之感。

  可是,他不能像当年那样回士礼,他一旦回礼,就要与这个人为伍了。

  “既然你不说,那我就让白玉阳接审傅百年,我对你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说完转身便走,背后的声音追道:“子兮,再容我多活几年。”

  杨伦回头,“我是官学出身,但我深知私学的艰难,如今能真心为了学生,开坛讲学的有几个人?开坛之后,的能将书院撑下来的,大多都把自己掏干净了。若我容忍学政上的贪墨,我还敢要自己的学名吗?”

  他情绪激烈,几乎握紧了拳头。

  邓瑛没有立即回应他,一直等到他情绪稍稍平复,这才反问道:“你不弃学名,那你自己的性命呢?”

  杨伦一窒。

  邓瑛的语气仍然平和,“杭州地境上已经有人对你下过杀手,你知道这只手是谁摁下来的吗?”

  “谁?”

  杨伦的肩背处恶寒一阵一阵地腾起。

  “何怡贤。”

  杨伦一怔,将邓瑛前后的话一关联,忽然想明白了什么。

  “你将才说了什么,那些学田的粮产,是今年几月归到你名下的?”

  “六月初。”

  杨伦接着追问道:

  “这些之前在谁名下,何怡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