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月流火
两人相遇,俱一言不发,但焦尾颇觉得此时无声?胜有声?。公子推门的那?一瞬间,像极了正室去外宅里找宿醉的郎君,从容不迫,底气十足,仿佛在说任你野花再香,相公也总是要回家的。
公子浑身上下,就充满了那?股从容端庄的正室范儿。
顾明恪和裴纪安擦肩而过,雨声?沥沥,很快就看不见裴纪安的身影了。顾明恪不慌不忙走入正堂,他见李朝歌还穿着那?身湿衣服,眉尖皱了皱,说:“你身上有伤,小心着凉,先去换一身衣服吧。”
焦尾嘴角抽搐了一下,得,更像了。
李朝歌点点头,要不是裴纪安打岔,她早就去沐浴更衣了。李朝歌扬声?,吩咐道:“备水。”
刚才还空荡荡的正堂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许多侍女们。侍女们穿着襦裙半臂,屈身行礼:“是。”
侍女穿梭在大殿中,忙而不乱地准备沐浴用品,李朝歌站起身,往浴室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对顾明恪说:“今夜……不太方便?,你暂时住在主院。等明日,我?让下人给?你收拾客房。”
顾明恪点头,显然早有心理准备:“好。”
焦尾一个?人站在全是侍女的宫殿中,本来就觉得无所适从,等听到李朝歌的话?,焦尾的眼睛逐渐瞪大。
孤男寡女,住在同一个?院子里……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更可怕的是,公子还答应了。他的语调平平无奇,仿佛类似的事情已经历过很多遍。
李朝歌说完后,心中大大松了口气,步履轻快地去内间洗澡了。顾明恪一回身看到焦尾,轻轻扫了他一眼,说:“只是住一晚上而已,别多想?。”
焦尾脸上险些?失控,什么叫只是住一晚上而已?一对年?轻男女睡到一张床上,难道只是睡一觉而已吗?
顾明恪一看焦尾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顾明恪不想?解释,索性打发他下去,眼不见为净:“今夜不用你伺候了,你回去休息吧。”
焦尾静静注视着顾明恪,片刻后,颇有些?幽怨地应下:“我?知道了。”
他们家公子长大了,用不着他了。连晚上就寝,都要将他远远打发开。
焦尾懂的。
李朝歌今日淋了半天的雨,她在浴室好好泡了个?热水澡,然后换了身干净衣服出来。外面雨声?逐渐转小,已到尾声?。李朝歌多年?来习惯了一个?人,但今天出来,外殿里却点着灯,一扇隔窗外,顾明恪坐在榻上,正在看书。
李朝歌看到外面有人,先愣了一下,才慢慢回想?起来,对啊,今日顾明恪也在,还是被她强行留下的。李朝歌披了件外衣,走到外殿,坦然地坐在顾明恪对面:“你在看什么?”
说完,李朝歌扫到上面的字,惊讶地挑眉:“这不是镇妖司的卷宗吗?”
“嗯。”顾明恪没有抬眼,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说,“今日走得匆忙,没有带大理寺的卷案。等明日,你派人去裴家,将我?的所有书籍和卷轴都取来。”
李朝歌听到怔了下,顾明恪这个?淡然直白、毫无被抢自觉的语气,简直让李朝歌怀疑,她是不是被人骗了。
他真的是被权贵强取豪夺、无奈就犯吗?他这个?样子,分明更像自己主动?搬过来的。
但是人都坐在这里了,李朝歌就算怀疑也没用。李朝歌想?到她人都抢了,也不在乎再得罪裴家一次,便?点头应下。李朝歌见顾明恪的视线停留在郑家的记录上,正想?和他说今日在郑家的发现,外间忽然传来宫女的呼唤。
女官停留在隔扇外,欲言又止地看着李朝歌:“公主。”
顾明恪眉目淡淡,毫无波动?,仿佛没发现女官的顾忌一般。李朝歌瞥了顾明恪一眼,默不作声?起身,领着女官走到外面:“怎么了?”
女官飞快地给?李朝歌行了个?礼,凑近了,焦急说道:“公主,裴拾遗刚才进宫,拒绝了他和广宁公主的婚事。”
李朝歌眼睛倏地瞪大,什么,他拒婚了?
怎么会呢,前世他明明对李常乐念念不忘,今生甫一重生,他立刻就求娶李常乐。这是他两世夙愿,毕生所求,眼看马上就能修成正果了,他为什么要拒绝?
何况,这已不止是拒婚的问?题。天子一言九鼎,皇帝亲口赐下的婚事,裴纪安竟敢撕约,这岂不是公然打圣人的脸?他现在已经当了左拾遗,等再熬一两年?,他便?会进入六部任职,之后一轮轮攒资历、升官,封侯拜相的青云之路已在脚下。大好局面在手?,他为什么要自毁前程?
李朝歌想?到刚才裴纪安的异样,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仔细一想?又什么都不明白。女官停在一旁,等待着李朝歌指令,李朝歌想?了一会,对女官说:“你先退下吧,让宫里的人小心行事,按兵不动?。仔细盯着文成殿的动?静,天后的动?作就在这两日了。”
女官蹲身:“奴婢遵命。”
女官走后,李朝歌没有回屋,一个?人站在廊下。那?场来势汹汹的雨终于停了,雨过天晴,露出乌云后黛青色的天空。晚风中带着水汽,沾到皮肤上凉意十足。李朝歌一动?不动?站在风口,轻薄的衣袖如风帆般前后翻卷。她在风中待了好一会,等内心里莫可名状的躁动?散去,重新恢复了理智后,才转身回大殿。
殿内,顾明恪还在看书,仿佛没留意李朝歌消失了好一段时间。宫殿中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李朝歌进屋后看到顾明恪,终于感觉到尴尬了。
作戏要做全套,她既然大张旗鼓地将顾明恪抢入府中,就必须把强取豪夺这场戏唱完。抢人的第一夜,如果他们两人分房睡,那?就太假了。
李朝歌刚才能坦然地坐到顾明恪对面,现在她意识到尴尬,再也无法靠近。李朝歌佯咳了一声?,说:“天色不早了,明日还有许多事要忙,我?先去休息了。”
顾明恪轻轻颔首,隔着一扇雕窗,他的身影模模糊糊,看不清楚神色:“好。”
李朝歌从没经历过这么尴尬的场景。前世洞房花烛夜裴纪安主动?离开,之后两个?人各过各的,李朝歌成了婚也如未婚,从未感受过深夜和一个?男子共处一室是什么感觉。万万没想?到,前世缺欠的东西,今生一次性给?她补全了。
李朝歌今夜要作戏,寝殿里不能留人,所以她洗完澡后,就借故把所有侍女都赶走了。现在李朝歌有点后悔了,她不应该赶人,至少?该留下一两个?侍女,要不然何至于一个?人面对这种尴尬场面。
李朝歌硬着头皮,继续说:“做戏做全套,要不然宫里不会相信。我?在西殿的床上睡,我?记得殿里有一张塌,我?这就给?你搬出来,今夜就委屈你在塌上将就了。”
李朝歌说着,当真要撸袖子去给?顾明恪搬睡塌。顾明恪翻过一页,淡淡说:“不必,我?在这里即可。正好猫妖一案有许多可疑之处,我?再推敲一二。”
李朝歌顿住,不由抬头,仔细地看了顾明恪一眼。灯光下顾明恪眉眼平和,气度雍容,没有任何和女子共处一室或局促羞涩或心猿意马的表现,就是很纯粹地在看书。
李朝歌刚才那?些?别扭霍然一扫而空,别的男人说不准,但顾明恪有什么可担心的。顾明恪自己都不把自己当男人看,她扭捏什么?
李朝歌吃了定心丸,举止瞬间大方起来。她甚至隐隐生出种感觉,顾明恪可能早就想?搬家了,一样寄人篱下,在裴府要应付晨昏定省,要应付逼逼叨叨的顾裴氏,还要防备表妹和时不时冒出来的相亲,但是在公主府却没人管顾明恪,他终于可以放开手?脚,想?加班到几点就加班到几点,甚至连着熬通宵都没关系。
这个?想?法很诡异,但李朝歌莫名觉得这是真的。她一言难尽地扫了顾明恪一眼,挑挑眉,回西殿睡觉去了。
李朝歌坦然地躺到床上,拉上被褥,闭眼准备睡觉,完全不觉得屋里有一个?男人需要防备什么。她就算再无法无天,也知道今日捅了个?大娄子,等明日,有的是腥风血雨在等她呢。
李朝歌合眼,脑海里不由盘算起明天皇帝会怎么做,太子会怎么做,天后又会怎么做。她正在努力拼凑对自己有利的元素,忽然听到外间传来声?音:“你上药了吗?”
李朝歌怔了一下,惊愕地睁开眼:“什么?”
顾明恪本来以为她在沐浴的时候换了药,然而看她的反应,显然没有。顾明恪暗叹一声?,放下书,对李朝歌说道:“身体?是一切筹谋之本,你妖毒没有完全解,今日还淋了许久的雨,不能马虎,先起来上药。”
李朝歌有点懵了,她拥着被子爬起来,完全无法理解顾明恪的思路:“你专门叫我?起来,就是为了上药?”
顾明恪没有回答,他从坐塌上起身,长袖舒展,衣袂轻扫,行走在黑暗中没有丝毫凝滞:“药放在哪里?”
“没有药。”李朝歌缓慢活动?右臂,不在意说,“凡间的药对妖怪无用。妖毒差不多退了,不用服药,过两天就好了。”
顾明恪不由叹气:“你这种受伤了不喜欢上药,只想?着硬抗的毛病是和谁学的?”
说完,顾明恪想?到李朝歌六岁就走丢,之后被周长庚抚养长大。顾明恪和周长庚不熟,但在天庭打过照面,多少?知道周长庚的性情。以周长庚那?种粗糙的活法,李朝歌被养成这种性情,似乎也不奇怪。
顾明恪听到李朝歌压根没准备疗伤的药物,他不再寻找,而是认命地走向里间,绕过屏风,说:“你的伤给?我?看看。”
第98章 同罪
李朝歌眼睁睁看着顾明恪绕过屏风, 走入她的寝殿。李朝歌眉心跳了下,换成其他男人,李朝歌的刀早就架到对方脖子?上?了, 但那个人是顾明恪, 没有七情六欲、永远公私分明的顾明恪, 李朝歌没吭声, 忍了。
顾明恪走进来的时候确实没有多想,但是等他站到李朝歌床前,看到李朝歌抱着绮罗衾被,衣襟松松散散, 长发自然搭在身后的时候,他终于意识到不妥。但是李朝歌已经伸出手腕,神态大大方方,没有任何旖旎之意, 顾明恪这时候要是退出去,反而会尴尬。
顾明恪只能硬着头皮坐下, 一本正经地搭上李朝歌手腕。他目光随意一扫,正好看到李朝歌衣领下漂亮的锁骨,以及那双清澈明亮、毫无防备的眼眸。
顾明恪仿佛被烫到了一般, 立刻移开视线。顾明恪不敢再看李朝歌, 然而视线后移, 是微微褶皱起来的床单,仿佛还能感觉到刚才主人是如何翻身、如?何入睡, 视线再往前移, 是大红的锦被,一双纤细白皙的手腕柔柔搭在刺绣上?,红白冲撞, 显得那只胳膊尤为柔软美丽,不堪一折。
李朝歌等了许久,还不见?顾明恪说话。她的心不由紧绷起来,小心地问:“情况很严重吗?”
李朝歌皱着眉,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顾明恪猛地回神,意识到他竟然走神了,刚才一直搭着李朝歌的脉搏。
顾明恪立刻收回手,他的表情依然纹风不动、清姿如月,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的动作比往日着急很多,不复稳重。
顾明恪说:“妖毒不成大碍,但是这种毒里?有死气,和灵气天然相悖。为了你日后修行?着想,这些妖毒一定要全部驱除,不能有丝毫马虎。”
李朝歌松了口气,吓她一跳,顾明恪一直不说话,她还以为出大事?了呢。李朝歌点头,放下袖子?,就要收回手:“好,我会注意的。”
然而不等她说完,顾明恪突然伸手,手指在她的肩膀、胳膊几处穴位点了一下。他的手指修长匀称,动作也干净漂亮,李朝歌看着他的手愣住了,过了一会,才感觉到体内有一股清气洗涤,穿过奇经八脉,在大周天里?游走一圈。她的身体瞬间轻巧起来,那股挥之不去的妖毒也消失了。
李朝歌感受了一下,惊讶问:“这就解决了?”
“没有。”顾明恪说,“我用我的灵力帮你洗筋伐髓,但修行之人最忌讳死气,一两次伐髓未必全部拔除,最好多运行?几次。”
李朝歌挑眉,转而抓住另一个重点:“所以,七月十四那次,也是你帮我解毒的?”
顾明恪没回答,他敛袖起身,平静地朝外走去:“时辰不早了,你该休息了。”
李朝歌看着顾明恪的背影,心想这实乃神人也,用凡人的七情六欲揣度他委实是侮辱。李朝歌拍了拍衣袖,后仰躺到瓷枕上?。月光透过窗格,静静倾洒在地上,今日大雨,晚上?却有很好的月光。
顾明恪已经回到外殿坐塌,继续看他的卷宗。为了不打扰李朝歌睡觉,他把灯熄了,反正他是神仙,夜晚根本不会影响他视物。
李朝歌躺在床上?,忽然毫无睡意。她不由转头,长久盯着顾明恪的侧影。
隔着床幔和屏风,他的身姿影影绰绰,只能看到侧脸极白,濯然若仙。李朝歌躺了一会,低声开口,不知道是喃喃自语还是问什么人:“二选其一的时候,为什么被舍弃的那个人总是我呢。”
李朝歌声音很低,如?香炉上?的青烟一般,一晃就散了。但顾明恪手里?的动作却忽然停下。
李朝歌闭上眼睛,喃喃声微不可闻:“六岁的时候走丢,十六岁好不容易回来,却要被兄长送去和亲。父亲没说同意,却也没说不同意。”
李朝歌从来不会被外因扰乱心神,在她的世界里?,有些东西别人给?她,她涌泉相报,别人不给?,她也会自己去夺。她从不为别人的态度而伤春悲秋,患得患失。
但是今夜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突然无法控制心绪,生出一种强烈的激荡感。可能是这一天内大起大落,她的情绪经历了剧烈起伏,可能是人生轨迹逐渐和前世重合,强硬如?她也觉得灰心丧气,可能是月色太好,也可能是第一次身边有人。
她突然有许多话想说,然而话到嘴边纷纷扰扰,字字都重要,却又一个字都不必说。最终,她只是叹息般说了一句:“我发现,从小到大,幸运从来不会降临在我身上。”
她说完后,许久未动,呼吸渐渐均匀起来,看起来像是睡着了。李朝歌倾吐了心绪后,安然入睡,而顾明恪素来死寂的心湖却剧烈震荡起来。
幸运从来不会降临在我身上。
顾明恪在心中重复这句话,身边的宫殿倏忽变化。他仿佛回到了高?大的阙楼,广阔的敞厅,一列侍女鱼贯走过,穿着玄色深衣的女子高?坐明台,轻缓说道:“恪儿,天命是最捉摸不定的东西。你必须刚强,自律,克制,你生来,就是为了王命。”
李朝歌说她不是一个幸运的人,顾明恪似乎也不是。他有些时候觉得李朝歌截然不同,有些时候,又觉得他们两人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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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皇城炸了锅,每一个地方都在讨论昨天的八卦。对许多人来说,昨天下午只是下了一场大雨,他们百无聊赖等雨停,没有人料到,很多事?情,随着这一场雨彻底颠覆。
吐蕃再一次提出和亲,东宫提议让盛元公主去,皇帝和天后还没有表态,盛元公主就在宫外抢人了。她带着府兵冲到裴家,直接抢走了裴家表公子、大理寺少卿顾明恪。
一环扣着一环,简直看得人应接不暇。李朝歌本来就是东都里的名人,一举一动都在风口浪尖,她昨日领着三百府兵包围裴府,声势浩荡,气势恢宏,一路惊动了不少人。
听说昨日雨停后,顾少卿没有回家,今日上朝,顾少卿是从盛元公主府出来的。
态度之嚣张,情节之劲爆,瞬间引燃了东都内外所有舆论。现在不止是皇城,洛阳城中只要有水的地方,就有人在讨论盛元公主的壮举。
天后站在文成殿廊下,昨日大雨,今日却是个大晴天,空气十分清新。天后对着明媚的太阳,慢慢逗一只鹦鹉说话。
女官快步走来,给?天后行礼,说:“天后,圣人叫盛元公主去仁寿殿了。”
天后用羽毛撩拨着鹦鹉坚硬的鸟喙,淡淡说:“去吧。”
女官顿了顿,悄悄问:“天后,您就不去看看吗?”
“我去做什么。”天后将羽毛放下,旁边的宫人立刻上前,用湿帕子?给?天后擦手。天后指示驯养鹦鹉的宫人,说:“你们继续训练,都说鸟怕猫是天性,本宫偏要训练出一只不怕猫的鹦鹉。”
宫人们齐齐行?礼:“是。”
天后走向殿内,女官赶紧跟在天后身后。天后声音依然不慌不忙,说:“太子糊涂,昨日我本打算去仁寿殿劝一劝陛下,但是雨还没停,她就闹出那么大的动静。竟然她有自己的主意,那就自己去解决吧。”
女官不由皱眉:“可是盛元公主毕竟年轻,她能杀妖抓鬼,却未必能玩得过那些老?狐狸。天后就不怕盛元公主吃亏吗?”
天后轻轻笑了一声,她坐在塌上?,伸手看了看自己指甲,悠悠说道:“你知道猎鹰都是怎么训练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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