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银河灿烂
譬如桌子角椅子角不能太尖锐,贪玩的孩子倘若撞上了,那必然是头破血流。
再比如小孩子人小身体弱,吃药该吃什么剂量,按理来说也该和大人不同。
这一条是谈允贤提出来的,她待在后院的这些年,除了给自己看病,就是给女儿儿子看病,完完全全是经验之谈。
“太医院有儿科吗?”张羡龄追问。
“有的。”说起这个,谈允贤有些惋惜,“只是咱们女医院没有。”
从元代起,宫中的太医院已经有了分科的意识,到本朝,太医院一共有十三科,譬如针灸科、眼科、口齿科、咽喉科之类的,每一科的太医各有专攻。其中有一科叫小方脉,与大方脉相区别,是专门为小儿看诊治病的。像上次给十一皇弟诊脉的,正是小方脉科的太医。
但女医显然就没有分科了,毕竟人数少,从前也不大受重视,偶尔冒出一个医道天才,也如流星一般,划过就没了。
张羡龄沉吟片刻,说:“这事女史先记下,等宫人试过后,从小宫女里挑一些有天分的习医理,人多了,才好分科。”
大家议论了一回,将几件即刻可办的事定了下来。张羡龄怕她们推诿,专教佐圣夫人负责此事,定了个期限,说是期限一到,她领着人亲自查验,看各宫整改到位没有。
从坤宁宫后头的游艺斋出来,一众宫人都围着佐圣夫人,悄悄说:“这整改归整改,从前的事不论吧?”
也有抱怨的:“哪里就那么严重,多少年了,不都是这样过来的。”
佐圣夫人沉声道:“这话别叫我听到第二次,若有,即刻叫宫正司的女官来,罚去做提铃宫人。你们打量中宫娘娘是个好性的,胆子就大起来?那才是失心疯了!”
“娘娘方才也说了,从前的事既往不咎,可整顿之后,还有敢乱来的,那就别抱怨宫正司女官登门了。”
话说到这份上,谁也不想触一鼻子灰,该干什么干什么了去了。
铺地垫的,扯摆设的,拿软布头包桌子角的……改动都不很大,事却多,零零碎碎的都要上心。
养孩子的太妃里,也有几个不以为意的,但犯不着为这些小事与中宫娘娘生气。可听见要把孩子从无窗暗间挪到有窗明间睡觉,心里便有些嘀咕。
她们原想找王太后说一说这事,但王太后避不见客,只能去找邵贵太妃。
邵贵太妃直接打开兴王、岐王和德清公主的房门,仍老娘娘去瞧:“我们一早就改过来了,又什么要紧的?虽有窗,那还有屏风呢,冻不着。再说,哥儿姐儿在暗间睡本就闷,挪到外一间睡,有了光,起居都高兴些。”
邵贵太妃养了三子一女,每一个都活得好好的,无一夭折。她既然带头做了,其余有孩子的太妃哪敢再多嘴,便按照要求,全都改了过来。
改动之后,还有一连串配套的规矩,譬如皇嗣房中地毯要定期更换,乳母保母慈母要时常洗手,方能抱孩子之类的。
张羡龄怕他们不耐烦做,先是专门派了人常驻太妃居所,时不时转悠一下,后又叫司乐宫女编了一套朗朗上口的儿歌,全是以健康卫生为主题的,洗脑一般的传唱。
除去最初的不适应,渐渐的,大家也养成了新习惯。
第45章
后宫里大大小小的宫门很多, 有几处尤为热闹,因为处在交汇之处,日日夜夜都有宫女内侍从底下走过, 宫门下的青砖都被踏得平平整整, 一点青苔都没有。
这日清晨,三三两两的宫女内侍打着哈欠,从居处出来, 赶着去站班,路过走熟了的宫门时,忽然发现有什么不同。
定眼一看,原来在宫门之畔, 极其显眼的地方,多了一块木板, 黑漆, 又宽又长,挂在宫墙正中。
有两三个做泥瓦工的内侍围在黑板旁,手中拿着家伙, 正忙着给黑板顶上做一遮雨檐。
“这是什么?”一个宫人看了一会儿,疑惑道。
“奉中宫娘娘之命, 在此砌一个布告栏,以后有什么消息, 都会贴于此处,你们记得来看。”
这倒是件新鲜事,宫女内侍路过布告栏时, 总要多看几眼,瞧一瞧有什么特别之处。
没用多久,布告栏就完工了。
就在这个时候, 布告栏上贴出了一道诏令,是坤宁宫签发的。
诏令不长,短短数行,简洁明了,印在宽大的纸上,后头跟着三个红印,分别是大明皇后之印、司礼监之印,以及六尚局之印。一排官印摆在那里,看得人心惊肉跳,不知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往来宫女内侍都停下脚步,凑过去看,唯恐慢了一步。
识字的,一眼就扫见了诏令的标题,名曰《修整后宫街衢诏》。
宫女内侍里,不识字的占多数,往常都要托识字的讲解,今日却不用,因为布告栏边专门站了两个女史,一字一句念着诏令上的文字。
“紫禁城内,是唯帝宅,街衢廊下,必须整洁……”
诏令念完,还有一半的人是懵的,这是什么意思啊?
也许是看出了他们的不解,女史又用口语说了一遍诏令的意思。这一回,都听明白了。
别看这道诏令整的那么玄乎,其实用最朴素的话来讲,就一个意思。
天晴了,为了讲卫生,让我们来大扫除吧。
这诏令是张羡龄亲自构思的,交由许尚宫润笔,确认无误后,许尚宫加盖六尚局之印,她摸出大明皇后之宝,往上一戳,正儿八经的签发了诏令。为显郑重,张羡龄特意与朱祐樘商量,想要让司礼监也盖个章。
朱祐樘看过《修整后宫街衢诏》,乐了:“这也是杀鸡用宰牛刀了。”
“才不是呢。”张羡龄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讲卫生,很重要。”
“卫生”这个词,朱祐樘也是第一次听说,问:“卫生又是何意?”
张羡龄眨眨眼,以反问之法赢得些思考的时间:“樘哥哥猜一猜,卫生是什么意思?”
“可是护卫生命之理?”朱祐樘猜测道。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张羡龄糊弄着解释,“未雨绸缪,防止疫病发生,亦是卫生之意。”
朱祐樘点点头:“若是这样,讲卫生倒是一件善事。”
讲卫生,绝不是小事。后世,京城得到解放之后,整个京城百姓乃至军队全都被动员起来,进行了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大扫除。
大扫除历时三个月,发动群众七万多人,最后扫除垃圾六十万吨,运走粪便六十一万吨,成果斐然。
大扫除的时候,连紫禁城里也干净不到哪里去,尤其是在后宫的一些阴阴暗暗的小角落,据说垃圾堆起来,有宫墙那么高。
说句实在话,就古代这个环境,很多瘟疫之所以蔓延,原因之一就是糟糕的卫生环境。居住之地干净与否,其实与健康有很大的关系。
在排查皇嗣住所安全隐患的时候,张羡龄便萌生了后宫大扫除的想法。坤宁宫也好,仁寿宫也好,清宁宫也好,只要是娘娘侍长们居住的宫殿,无不是打扫得干干净净,可是宫女内侍的住所呢?还有哪些贵人们甚少踏足的角落,是不是在滋生病菌呢?
就是为了这个,张羡龄才签发了这道《修整后宫街衢诏》。
得了朱祐樘的支持,张羡龄传来司礼监掌印太监,请他在诏令上用印。
怀恩归乡之后,司礼监掌印太监之位有覃吉继任。覃吉也是东宫的旧人,在张羡龄还是太子妃的时候,他就待她很恭敬。
覃吉仔仔细细看过《修整后宫街衢诏》,并没看出什么不妥当,又有万岁爷的授意,因此很痛快的盖上了司礼监之印。
他将官印好生收起来,问:“娘娘怎么想着要大扫除了?是不是宫里有哪些宫女内侍偷懒?”
“倒不是。”张羡龄解释道:“主要是想让宫人们,将后宫偏僻的角落,以及自己的住处打扫干净。”
她停了一下,又说:“我知道过年前宫人应该清扫过一遍,但这一次,我希望清理的更彻底一些。”
“娘娘思虑周全,这样的天气,是该好好打扫一番,都说一年之计在于春嘛。”覃吉笑眯眯道。
诏令交于司礼监经场去印刷,趁着这个功夫,张羡龄好好做了一番调研。
据她调查来的情况,后宫里宫女内侍所居住之地,大体而言,可以分为两大部分。有一部分住在乾清宫之外,东西两侧的宫人直房,这是有头有脸的大宫女内臣才可以居住之地。其他的普通宫人,多半是住在紫禁城往北,靠着城墙那一溜低低矮矮的房屋,已经挨着二十四监的地界。
譬如说从长庚桥至御酒房后墙这一侧,由西向东,鳞次栉比砌着一长连的宫人住所,叫做“廊下家”,专给答应长随居住。靠近六尚局的后墙一侧,则多是女官宫女的住处。
张羡龄特意微服简行,带了两个人,做宫女打扮,到宫人内侍所居的廊下家这一带走了一趟。
穿过嘉德右门,一路往西,又越过□□门,便像无端闯入另一个世界,宫人住所或长连或短连的挨在一起,若是忽略了房屋背后的红墙。瞧着和宫外的寻常人家竟然没多大差别。
她往里走了十来步,忽然见房舍之间有一个小小佛堂,供奉着香烛贡品,再走数十步,又是一个佛堂。
看来宫女内侍,倒有不少信佛之人。
张羡龄满街乱窜,听见一个绿袍内侍的巡警声,喊的是“谨慎灯烛,牢插线香”。她听着这声音,不经想起了以前看古装电视剧,剧里常常出现一个打更人,拉长了调子,用奇怪的韵律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这两者比起来,倒颇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娘娘,要不咱们回去吧,这才下了雨,别脏了您的鞋。”紧紧跟在张羡龄身后的宫女秀兰轻声劝。
为了避人耳目,张羡龄此番出行,并没有带梅香或者秋菊,她们俩的脸,就像戳了坤宁宫的印,只要是在宫中,无论走到哪,都有赶着上来端水抬轿的。
相比之下,见过张羡龄这个中宫娘娘的宫女内侍,却是不多。就是见过一面的,未必能记得清她的容颜。毕竟觐见之时,有哪个宫人内侍敢大刺刺抬头直视中宫娘娘的脸?
“别叫娘娘,叫娘子,要是你给我露了馅,下回我就不带你出来了。”张羡龄提点道,“还早着呢,逛一逛。”
她瞧见前头郁郁葱葱长着两棵树,便兴致勃勃的,朝着树走去。走过去一看,一株是枣树,另一株还是枣树,发了新叶,细长细长的,绿得像刷了漆。
“这两棵枣树倒长得好。”张羡龄道。
枣树旁的一间屋子里走出一个内侍,手中拿着一盆水,泼到地上,听见有人在夸枣树,便扬起了头,很得意的道:“当然长得好,我跟伺候祖宗一样的伺候这两棵树。等到七八月,结出枣儿来,又红又甜。用来酿酒,那滋味比起御酒房的也差不了多少。整个廊下家,人人都抢着来我的枣儿酒。”
张羡龄听着新鲜:“这还能卖酒呢?”
“当然啦,卖包子的卖炊饼的比比皆是,自然有卖酒的。”这内侍看了眼张羡龄,道,“这位娘子倒面生,不是住咱们这儿的吧?”
“不是,我原是住六尚局那边的。”张羡龄笑道,“今日不当值,刚好到这边看看热闹。”
“呦,感情您住在那边,难怪了。不是我吹嘘,那一边才没有咱们这儿的廊下家热闹呢!”
“是呀,那头住着是有些冷清。这边可还有什么好玩的?”
内侍站直了,说:“这时候倒没什么,好多在当值呢,傍晚才热闹些。你倒可以到前头看看,那边有一处小院,迎春花开得可好了。原来是内相怀恩公公的住处,他归乡了,大门如今锁着,不过你在外头也能看见花。”
怀恩的旧宅么?张羡龄许久没听见这个名字,一时有些愣。算算年月,他该在此处住了几十年吧。这个时候。
张羡龄谢过那位内侍,按着他指出的方向走去,果然看见一墙迎春花,开得热热烈烈,轻轻摇曳在微风里。
这倒教她无端想起一首诗:“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个时节,怀恩应当已经在家乡饮酒赏花了罢?
第46章
京城之外, 春风拂过高密城的街巷,熏熏的。
天色刚亮,街道已然喧嚣起来, 卖菜的、挑水的、赶驴的……人们忙忙碌碌, 去向该去的地方。
怀恩坐在小酒楼的二层,红漆木窗支着,将外头的乡音与春风都迎进来。明明是最平凡的街景, 他却看得很认真,只可惜老眼昏花,只能朦朦胧胧看个大概。
不过即使这样,也足以让他有些许欢愉。
“老爷, 虽然今日天气尚好,但毕竟是初春, 风吹多了怕凉。你老人家又病着, 不然把窗放下来?”随从有些担忧。
怀恩轻轻摇一摇头:“无妨,你去催催菜。”
他的身体如何,他自己知晓, 风灯残烛,不过是挨日子罢了。过年时病了一回, 歪在榻上听炮仗声,今日难得精神好一些, 自然要出来看看,顺便办完最后一件事。
窗外,浮浮沉沉响着各种各样的吆喝声。一个汉子挑了两箩筐菜从东边踱过来, 吆喝声很亮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