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银河灿烂
她将白糖芝麻蛋烘糕放下,一双眼瞪得溜圆。不是吧,她就在宫内小小的苏一下,莫非还能引起前朝的争论?
原本以为是大臣们在骂她的格物课,听朱祐樘说完来龙去脉,张羡龄才松了一口气。
不是骂她就好。
她饶有兴致的问:“听万岁爷的意思,是北党辩赢了?”
“非也。”朱祐樘道,“昨夜南党出了一人,力挽狂澜,硬是把劣势给扳了回去。”
这听着像是热血漫画的剧本,张羡龄兴冲冲地问:“是谁?”
“成化十四年的进士,叫杨廷和,倒是挺年轻的。”
听了这个名字,张羡龄好半天没说话。
朱祐樘倒也没大在意,只以为笑笑没听过这人姓名,接着说:“这杨廷和倒的确有几分才气。”
他预备过几日将此人升翰林修撰,让杨廷和参与修书去。
“只是昨夜集会之后,因黑灯瞎火的,有个家贫的官儿不幸跌了一跤,听说伤得不轻。”
朱祐樘感慨了一番:“我也是才晓得,原来有些家贫的官儿,夜里回去连个打灯的家仆都没有。”
他已经吩咐下去,后家贫的官员若天黑之后回家,便让侍卫提灯相送。
说了一会儿话,两人便安置了。
张羡龄倒是思绪纷飞,久久未眠。
方才朱祐樘提起杨廷和,她忽然生出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张羡龄所知晓的弘治朝名臣并不多,杨廷和算一个,日后权倾天下的首辅,如今只是一个小小翰林。那赫赫有名的唐伯虎、王阳明他们呢?是不是也很年轻。
想着想着,张羡龄又有些沮丧。自己虽贵为皇后,但有祖训宫规压着,她肯定不能亲眼所见这些年轻的名臣,更谈不上有什么联系。
还是洗洗睡罢。
第59章
寒风自北向南吹, 京中的格物之争也渐渐平息。
翰林院里,围观了全程的翰林修撰王华将此事记下来,写进家书之中, 打算寄给远在江西的儿子王守仁。
好友谢迁瞧见他写信,走过来一看, 饶有兴致道:“我记得你的长子今年成婚了?”
“你一说这个, 我就来气。”王华气呼呼道,“与诸家的婚事,我一早就给他定好了。如今他长到十七岁, 我便让这小子去江西完婚, 他倒是去了,结果大婚之日人不见了!你猜人哪儿去了?”
谢迁猜测道:“莫不是不满这婚事?有意逃婚?”
“诸家人也是这么想的。”王华冷笑道, “派人找了整整一日, 这才终于找到了。这个孽障竟然是偶遇了一个道士,与其谈道,连自己成婚都忘了!诸家人气坏了,新媳妇仍住在娘家, 那孽障有得哄呢。”
听了这话,谢迁哈哈大笑起来:“你家这小子,倒挺有意思。”
“我只盼他不要闹出祸事来, 好好读书才是正理。”
王华摇了摇头, 将家书封好,托人捎带着送往江南。
家书寄到之时,江南已是初冬天气, 菊花谢后,梅花未开,倒有翠竹郁郁葱葱, 四时如新。
江西府王宅,十七岁的王守仁拆开家书,一字一句的看了,大受震撼,深有启发。
他觉得宋代朱熹说得极其有道理,“物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具至理”,听听,这话说得多好!
念着朱熹所说格物之理,王守仁在室中来回踱步,忽然瞥见窗外的翠竹,当即做了一个决定。他要效仿圣贤之言,以格物之法好好格一格竹子,想来若将竹子格透,那必定大有长进。
他当即提了一张木凳出门,往竹林里一放,两手搁在膝盖上端坐着,目不转睛的盯着竹子,开始格竹。
七日过去,王家的新媳妇诸文姜正在解九连环玩,忽然听见丫鬟急匆匆来报:“姑娘,姑爷出事了。”
“他又发什么痴病了?”诸文姜把九连环按在桌上,蛾眉紧蹙。
丫鬟说出来都觉得不可思议:“说是姑爷决心实践朱熹格物之理,对着竹子格了七天七夜,理格没格出来不知道,人却病倒了,如今忙着传大夫呢。”
诸文姜以手抚面,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嫁的这个夫君,瞧着风度翩翩的,却净干些莫名其妙的事。三月前洞房花烛夜,她独对红烛,苦等了一整夜,都不见新郎官人影。
纵使第二天诸父压着王守仁回府,他虽诚恳的道歉了,但诸文姜正在气头上,哭了一场,不肯离开诸家。
王守仁便在诸家旁边租了一处小院,不时弄了好玩的小玩意,譬如宫花、小吃、糖画等物来哄诸文姜。
都说烈女怕缠郎,在王守仁的百般殷勤下,诸文姜也渐渐回心转意。谁知不过几日,又闹出事来。
气归气,但王守仁病了,诸文姜不可能不管他。毕竟,在王守仁是为了成婚才来江西的,除了诸家人之外,也没什么旁的亲友了。
带着一瓦罐滋补养身的天麻乌鸡汤,诸文姜去探望王守仁,还没进屋,立在半旧的玄色暖帘外,就听见少年一边咳嗽,一边骂人。
“什么狗圣人,净放屁!咳咳……我再不信朱熹一个字,格个鬼的物!”
暖帘外,诸文姜噗嗤笑出了声。
听见动静,里间的少年立刻警惕起来:“谁在外头?”
诸文姜掀帘子进来,佯怒道:“青天白日的在这里骂朱熹,朱熹怎么你了?”
见是她,王守仁正经了不少,捂着胸口哎呦哎呦的叫唤:“我这病怕是难好了。”
“该。”诸文姜挪近前来,一张俏脸露出嫌弃的神情,“大冬天的在外头看竹子,看了竹子骂朱子,你不伤风谁伤风?”
王守仁可怜兮兮道:“娘子教训的是。”
“谁是你娘子。”诸文姜把脸撇过去,吩咐丫鬟将天麻乌鸡汤端上来,给王守仁喝。
王守仁接过天麻乌鸡汤,一口气咕噜噜饮尽,抬头笑嘻嘻道:“多谢娘子惦记,再没喝过这样好的汤了。”
诸文姜瞪他一眼,把瓦罐抢过来:“没个正行,我问你,这一回又是为了什么?家人说得不清不楚,依稀只知道你是在格竹。”
“就是格竹,我不过想试一试如何格物罢了。”
王守仁向着诸文姜大吐苦水,将父亲如何寄来家书,自己如何激动,又如何格竹一口气说出来。
诸家本是诗书传家,对女儿也是一样假以男儿教养,因此诸文姜不仅识字,文采也不错。她拿过王守仁父亲寄来的家书,从头到尾仔细看了。
看到王华教子好好哄媳妇,她冷哼了一声,心想这人那里是会哄人的,气人还差不多。定了定神,诸文姜继续往下看,看到翰林院诸学士精妙绝伦的驳斥,不由得叫了一声好。
“不亏是翰林学士,一个个都有高论。”诸文姜赞道。
王守仁又咳嗽了两声,道:“你夫君也不差什么。”
他正色道:“我可以后要当圣人的,到时候,你就是圣人的娘子。”
明明是很滑稽的话,偏生王守仁说出来竟然是一副无比认真的神态,仿佛是在说太阳东升西落一般笃定。
诸文姜一听眉开眼笑,越笑越畅快。她这便宜夫君倒有点幽默感。
“笑什么?我说正经的。”王守仁嘟囔道。
诸文姜竭力忍着笑:“你方才还骂狗圣人净放屁,这一下又说要做圣人,哈哈哈哈……”
王守仁本是有点恼火,但见诸文姜笑得这般开心,心里的那一点火也都熄灭了。算了,能逗她笑一笑也好,毕竟是自己对不住她在先。
想到这,他哼了一声,道:“你以后就知道了。”
“好好好,我的大圣人。”诸文姜扬一扬手里的家书,“说真的,我觉得这格物之理也许不是你以为的意思。”
她解释道:“依照父亲大人所言,京中之所以忽然兴起格物之争,是因为兴王向侍讲官问了这个问题,那兴王为何有此问?怕也是从宫里听说的罢。”
王守仁有些疑惑:“你的意思是,除了翰林官的两种说法,宫中还有另外一种格物之说。”
“这我可不知道,毕竟我也没住在宫里。”诸文姜笑盈盈道,“但我知道一样,如今民间流行燃蜂窝煤,价钱便宜,烧起来又耐用,你可曾用过?”
“怎么没用过,这不就是。”王守仁随手一指屋中的煤炉子,“听我爹说,是宫里传出来的玩意,说是中宫娘娘吩咐人造出来的,所以也有人把这煤叫做‘娘娘煤’。”
他一面说,一面有了个猜测:“你的意思是,兴王之所以有此问,也许是受了中宫娘娘的启发。”
“这我也不知道。”诸文姜道,“也许是因为我是女子,所以我不会小瞧任何一个女子,尤其还是一位能造出蜂窝煤的中宫娘娘。”
王守仁抚掌叹道:“若真如此,倒真恨不得一见。只可惜我进不了宫,对了,以后你封了诰命夫人,倒是可以进宫见一见中宫娘娘,问问她是如何看待格物之说的,回来讲给我听。”
“诰命夫人?”诸文姜笑起来,“乡试都未曾下场考,还诰命夫人,你倒真敢想啊,吃你的药罢,把身子养好了才是正经。”
***
京城,在西苑里赏竹的张羡龄打了个喷嚏。
“怕是有人在想着皇嫂呢。”德清公主笑着递上一方锦帕。
张羡龄接过,揩了揩口鼻,道:“指不定是有谁骂我呢。”
仁和公主劝道:“皇嫂不若还是带上暖耳,这都冬天了,一旦感染了风寒可不是闹着玩的。”
“没事,我壮得跟头小牛一样,哪里会感冒呢?”张羡龄笑盈盈道,“怎么样,你们看中了哪一株竹子。”
今日是月曜日,不必上学去,见没有下雪也没有下雨,张羡龄便邀约三个公主一起到西苑玩。绕到一片竹林里,张羡龄望着竹子,忽然想吃竹筒饭,便让公主们选一株好竹子,等会儿砍了做竹筒饭吃。
公主们商量了一会儿,选定了一株细细的翠竹。
张羡龄来西苑,是带着膳房的田公公来的,因此压根不用回去料理饭菜,径直在竹林边燃起一堆篝火,就地砌灶台。
东西运来了,内侍们正要动手,却被喊停了。
“我和皇妹一起动手罢。”张羡龄笑望向三位公主,本来这次领她们出来,就有种冬游的意思。偶尔动手砌一砌灶台,做一做饭,倒也是件趣事。
三位公主自然不会有闲话,都换上了围裙,轻挽衣袖开始干活。德清公主最高兴,又砌灶台又点火折子,还硬要试一试淘米。
原本内侍一刻钟便能搞定的事情,她们几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硬是做了小半个时辰,这才把一切准备工作做好了。
青竹切成小长的小截,用泉水洗净,破开一个小洞,往里头塞上粳米、糯米、腊肠、香油和各色佐料,密封好,置于篝火中灼烤。
田公公紧盯着竹筒,时候一到,立刻让人夹出来,将竹筒用干净的刀劈开,白腾腾的雾气里,竹香伴着饭香一起扑面而来,引得人食指大动。
就连饭量最小的永康公主都吃完了一整个竹筒饭,德清公主更是一口气吃了两个。
吃饱了,德清公主望着竹子笑道:“按皇嫂说的,咱们吃竹筒饭,也是格物的一种吧哈哈哈。”
“净说歪理。”仁和公主教训了一句,自己也笑起来。
张羡龄前脚从西苑回到坤宁宫,朱祐樘后脚就跟着回来了。
他今日的神情与往常颇有些不同,眉飞色舞道:“笑笑,娘亲的家人寻到了。”
第60章
自从朱祐樘登基, 便派了许多人手,去广西探访生母孝穆皇后纪氏的故里以及亲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