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宫小食光 第47章

作者:银河灿烂 标签: 种田 美食 穿越重生

  他原已换了家常衣裳,此时既然要见人,便要更衣。一旁的紫檀大衣架上,整整齐齐摆着官帽一顶、贴里道袍大袄一件,此外旁边的案桌上还摆放着笔袋、纸花,全是以防夜间忽然有事,可以即刻更衣出行的。这是内官们约定俗成闲暇时的准备,名曰“一把莲”。

  快速套上官帽,披上贴里道袍大袄,覃吉命人请文瑞康进来。

  直房里燃着碳火,暖帘一掀,文瑞康直觉暖意融融。

  他笑着同覃吉问了好,探身一看,见四方桌上还摆着酒和小菜,便道:“我这不速之客登门,实在打扰了,覃爷爷还在用酒饭罢?”

  “夜宵而已,你来得正好,我一个人吃酒,也怪冷清的,来陪我喝两杯。”

  覃吉笑着招呼小内侍再拿上来一双碗筷,自从怀恩去后,他多半时间都是一个人默默饮酒。今夜文瑞康来了,那一套官窑天青瓷酒碗才终于可以一起拿出来用了。

  二人坐定,各倒一杯暖酒,坐着烤火。

  覃吉知道文瑞康必定有事要说,便让小内侍尽数退下,才问:“你这回来,可有何事?”

  “不瞒覃爷爷,确有一事。”文瑞康道,“我近日读史书,瞧见宋朝时候柔福帝姬冒认皇亲故事,便有些疑惑,这么多人,如何认错了公主?我百思不得其解,特来向覃爷爷请教。”

  覃吉端着酒碗的手忽然凝在半空中,停了一会儿,他吃了一大口酒,才道:“这史书,是你看的,还是中宫娘娘看的?”

  “中宫娘娘一向好学。”

  覃吉将酒碗一放,碗磕在桌上,响了一声。

  他冷笑了一声,道:“明白了,我得查证一番,才敢解惑。”

  ***

  听了覃吉的回复,张羡龄稍稍放心,全心全意准备起过年来。

  离年关越来越近了,弘治元年的新年,格外隆重一些,还没到除夕,宫里已是一派喜气洋洋之感。

  除夕宫宴吃什么,命妇宗亲如何进宫领宴,元旦朝贺又如何准备……一桩桩一件件,全来问中宫娘娘的意思,张羡龄忙得焦头烂额,连腊肉都没时间晒了。

  她忙,朱祐樘也不可能清闲。事实上,作为皇帝,朱祐樘要操心的事远远要多,虽然同住一宫,但这几日张羡龄几乎瞧不见他的人影。因为早晨她醒来时,朱祐樘已经上朝去了,她歇息时,朱祐樘还在乾清宫处理政事,整一个拼命三郎的架势。

  等到除夕前一日,两人难得有了空闲。朱祐樘虽不必上朝去,但习惯使然,仍是早早的就醒来了。

  他这一向虽然忙,但心情倒还不错,是寻到了舅舅们,心里的那一块执念被补全的缘故。

  那日与舅舅们说话,虽语言不通,但他们的乡音,倒是勾起了朱祐樘对娘亲的怀念,她唱歌的时候,就是用得乡音。

  朱祐樘问纪旺与纪贵,家乡可有与藤、树有关的歌?纪旺便唱了几首,听到第二首的曲调,朱祐樘很有些激动,就是这个旋律,那时候娘亲唱的一定是这个歌。

  他便跟着两个舅舅学唱这首歌,一句一句的学,也学会唱了。

  笑笑还没醒,朱祐樘撑着一只手看着她,心里回想着藤缠树的曲调,想等一会儿唱给她听。

  可是等了一会儿,张羡龄仍是沉沉睡着。

  朱祐樘看了一眼天色,有些无奈,今日虽不用上朝,但要给太皇太后与皇太后请安,还是要叫笑笑起来。

  张羡龄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听见一阵歌声,昏昏沉沉的,以为是穿越前设的闹铃。她睁开眼,瞧见睡帘,忽然反应过来,是朱祐樘在低声歌唱。

  他唱歌的声音很好听,张羡龄静静地听完,笑起来,两手使劲的鼓掌:“唱的真好听,这是什么歌呀?”

  “藤缠树。”朱祐樘道,“小时候娘亲教给我的,后来忘了,前一阵子又重新和舅舅学了一遍。”

  听了这话,张羡龄倒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她只是有些庆幸,幸亏覃吉在年前没将结果查出来。

第62章

  弘治二年的春节, 倒是个暖春。

  明晃晃的日光照在大袄上,竟然有些热,张羡龄便没穿披风, 只是外罩了一件雪青色比甲, 已然是作春装打扮。

  鞭炮是从大年二十九就开始放了,每隔一个时辰, 必定噼里啪啦放一串。万岁爷走到哪一宫,后头也是满殿红色鞭炮纸。

  喜庆是喜庆, 吵也是真吵,张羡龄索性将冬日戴的暖耳翻出来,当作耳罩戴在头上, 以减轻些烦人的鞭炮声。但暖耳戴在耳朵上,捂着又热,幸亏梅香和秋菊连夜赶制出了一对耳塞,张羡龄方才清净了些。

  考虑到年幼的亲王与公主也许会被鞭炮声惊着, 张羡龄又命小宫女做了十来副耳塞,送到抚养亲王与公主的老娘娘宫中。

  等到正月十五,乾清宫前早就安设好了鳌山灯, 好大一座灯, 足足有乾清宫屋檐那么高, 自下往上用苍翠松柏层层堆垒, 绿叶构造的灯墙上挂着琳琅满目的各色彩灯,其上还有八仙与佛祖等神佛的塑像,气势恢宏, 纵使是白日所见,张羡龄也为这鳌山灯所吸引住。

  听说这样的鳌山灯除了乾清宫广场的这一座外,宫门前也会有一两座, 以供百姓赏玩。

  至正月十五,张羡龄与朱祐樘往清宁宫去,给周太皇太后行礼。

  今夜是家宴,清宁宫前殿摆了好几桌酒席,地上铺着大红百花图毡毯,依次列着各色食案,也有紫檀雕花的,也有剔红刻福字的,看着就是新春富贵。

  周太皇太后辈分最高,又是在她宫里,自然坐主席。朱祐樘坐在左侧首席,右侧首席乃是王太后,接着才是张羡龄。

  众人入席,互道了祝福,便添酒开宴。

  为了给周太皇太后解闷,清宁宫殿前的月台上搭了一个戏台,此时殿门齐开,灯火辉煌,坐在殿内正好可以瞧见戏台。

  张羡龄倒很有些好奇,今夜会唱什么戏呢?这个时候,京剧都没出现了,也许会唱昆曲?可赫赫有名的戏曲家汤显祖这时候似乎还没出生,想来像《牡丹亭》、《南柯记》等经典曲目也未问世。

  一旁的王太后见张羡龄频频盯着戏台,便笑道:“今夜应该有内侍阿丑演的传奇,他演戏一向好玩的。”

  传奇么?张羡龄听着这名字有些陌生,似乎是比昆曲更古老的曲艺,便决心好好看一看,不忙着吃点心。

  乐声响起,一个中年内侍踏着鼓点走上戏台,正是钟鼓司佥书阿丑。

  他大摇大摆走上台,步伐怪模怪样的,手里还握着一执板,还没开口说话,已经逗得不少老娘娘嘴角上扬。

  阿丑插科打诨,吟唱台词:“论传奇,乐人易,动人难。知音君子,这般另作眼儿看。”①

  他的声音极其富有穿透力,把乐声都压了下去,每一个字张羡龄都听得清清楚楚。

  阿丑斜眼问旁边的小内侍:“今日敷演谁家故事?那本传奇?”

  小内侍应声道:“真假厂公记。”

  话音才落,周太皇太后径直笑出了声,在座的老娘娘也都笑起来。

  张羡龄一头雾水,王太后悄悄同她说:“看来这出传奇唱的是汪直,从前宪庙老爷在时,阿丑就编过汪直的戏。”

  戏台上接着演。

  “哎呀呀,原来是唱汪太监,待我装扮装扮。”阿丑掏出一盒粉,往脸上刷了厚厚一层,眨巴眨巴眼:“现在可像汪太监了?”

  小内侍愁眉苦脸:“就白这一点比得上。”

  张羡龄想起万娘娘出殡那日,灵前那一个丰神俊朗的青年,再看看一脸厚粉的阿丑,不由得也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传奇讲的正是汪直的故事。那时他大约十四五岁,为西厂提督太监,常常到宫外办差,很是威风。

  有一个人物叫杨福,听一位见过汪厂公的好友讲,他的眉眼竟然和汪直有些相似。那杨福听说之后,不知哪来的雄心豹子胆,竟然弄了一套蟒袍,私刻了一块牙牌,将乌纱帽戴上,摇摆作势,竟然自称为汪直,四处骗吃骗吃。

  假汪直自芜湖县搭乘驿传往南行,无论是苏州府的县官,还是杭州府的官吏,竟然全部信以为真,争相奉承。见假汪直只带了一个校尉先导,连忙送车马、送奴仆家人,在官吏们的不懈努力下,假汪直还真真凑出了个西厂提督太监的行头,越发像真的了。

  江南百姓听说汪直来了,立刻将自己的冤屈写成颂词,哭着喊着要汪直替他们伸冤。假汪直做戏做全套,竟然也装模作样的为百姓审案。

  假汪直一路南行,走到福州,三司官亦战战兢兢地恭迎,好酒好菜相陪。可吃饱喝足,假汪直竟然向他们索贿,这一下子可漏了马脚。在酒席旁作陪的福州镇守太监卢胜怎么想怎么不对,汪直不收贿赂这事,天下皆知,怎么这个汪直还狮子大开口要银钱了。

  卢胜长了个心眼,把假汪直与校尉先导全都灌醉,去翻他俩的行囊,翻来翻去,没找到符验。

  这么一来,假汪直的身份便被揪出来了,朝野震惊,便是真假汪直一案。

  张羡龄原本听着极为开心,可听着听着,察觉出不对了。这个时候唱一出真假汪直的传奇,当真不是意有所指么?

  她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最终落在覃吉身上。覃吉有所察觉,抬眼看向她,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张羡龄笑容渐渐消散,认真看起剧来,察觉到深意之后再听这一出传奇,她忽然发现其中处处有暗示。等演到卢胜试探假汪直这一场戏时,暗示更加浓厚了。

  卢胜念白道:“我听说汪厂公原是大藤峡之乱时入宫的,想来他必定会说广西土话,正好我也会唱支广西小曲,可拿来试他一试。”

  听到这里,张羡龄侧过头去看朱祐樘。他原来的表情是很柔和的,这一下却是面无表情。

  张羡龄在心里叹息了一声,为了合群,还是挤出一个笑,与一众老娘娘们一起喝彩。

  曲终人散,张羡龄与朱祐樘并肩走出清宁宫。

  她装作无事的笑一笑,问:“回去吗?”

  朱祐樘握了握她的手:“你先回坤宁宫休息,我还有些事,要去乾清宫处理下。”

  他放开她的手,转身往乾清宫的方向去。

  笑笑忽然喊了他一声。

  朱祐樘回眸,瞧见笑笑站在月光里,占尽月色皎洁。

  “我等你回来才睡。”

  朱祐樘点了点头,拂袖转身。

  虽是夜里,但满宫的灯火照亮了半个紫禁城,格外热闹。圣驾抵达乾清宫,一阵阵鞭炮声又急促的响起来,飘散着淡淡的硝烟味。

  朱祐樘坐定,脸绷得紧紧的,吩咐道:“传阿丑过来。”

  方才那一出传奇,他原来还不觉得有什么,戏往后头唱,众人笑声越发响亮,他心底的愤怒也如同夜空中的圆月一般,越爬越高。

  不多时,阿丑来了,他并不是独自一人进殿的,身旁还跟着覃吉。

  朱祐樘坐在圈椅上,一双手紧紧握住扶手处的龙首,指节微微有些发白。他看一看阿丑,又扫一眼覃吉,心里已然有数。

  这一出戏,是司礼监授意阿丑演得。

  “覃吉,你有什么话要向朕说。”

  覃吉只觉得脊背都窜过一抹冷意,万岁爷大多时候都是称呼他为“伴伴”的,这时却罕见的叫了他全名,可见万岁爷有多愤怒。

  他当即俯首,跪在地上道:“臣斗胆,听说纪旺与纪贵原来姓李,进京之前,内侍蔡用给他们改的姓氏。”

  覃吉将自己私下所探明的疑点一一说出来,又道:“臣亦听说,宫外有一人,名李福,也四处嚷嚷说他是皇亲。”

  “孝穆皇后姓纪。”朱祐樘冷冷道。

  覃吉硬着头皮道:“据说,在广西土话里,纪、李同音。”

  月光透过绮户,在冷清清的金砖上投下影子,白晃晃的一片,乾清宫内外,没有半点声响,极为安静。

  半晌,朱祐樘短促的笑了一声,笑声带着点凄然的意味。

  “也就是说——花了这么长时间,费了这么多功夫,你们连孝穆皇后是姓纪还是姓李都没查清楚?”

  “微臣惶恐。”

  又是长久的沉默,终于,朱祐樘开口说话了,声音平平静静:“今日是元夕,好好睡一晚,明日一早,传蔡用、纪旺、纪贵和那什么李福到乾清宫来。下去歇着罢。”

  这几句话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在乾清宫呆呆坐了许久,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