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银河灿烂
“凭什么?”
唐伯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笑道:“夏虫不可语冰。你若有我这等才学, 你便知我为何敢说这话,真是夏虫不可语冰。”
“竖子尔敢!”
越发吵得厉害。
流言发酵到第二日,也就是传胪大典的前一日,事情彻底一发不可收拾。
阴天,暗沉沉的早晨, 四九城从黑夜里苏醒,并没有阳光,好像快要下雨了。
守卫最外头一扇宫门——大明门的金吾卫刚刚换班, 忽然瞟见远远地有一团人移动着,正朝着大明门的方向。几乎所有金吾卫都立刻握紧了手中的兵戈,一脸警惕。
金吾卫首领喊话道:“来者何人?速速止步,此皇家禁地,莫敢擅闯。”
那些人走近,在离金吾卫们还有十余步的地方驻足,他们打扮相似,都是儒生装束。为首的一个老儒生声音朗朗:“我等来此,是向万岁爷陈情。此次殿试,有贼子舞弊,人神共愤。我等寒窗苦读数十载,竟然会被唐寅这等无耻小人所害。请万岁爷明察!以安天下读书人之心!”
说着,这个老儒生膝盖一屈,跪在地上,嚎啕大哭,以手拍地。
他一跪,身后的儒生亦纷纷跪下,不吵也不闹,只是哭诉。
有人哭自己的娘亲,熬坏了眼睛刺绣以换取笔墨银;有人哭自己寒窗苦读的岁月;还有人哭自己考了半生科举,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
过路行人听见这哭声,也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谁家不曾想过供孩子读书考科举呢?此时听见这些老老少少的儒生跪地哭诉,有些行人鼻子一酸,也默默地在儒生之后跪了下来。
大明门外,一片哭诉声,这是极为罕见的事,金吾卫们都呆住了。
好一会儿,金吾卫首领方才回过神,吩咐副将守好宫门,自己则飞奔去报信。
***
文渊阁大学士李东阳将将走至乾清宫门下,忽然眼前闪过一道光亮,半空中一声炸雷响起,紧接着豆大的雨点落下,砸在他脸颊上。
李东阳于是加快了脚步,三步并作两步,进到乾清宫檐下。尽管如此,他身上的官袍还是被雨打湿了一大半,连葡萄紫的颜色都显得暗些。
他向前来迎接的近侍何鼎苦笑道:“这样进去,怕是会被言官弹劾,说我御前失仪。”
“那也没法子。”何鼎迅速领他进殿,“都来了,就等着李大人您呢。”
从东暖阁的草绿锦帘下过,只见内阁阁臣并六部九卿俱齐,密密麻麻站了两列,只差李东阳一人。
李东阳上前行礼:“臣给万岁爷请安。”
“免礼。”
朱祐樘淡淡道:“朕倒很想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李东阳从袖中掏出一本奏本,请李广转交:“这是臣刚刚拿到的奏本,是户科给事中华昶所写,请万岁爷过目。”
奏本摆在御案之上,朱祐樘扫了一眼,命李广将奏本念出来。
“臣闻士大夫公议于朝,私议于巷:翰林学士程敏政假手文场,甘心市井,士子初场未入而《论语》题已传诵于外,二场未入而表题又传诵于外,三场未入而策之第三、四问又传诵于外。江阴县举人徐经、苏州府举人唐寅等狂童孺子,天夺其魄,或先以此题骄于众,或先以此题问于人……”①
奏本念罢,殿中人鸦雀无声,都低垂着脑袋,生怕万岁爷点到自己的名字。
朱祐樘捏着奏本一角,轻轻敲打御案,似乎在思索什么。
奏本磕在御案上,响动很轻,可殿中的一片死寂却将这点儿响动无端放大了好几倍,像是敲打在臣子的心上一般。
许久许久,朱祐樘方才将这奏本搁下,眯了眯眼:“程敏政,你有何话说。”
程敏政本就是一身的冷汗,此时听见万岁爷点名,更是腿一软,站也站不住,瘫跪在地上。
“臣……臣……请万岁爷明察。”
朱祐樘冷眼看他,而后将目光移开,扫过在场众人,问:“诸位可有想说的?”
无人敢应。
朱祐樘抿了抿唇,道:“既然如此,牟斌。”
立在万岁爷身侧的锦衣卫指挥使连忙站出来答应:“臣在。”
“将翰林院学士程敏政、江阴县举人徐经、苏州府举人唐寅通通看管起来,严查此事首尾。”
“臣领旨。”
朱祐樘又道:“另,场中朱卷,凡经程敏政看者,许主考大学士李东阳与五经同考官重加翻阅,公焉去取,俾天下士就试于京师者,咸知有司之公。”②
“行了,就先这样。”
众臣闻言,依照旧例,一同跪地三呼万岁,而后依次退出东暖阁。
离了乾清宫,立刻有人抱怨:“这叫什么事啊?科举舞弊,真是好胆!”
李东阳听了,也叹息了一声,抬眼望见密密匝匝的雨幕。
这样大的风波,不给出一个说法,天下儒生绝不会善罢甘休。
后宫之中,张羡龄亦听说了此事。
不过最开始,传到她耳朵里的信息比较模糊。在朱祐樘回坤宁宫之前,李广特意派了何鼎来通气,只说万岁爷因为科举舞弊之事有些不快。
科举舞弊?张羡龄穿越过来这么些年,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事,不觉有些吃惊。
等朱祐樘回来,她试探着问了问。
“是有这事。”
说起这个,朱祐樘冷笑一声:“简直不知所谓。”
“确实。”张羡龄附和道。
科举舞弊,简直是把公道人心放在地上踩。放在后世,若是出现高考舞弊的情况,那一届的考生和家长一定恨之欲死,更别提如今正儿八经能够一考定终身的科举考试。
“不过,是怎么个舞弊法呀?”张羡龄有点好奇,“夹带小抄?”
朱祐樘摇摇头:“据说是泄题。”
“那这牵扯可就更大了。考官和考生一个都跑不了。”
“已着锦衣卫严查。”朱祐樘道,“据说有个涉事考生还是个狂才,考前就叫嚣自己一定能考中。”
张羡龄吃惊道:“还有这样的。”
“有,是苏州府的,叫唐寅。”
唐寅?这名字还挺耳熟。
张羡龄想了想,恍然大悟,这唐寅不就是唐伯虎的大名吗?好像伯虎是他的表字来着。
这样赫赫有名的大才子,难道会作弊不成?
一时之间,张羡龄也有些纠结,人品和才能不能挂钩这个道理她懂,可私心里她还是希望唐伯虎是清白的。
毕竟,那是写出“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的唐伯虎呀。
为了这个,她很关注这次科举舞弊案的消息。
三月,场中朱卷复核已定。依照大学士李东阳所奏,原本取中的试卷之中并无徐经与唐寅之卷,考中名额已定。
四月,徐经自陈曾经在考前给翰林院学士程敏政送过金银,但不肯承认买题之事。
六月,于午门前召集众人对峙。徐经说自己给程敏政送金银只是慕其学识,想要求学,后来果真有幸听程敏政讲课,因为课业难,他特地请教同乡唐寅解法,作了一些文字,万万没想到这些文字之中,竟然有一些和试题重合。可这也不奇怪呀,天下文章就那么多,兴许就是程敏政教书特别厉害,将东西都讲透了。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张羡龄一早派了内侍去午门偷听,等听完了实况转播,她还是一头雾水。不是,所以唐伯虎到底作弊了没有?
还是得问朱祐樘。
“笑笑,事到如今,重点已经不是在他俩作弊了没有。”朱祐樘耐心向她解释,“如何平息士大夫之怨,方才是重点。”
“所以……”
“徐经与唐寅向程敏政行贿一事确已查明。且这唐寅之前就有在学宫裸身戏水、考前宿妓醉酒之举,实在有辱斯文,不堪为官。”
张羡龄皱着眉头道:“可是……他还是有才华的。”
“所以我并没有绝了他的路。”朱祐樘道,“虽然不能直接为官,却可为一小吏。若真有才华,自然也有出头之日。”
话说到这份上,张羡龄也不好再劝。只是唐伯虎这样的性子,十有八九不会甘心从小吏做起。
本着对有才之士的怜惜之情,张羡龄想了又想,吩咐文瑞康安排一个内侍出宫去开导开导唐伯虎。
***
大暑时节,天热得跟蒸笼似得。
许多人都习惯在傍晚时候出来溜达一会儿,这时太阳的威力减少了许多,不会晒得人发慌。王守仁也不例外,他考中了二甲进士第七人,如今观政工部,因此常住京城。
下了班,他喜欢去东山楼喝上两杯酒,而后再慢悠悠的回家。
东山楼的伙计已经认得他了,一进门,就引他到坐惯了的雅座,并按照老规矩准备酒和下酒菜。
等酒来的时候,王守仁习惯观察身边的人,这是个很有意思的事,有些人喝酒是一脸高兴,有些人则是借酒消愁,譬如隔壁桌的这一位,眉毛都纠缠到一起,一看就是愁到不行。
这人对首还坐着一个人,因是背对着,所以王守仁瞧不清真面目,只听着那人劝道:“伯虎兄,你若不去,那何以为生呢?难道是买字画?可如此一来,你的一腔学识不是全然无法施展了么?”
听到“伯虎”这个表字,王守仁顿时来了精神,拿出当时格竹的劲头去“格”唐伯虎。
只见唐伯虎把手中酒盏往桌上一拍:“我唐某人乃是应天府乡试第一,堂堂解元!怎可去为一小吏?要不是看在你请我喝美酒的份上,我早走了,不必再说。”
那人叹了口气,摸出一个钱袋放在桌上:“言尽于此,还望三思。”
说完,便告辞离去。
唐伯虎独自一人坐着,喝酒喝得越发凶了,压根不是喝酒,而是灌酒,瞧着已经是醉意上头,边喝还边吟诗:“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翻来覆去都是这两句。
王守仁嗅见空气里的酒香,便知这酒一定不凡,见唐伯虎如此牛饮,有些心疼好酒。
他走过去笑道:“这位兄台,讨杯酒吃,使不使得?”
唐伯虎伏在桌上,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了看,见王守仁一身儒生打扮,挥手道:“喝就是。”
王守仁当真给自己满上一杯酒,喝了,才道:“实在抱歉,方才不小心听到你与友人的谈话。”
唐伯虎趴在桌上,懒得动。
王守仁道:“其实吧,如果能做小吏,也……”
“我看你也是读书人罢?”唐伯虎打断道。
“是,其实我和你是同年。”
“考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