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银河灿烂
宫人送来一茶盘粽子,张羡龄剥了一个,胡乱咬了两口。
朱祐樘问:“是什么馅?”
张羡龄蹙着眉,又咬了一口粽子:“是咸蛋黄肉粽。”
“很好。”他眉间有淡淡的笑意,“是你喜欢的。”
“我最喜欢的,是你赶紧好起来,陪我一起吃粽子。”
张羡龄想哭,却不敢落泪,怕兆头不好,因此努力把眼睛睁大,头也仰高。
朱祐樘长长久久地望着她,朝她伸出一只手。
张羡龄立刻把手搭过去,紧紧握住。
朱祐樘缓缓道:“成化二十三年二月初八,你我成婚。弘治四年九月二十四日,你生下寿儿,一晃,这么多年都过去了。”
“别说了。”张羡龄哽咽道,“别说了。”
“笑笑……”
张羡龄索性抬起手,把两只耳朵捂住,直截了当的用行动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朱祐樘哑然失笑,想开口说话,然而开口就是一串咳嗽。
张羡龄忙倒了一杯水:“喝点水。”
喝了水,朱祐樘缓过来,向张羡龄道:“我是怕万一。”
“没有万一。”张羡龄斩钉截铁道,“你会好起来的,别忘了,咱们可是有白首之约的,你若负约,我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要见你!”
“你听到没?”
朱祐樘沉默地看着她,半晌,道:“我努力。”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听到外头梅香通传:“娘娘可在?”
“在。”
张羡龄拿手背快速擦了一下眼睛,向朱祐樘恶狠狠地道:“你给我撑着,会好的。”
话音方落,她逃似得逃了出去。
梅香唤她,是因为谈允贤回来了。
许久不见,谈允贤黑了许多,皮肤不复往日的白皙,一双眼眸却越发明亮。
张羡龄一见她,就抱着她哭了一场:“允贤,茹女医——”
“臣知道。”谈允贤搂住她,“不说这个,娘娘急着唤我回来,是为了万岁爷的病罢?”
“是。”张羡龄抬起头,“你跟我来。”
谈允贤诊脉之后,退到外间,又看了近日来万岁爷所吃之药,思虑良久,才与张羡龄道:“万岁爷这风寒,是来势汹汹。”
“你可有什么法子?”张羡龄急道,“太医院那群人治了这么久,万岁爷一点好转的迹象都没有!我有的时候都想跟他们发火。他们开得药到底有没有问题?”
“没有问题,只是都是守中之法。”
张羡龄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你既然说是守中之法,那一定有别的法子,是不是。”
谈允贤咬唇道:“臣也不知,这法子管不管用。在外寻药这段时间,臣寻出一种新药方,名曰达原饮,专治瘟热疫毒之邪。”
“之前可有治愈的例子。”
“有,只是到底是新药方,臣也不敢打包票。”
张羡龄思索片刻,道:“你将药房写下来,我带着你去太医院对峙。”
拿着达原饮的药方,问了太医,又紧急在宫外寻找同症用药,证实的确有药效。
太医院院判刘文泰却不肯点头,又说这药方不成熟,又说没接到圣旨,不敢换药。
张羡龄知道,他是怕担责任。
她冷笑一声:“万岁爷已经昏迷了,如何给你圣旨?你只管换药,所有责任我担,若无效,我自然给万岁爷陪葬。”
“现在,换药!”
换药之后的前两天,朱祐樘仍是寒少热多,时久不退。
张羡龄衣不解带的收在御塌旁,困了,就趴在塌边睡,睡得很浅,确保一有动静,她随时可以醒过来。
她趴在塌边睡,做了许多破碎的梦,全是和朱祐樘有关的。
他温柔地唤她“笑笑”,一声又一声。
张羡龄做着这些梦,满脸泪痕。
“笑笑?”
他不好起来,她如何会笑。张羡龄心里怅然若失。她缓缓睁开眼,还听见有人唤他“笑笑”。
她愣了一愣,回过神来,猛然抬起头。
满殿盛夏阳光,一股风将纱帘轻轻睡起,朱祐樘倚着绣枕,眉眼含笑,朝她伸出一只手:“你醒了,笑笑。”
第113章
“大明到了, 大明到了!”
甲板上的人们一阵欢呼,皮莱资听见动静,立刻拉开舱门——湛蓝的苍穹之下, 不再是一成不免的大海, 名船列队, 涛拍港岸。
上帝啊, 这就是黄金国度么?
皮莱资微微有些激动,手握着阑干, 极目远眺,说了一句母语粗口。
他近乎贪婪地望着眼前的景象, 缓缓入港的各色船只,岸边来来往往搬运货物的挑夫,连成一片精美的木制房屋……繁华富贵令人看花了眼。
其中最令人瞩目的, 还是一面靠海的悬崖石山, 那石山竟然雕刻着一个女子的雕像!
皮莱资请教身边的中原人:“劳驾,请问这石像是谁?”
那中原人乃是大明客商, 原本正沉浸在回家的喜悦中, 一回头, 忽然见着一个红头发蓝眼睛的外国人, 说得还是汉语。客商愣了一愣,好在他见多识广,很快便定了神,很骄傲的向皮莱资解释:“那个呀,是妈祖像, 我们明人出海前,都要拜一拜,祈求风平浪静, 平平安安回来。”
“原来如此。”皮莱资从衣袖里掏出一个牛皮本,一边与这客商攀谈,一边将这些信息记载下来。
进入月港的船只很多,想要入港,必须按照官府的船指引,等上小半个时辰,在这段时间内,船只就漂在海上。
闲着也是闲着,客商见皮莱资态度和蔼,便同他聊了几句。
“说起来,这妈祖像,还是按照咱们中宫娘娘的模样雕刻的。”
“皇后么?”
“对。你瞧,漂亮吧!”客商高兴道,“我们这位中宫娘娘,那可不一般,我们私下里都说,她合该是天上的神女转世呢!”
皮莱资扬了扬眉毛,正想追问,船上的鼓咚咚咚响起,昭示着终于轮到他们这艘船进港了。
甲板上的人一窝蜂涌去看热闹,客商也不例外,皮莱资只好把牛皮本收起,往人群里挤。十个月前,他还自持自己的贵族身份,很骄矜地坐在一旁看人挤,但饿了两回肚子之后,窦维托便入乡随俗,哪儿人多往哪儿钻。
官府的船很小,尤其是与皮莱资乘坐的大船相比,不过在月港,就算是三宝太监下西洋的宝船来了,也得听官船的指引。
入港之后,皮莱资与两三个随从拎着行礼排队下船。
港口边有一道铁丝网铸成的长城,所有人必须登记方才能离开港口,皮莱资也不例外。
掌管过关的小吏例行公事,询问皮莱资的各项信息。
“表填好了么?”
“好了。”
小吏接过文书,扫了一眼,讶然道:“你是从佛郎机来的?”
“是葡萄牙。”皮莱资纠正道。
“没差啦。”小吏翻开下一页,“你们和那个什么法兰西国,在我们这里为了方便,统称佛郎机。”
皮莱资还想分辨,他雇佣的华人通事,也就是翻译官亚三小声提醒:“别争,先入关再说。”
皮莱资于是闭起嘴巴,假装自己不会说汉语,全权让亚三应付。
“来做什么的?”小吏问。
火者亚三点头哈腰道:“这位皮莱资大人,是佛郎机使者,奉国王曼努埃尔之诏来大明朝贺。”
听到朝贺两字,皮莱资皱起了眉头。他知道朝贺是什么意思,也见过一些来大明朝贺的小国使者。可他们堂堂葡萄牙帝国,怎么会向大明朝贺臣服?
算了,中国不是有句古话,“识时务者为俊杰”,暂且忍耐一下,入关之后再说。
谁知这小吏问完之后,并未在入关文书上盖章,而是一脸严肃道:“你们坐在边上等等,待我通传一下。”
小吏一路小跑,进到岸边一片大屋里。
月港开港之时,京城便有诏令,但凡与外国使臣有关,先报呈港口锦衣卫。
半个时辰过去,小吏去而复返,身后还跟着锦衣卫。那锦衣卫客客气气道:“既然是外国使臣,请先在官家驿站先住下,让我们好好招待一番。”
皮莱资与亚三面面相觑。
住了小半个月的功夫,皮莱资与亚三都怀疑自己被软禁了。
皮莱资在屋里来回地走,很是愤怒,用母语冲亚三吼:“我早说了,换什么普通商船?直接把咱们葡萄牙人的船队拉过来,大炮摆在船头,看谁敢软禁我!”
亚三无奈道:“大明也有枪炮。”
“难道他们的大炮还能比我们的更强么?”
亚三不说话了,他曾在海上见识过成化年间大明的火炮,平心而论,与佛朗机炮相比,差距是有的。
许久,他叹气道:“虽然差一点,但这是在大明啊!远水救不了近火,船上火炮数量毕竟不能和整个大明的火炮相比。”
皮莱资咆哮道:“依我看,来三百艘船,就能把大明止住了。要是我能活着回去,一定向国王提建议。”
等了许久,他们终于等来一个好消息。
大明的皇帝皇后要见他们。
十月,皮莱资与亚三等人抵达京城,他们花费了小半个月,学习各种礼节,穿道袍,戴凌云巾,若是忽略明显的外国面孔,瞧着同京城士大夫并没有什么差别。
四夷馆主客主事亲自监考,见皮莱资与亚三等人礼数娴熟,方才点了头报了上去。
熬了那么久,皮莱资与亚三最终能够进入大明皇帝的皇宫——紫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