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阙有韶华 第15章

作者:荔箫 标签: 天作之和 宫廷侯爵 穿越重生

  她太了解上一世所识的那个他。

  那个他明辨是非,不太拘泥于宫规律例。有些看似有违礼法却事出有因的事若放到他面前,他总能将是非曲直理个明白。

  他说恶法非法,他说若律例护不得良善弱小之辈,反成了作奸犯科之徒用以自保的利剑,那这律例便不要也罢。

  她喜欢他说这些话时明朗又温柔的样子。

  若这辈子他不再是这样明辨是非的人,只知以宫规照章办事,她会难过,那不如就当从未喜欢过他。

  许是这样的假想令人不安,又许是脸上的胀痛挥之不去,顾鸾走着走着竟就哭了。眼泪漫出来,她抬手用袖子抹了好几次,听到背后有人喊:“顾鸾!”

  顾鸾脚下顿住,薄唇抿了抿,低着头,转过身。

  三两丈外,楚稷笑一声,提步上前:“一转眼的工夫就找不到你了,走得倒快。给。”他抬手一递,“方才路过柿子树摘的。”

  话音未落,一颗泪珠从她羽睫上划下来,晶莹剔透地坠到草地上,消失不见。

  楚稷愕然。

  “怎么了?”他疑惑地弯腰张望她的神色,“朕打趣你两句,你就这么……”

  说到一半,他看到了她脸上的指痕。

  “怎么回事?!”楚稷直起身,笑意荡然无存。

  顾鸾再度抹了把眼泪,仰起脸,毫无惧意地直视着他:“奴婢方才遇到了倪才人。”

  他皱眉:“倪才人打的?”

  “是。”顾鸾一咬嘴唇,如实相告,“但奴婢还了手。”

  楚稷浅怔,难免三分讶色。

  顾鸾的眼帘低下去:“皇上觉得是奴婢的错还是倪才人的错?”

  这话里,有几许只她自己可知的负气。

  楚稷想了想:“好好的,为什么动手?”

  顾鸾面无表情:“奴婢回营地时迎面碰上倪才人,才人娘子见奴婢跑着,便说……”

  她一五一十地将经过说给他听,连倪玉鸾所言都能一句句原原本本地重复出来,语气亦能学个八九不离十。

  这是上辈子在御前当差练出的本事,为的原是不因代人传话惹出误会。如今这般一清二楚,却是因她想给自己一份坦荡,想看看若她毫无偏颇地将事情讲给他,他会怎么决断。

  她盼着他不要让她失望,却也并不怕迎来这份失望。

  皇后所住的帐子里,倪玉鸾正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

  她呜呜咽咽地将事情说了个大概,便抬起头,手指着脸颊,满目的委屈:“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您看看,一个宫女都敢对臣妾动手,这宫里可还有半分尊卑礼数么!”

  皇后端坐在宽大的金丝楠木扶椅上,恹恹地揉着太阳穴。

  她到底怀着孕,胎像虽稳,这一趟颠簸过来却也有些累。原想早早睡下,倪氏却偏在这时候来求见,她本想推了不见,又听禀话的宫人说倪才人脸上有伤。

  但凡嫔妃,总是爱惜容貌的。她只道是六宫出了争风吃醋之事以致行止失当,这才见了倪氏。

  没想到传进来一听,竟是和御前的顾鸾起争执打的。

  这事若管,并不好管,御前的人轮不着她去插手;若不管,好像又有失皇后威严。

  皇后不禁后悔,觉得还不如不见她。

  倪玉鸾抽噎不止,深深拜下去,身姿柔弱无骨:“皇后娘娘……您要为臣妾做主啊!”

  “这事……”皇后沉沉吁气,淡声,“你先别哭。今日天晚了,等明日本宫去回皇上。”

  “依臣妾看,皇上怕是被那贱婢蛊惑住了,否则那贱婢如何敢这般放肆!”倪玉鸾抬起头,“既是如此,只怕便是娘娘去了,皇上也会一力袒护。臣妾斗胆,求娘娘……哪怕是为着皇上清誉也要决断一二,总不能看着那贱婢嚣张,将宫中搅得乌烟瘴气!”

  皇后眉心微跳。

  她不喜欢倪氏自己也是宫女出身却这样一口一个“贱婢”地称呼顾氏,但她不得不承认,倪氏这话说得有点水准。明明是在逼她出手,却口口声声为了皇上、为了后宫,让她即便不肯也不能说她不对。

  “好了。”皇后开口,正想将倪氏劝走,帐帘一挑,又有人进了中帐来。

  “皇后娘娘。”张俊躬身进了帐来,皇后神色微凝:“这么晚了,皇上有吩咐?”

  “哦,吩咐也说不上。”张俊手里执着拂尘,脸上的笑要多和善有多和善,“是皇上顾及娘娘身孕,怕娘娘这一路颠簸过来累着。差下奴来嘱咐娘娘别偷懒,无论如何也要传太医来请个平安脉再睡下。”

  皇后不禁有了笑容,颔首:“多谢皇上记挂,本宫已请太医来过了,都好。”

  张俊又说:“还有吴美人那边,也烦请娘娘……”

  “也让太医去了。”皇后道,“吴美人也都安好。”

  “那就好,那就好。”张俊挂着笑连连点头,目光一转,好似这才注意到倪玉鸾,“哟,才人也在这儿,那真是巧了。”

  倪氏一怔,皇后也一怔:“怎么说?”

  张俊笑叹摇头:“方才在外头出了点事,倪才人寻衅将御前的一个宫女打了。娘娘您说,哪有嫔妃往御前伸手的道理?皇上的意思是事情不大,但这毛病不能惯着,让宫正司的嬷嬷来赏二十戒尺。随倪才人出去的几个宫人不能规劝才人,概罚一年俸禄。”

  “下奴原想着从娘娘这儿告了退再去倪才人处传话。既然人就在这儿,下奴便不再去了,劳娘娘约束。”

  张俊说罢,气定神闲地一揖:“下奴告退。”

  “公公慢走。”皇后神情冷肃地点了下头。

  倪玉鸾怔然滞住,待得张俊退出去,一个年过半百的嬷嬷进了帐来,她才猛地回神,急急地膝行向皇后,惊惧满目:“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不……不行!那贱婢妖言惑主!”

第18章 柿饼

  眼见倪玉鸾要扑到皇后跟前,两旁的宦官连忙上前将她按住。

  皇后有着身孕,岂能容她这样冲撞?

  倪玉鸾挣了一挣:“皇后娘娘……臣妾冤枉!是那顾鸾先动的手!”

  挣扎之间,又是泪如雨下。

  皇后只看了她一眼,目光就挪开了。

  这事若皇上不开口,还有的辩。皇上开了口,还有什么好说?

  皇上说是倪才人的错,便是倪才人的错。

  皇后于是站起身,朝那神情恭肃的嬷嬷颔了颔首:“本宫有着身孕,如今实在累了,有劳嬷嬷按圣旨办吧。”

  说完,她就搭着宫女的手,不紧不慢地往后帐走去。

  “皇后娘娘!”倪玉鸾还在喊,不规矩的样子令那嬷嬷皱了眉。她递了个眼色,就又有一宦官上了前,一把捂住倪玉鸾的嘴,向外押去。

  “呜呜呜……”倪玉鸾一味地挣扎,被脱出皇后的帐子都尚未安生。又走出一段,那嬷嬷终是被身后的声音搅得烦了,顿住脚,转过身来。

  捂着倪玉鸾嘴巴的宦官会意地将她松开,倪玉鸾即刻争辩起来:“嬷嬷!嬷嬷您饶我一次,实是那顾鸾……”

  “才人!”嬷嬷沉声一喝,令倪玉鸾止了声。

  她锁眉睇着倪玉鸾:“奴婢不想过问才人究竟犯了什么错,但事已至此,才人还是少说些话为好,免得祸从口出。您口中那位顾鸾,若奴婢没记错该是御前的人。您已触怒圣颜,如口中再对御前宫人这样横加指责,怕就不是让奴婢来对您略施惩戒的事了。”

  嬷嬷语中一顿:“戒尺什么样想必您心里有数——红木所制,不过一尺长、一寸宽、半寸厚。倘是正经赏一顿板子……正经杖责用的板子什么样,您心里也该是有些分寸的。”

  这嬷嬷一番话说得慢条斯理,却颇有成效地将倪玉鸾嚇住了。

  ——正经杖责用的板子什么样她自然知晓。从前做杂役时,院子里三天两头拿那东西打人。若是下了狠手去打,七八板子下去就能打得人七窍流血;纵是拿捏着分寸悠着劲去打,打到二十板子也总要折进去半条命。

  倪玉鸾于是被吓得小脸煞白,不敢再妄言一个字。那嬷嬷原也无心再多费什么口舌,见她不再吭声,便又转过身继续往她的住处走去。

  倪玉鸾吓得浑身都有些僵,被身后的宦官一推才不得不提步继续前行。

  不多时,入了帐。那嬷嬷脚下半步不停地直接进了内帐,视线左右一扫:“都退下。”

  帐中候命的几个宫女宦官瞧出她是宫正司来的,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地往外退。待得他们皆尽离开,嬷嬷的手往袖中一摸,便摸出一方戒尺。

  嬷嬷睇了眼押她过来的那几名宦官:“你们扶着才人一些。免得有个摔了碰了的,咱们都不好交差。”

  说罢便绕至倪玉鸾身侧,声音稳而冷淡:“才人娘子,得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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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帐里,顾鸾默不作声地坐在侧旁的椅子上,楚稷屏退宫人,坐在御案前托着腮看她。

  她不说话,只偶有一声残存的抽噎,因脸上没什么情绪,看起来既委屈又坚强。

  他近来看着她就总会入迷,不知不觉已看了半晌。直至帐帘被人一挑,楚稷余光睃见张俊探头进来,不禁眉心一跳,即刻站起身,向帐帘处走去。

  张俊原就在犹豫要不要进来,见状忙躬身,压音:“皇上要的药……”

  楚稷垂眸,将他手里的瓷瓶拿起,就道:“退下吧。”

  张俊麻利地告退,楚稷几步折回去,停在顾鸾面前,伸手:“药。”

  顾鸾立起身,眼眶红红的,低着头:“没事,有点肿罢了,养两天就好。”

  “把药用上,一夜就好。”他口吻和煦,“听话。把伤养好,让张俊挑匹马给你玩。”

  顾鸾微滞,觉得他的语气像在哄小孩子,忍不住地抬眼看他。

  便发现他的神情也像在哄小孩子。

  可她也只看到了那么一瞬。四目相接,他即刻就把目光别开了,一派风轻云淡之下,好像方才只是她的错觉。

  “……谢皇上。”顾鸾抬手,把那枚小瓷瓶接到了手里。

  楚稷暗自松气,视线小心地落回她面上。见她低了眼,才敢继续看着她说话:“别生气了。”

  “嗯。”她点头。

  “饿不饿?朕让御膳房送些吃的来。”他又说。

  “有些。”顾鸾抿一抿唇,“谢皇上,那奴婢先告退。”

  留下一起吃吧。

  楚稷很想这样说,但忍住了,颔首:“去吧。”

  顾鸾便福身告了退,身影很快消失不见。他的视线却在帐帘上凝了很久才收回来,视线一转,落在了桌上的一团橙红上。

  是他摘来的那个柿子。

  他不知自己当时在想什么,遥遥见到那株柿子树上硕果累累明艳好看,就想要摘给她。柿子树很高,饶是被果实压低了枝头也仍难以够到,他身边又没带别的宫人侍卫,左右看看没有旁人,就爬了树。

  他年少登基,为帝王者总要维持威仪,已好几年没爬过树了。

  现下自己想想都觉得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