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荔箫
顾鸾心里突然难受得紧。
她也忽而发觉,自己原来并没有那么“想得开”。哪怕她自己心里也清楚,自己纵使入了后宫也不过是他三宫六院里的一个,此时此刻看着这江南美人坐在眼前弹着曲儿,她也还是心如刀割。
一曲终了,女子起座下拜,琵琶犹抱在怀中,半遮着面容。
江苏巡抚也起了身,含笑揖道:“这是臣的一个外甥女,原不是苏州人,年前才到苏州来陪伴臣的母亲。没想到却聪明得紧,闲来无事学这评弹,三两个月就已像模像样。臣想着评弹也是此地特色,总该请皇上听上一听,就让她过来了。”
巡抚话毕,女子颔首轻言:“臣女献丑了。”
楚稷淡笑:“张俊。”
张俊应声上前。
“先带她下去歇息。”
有了这句话,事情便算有了定数,自然皆大欢喜。待得宴席散去,圣驾在众人的恭送声中先行离席,顾鸾随楚稷一并回到住处,上了盏茶,就借着轮值告退了。
她心里难受,纵使宫中已有几位嫔妃,并不多这一个,她也不想在屋里眼看着那位姑娘前来侍驾。
她怕自己做不到笑脸相迎,从此在他眼里就成了个妒妇。
顾鸾这般想着,心底一片黯淡。竭力提着心神让宫人们将各处都安排好了,就径自回了房去。
行至院门不远处,月色下遥遥立着一道身影,虽只能瞧见个背影,却也可见并非中原服侍。
顾鸾定住心,开口朗声:“殿下何事?”
扎尔齐闻声回头,拎了拎手中长颈的酒壶,笑起来:“来给你送酒啊。”
顾鸾抿唇。
其实她并未与他“说好”。在他提议的时候,她并未应声。
此时,却有一股气在心里顶着,她上前两步,颔首:“殿下请进来坐吧。”
“好。”扎尔齐一应,就与她一并进了院。顾鸾未再往屋中去,自顾自地坐在了院中石桌边,扎尔齐便也坐下来。
她递了个眼色示意方鸾歌取来瓷盏,便亲手拿起那酒壶来倒酒。
“我不常饮酒,莫格的酒更是从未试过。”她轻声道。
扎尔齐一哂:“那真该尝尝。我们莫格的酒啊,醇厚得很。”
尝就尝。
顾鸾心底自言自语道。
他房里现下有了别的美人儿,她饮个酒怎么了?
更何况……更何况他是真的要芙蓉帐暖度春宵,她虽是与扎尔齐同案而坐,院子里可还好几个宫女宦官守着呢。
她没什么可心虚的。
顾鸾这般想着,执起盏来,一饮而尽。
扎尔齐抬眸想道一声“慢着些”却晚了,美酒过喉,虽醇却烈,呛得顾鸾猛咳出来:“咳――”
她直涨红了脸,忙用帕子掩住嘴。扎尔齐在旁边看得直发愣:“好好喝个酒,你怎么弄得跟报仇似的?”
“……”顾鸾答不上话,擦完嘴,只得说,“我不知这酒这样烈。”
扎尔齐露出恍然之色:“怪我,该先与你说清楚。”接着便看向方鸾歌,“姑娘,可方便寻些下酒菜来?”
方鸾歌应了声“诺”,就先出了院,往膳房去。院子里的几个宦官也机灵,见状已有人去沏了茶来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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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之下,万籁俱寂,天子所住的院子里只余火烛芯儿偶尔发出的哔啵声响。楚稷坐在桌前,沉思不语,张俊抬眸打量了好几眼,也不敢贸然搅扰。
皇上想事的时候,总是不喜有人搅扰的。
于是,楚稷这一想便想了半晌。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将他困在了其中,让他忍不住地想了一遍又一遍。
――方才宴席散时,他隐约听见苏州知府问宫人了一句:“松鼠桂鱼呢?可是厨子病了?”
或许因为前几日的梦境,楚稷听到这四个字忍不住地扭头扫了一眼。
他知道,松鼠桂鱼乃是本地名菜,既要安排宴席,当地官员十之八九会备下,还会找名厨来做。
而苏州又不是河南,会做好这道鱼的厨子在当地就有不少,便是有意寻访名厨也算不得铺张,他亦不会为此动怒,这鱼做也做得。
可这一回头,却听那被问话的宫人回道:“大姑姑说已有一道龙须桂鱼了,便不必再上那松鼠桂鱼。”
“哦……”苏州知府面露了然之色,似是还觉得大姑姑思虑更周全,觉得不上也无甚不妥。可楚稷听在耳中,心里却一滞。
或是因为先前心中已存疑影,他便对这事留了意,一遍又一遍地再度揣摩起来:当真只是巧合吗?
虽是“无巧不成书”,可她若平白对一道鱼留意,也着实没有道理。
她是不是也真的感觉到了什么,和他一样做了梦,亦或见到些幻境?
那些梦与幻境,或许也和他的一样模糊而断断续续。所以她虽知有此事,却不知事在河南,不在苏州?
楚稷忖度着,不知不觉便比先前见到那小女孩时更确信了这等猜测,继而不知不觉笑了出来。
倘若真是那样,他能体谅她不敢说,因为怕被旁人看做妖异,可他并不会视她为妖异。
他会觉得他们……嗯,更般配了一些,天造地设。
张俊犹自垂首立在旁边,余光忽而睃见皇上笑了,猜想他所忧虑之事该是有了结果,终于上前了两步:“皇上,时辰已很晚了。”
楚稷回神舒气:“安置吧。”
张俊又道:“那位唐氏……”
楚稷:“哪个唐氏?”
“巡抚大人留下的那位唐氏。”张俊躬身,“皇上可要传召?”
楚稷这才想起来,身边还添了个人。
“让她先睡吧。”他顿了顿,“明日一早传旨封昭仪位,按例拨宫人下去,吩咐他们好生侍奉。”
张俊一听就知,这是不打算见了。
不是今日不打算见,而是这些日子大抵都不想见,所以才怕宫人怠慢,要吩咐好生侍奉。
跟着又听皇帝问:“阿鸾呢?”
张俊回思了一下:“方才轮了值,该是回去歇了。”
楚稷点点头,未在多言什么,沐浴更衣之后便也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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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寂寂,顾鸾做了一宿的梦,一会儿梦见生辰那日的礼物,一会儿梦见楚稷带她逛灯会,一会儿又梦见他左拥右抱,好一群花容月貌的嫔妃。
她于是整整大半夜都睡得不踏实,三更过去才慢慢睡得昏沉。天明时分,方鸾歌推门进来,叫了她两声见她不醒,又想了想她昨日喝了多少酒,就去替她告假。
御前宫女们告假都是跟她告,宦官则是找张俊。而他们两个是掌事,所谓的告假便是相互知会一声即可。方鸾歌就朝皇帝的住处寻去,到了院子里,托人进去请张俊出来。
门口候命的小宦官进了内室,在张俊耳边禀话:“大姑姑身边的鸾歌来了,请公公出去一趟。”
不及张俊开口,皇帝放了放手中的奏章:“什么事?让她进来吧。”
那小宦官复又退出房门,喊方鸾歌进来。方鸾歌进屋叩拜,觉得喝醉了这事听来怎么都不好听,就替顾鸾遮掩道:“大姑姑身体不适,让奴婢来告个假。”
“她怎么了?”楚稷问了句,接着便索性起了身,“朕去看看她。”
“……”方鸾歌一慌,赶忙也起了身,疾步跟出去。
一句话在嗓子里卡了大半路,眼看住处离得不远了,她怕背上欺君的罪名才不得不实话实说:“皇上……皇上别担心,大姑姑实是昨晚喝了些酒,喝醉了,没醒……”
楚稷脚下一顿,眉头拧起:“喝酒?”
“是……”方鸾歌越说声音越虚,在他的注视下连头都不敢抬,“昨天……昨天扎尔齐殿下寻过来,给姑姑送了些莫格的酒。姑姑就……就尝了尝。谁知那酒烈得很,三盏下去就醉了……”
她这话,其实也在大着胆子欺君,不能深究。
足足三盏,烈不烈早就尝出来了。
方鸾歌于是说完就绷住了心弦,盼着他千万别深想。心里直觉得自己仿佛一个江湖好汉,为了义气连命都能不要。
却见皇帝神色一沉,提步就又向前走去。
“……皇上!”方鸾歌赶紧跟着,可他大步流星走得极快,直令衣袍生风,也令人望而生畏。
进了院门,楚稷半步都没停留,直接进了正屋、又拐进卧房去。
驻足左右一看,床帐果然还阖着,是没睡醒的样子。楚稷几步上前,一把揭开幔帐,床上安睡的人便嫌光线太亮,皱一皱眉,转过脸去。
“……”楚稷阴着张脸,气不打一处来,“阿鸾。”
她没反应。
“顾鸾。”
她翻了个身,彻底背对着他了。
一股无名火直冲头脑,楚稷沉声:“去沏浓茶来。”
身边的宫人都看出他心情不好,只消片刻,就有茶奉上。
楚稷睇着顾鸾:“去取汤匙来,给她喂下去。”
说罢转身,几步行至茶榻前,面色铁青地落座。
身边的宦官取来汤匙后递给了方鸾歌,方鸾歌提心吊胆地扶顾鸾翻正过来,舀了勺茶,撬开嘴唇喂进口中。
顾鸾其实原也未醉得那么厉害,睡了一宿更已过了劲儿。这般被一喂就醒了,咳地一声,呛醒过来。
“干什么?!”她满目惊异地扭头看鸾歌,下一瞬便看见了与拔步床遥遥相对的茶榻上,九五之尊正侧支着额头,冷笑涟涟:“看来和扎尔齐饮酒饮得挺痛快?”
这话由他说而出,可谓罕见的阴阳怪气。
言毕,他一声冷笑。
呵。
他都没跟她喝过酒,更没见她喝醉过。
楚稷越想越是恼火。
顾鸾怔了怔,低头看自己的衣服。
她因昨晚喝的大醉,衣裙更本没脱,虽被睡得皱巴巴的不宜面圣,但见他生气也就顾不上去换了,只得低头草草地先理上一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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