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痒痒鼠
徐景珩看他一眼,示意他跟上。礼部尚书那个纠结为难,可又担心儿子,又“不敢”不跟着。
礼部尚书毛澄也不敢多问,委屈巴巴的,亦步亦趋的跟着徐景珩进宫,打算一见到皇上就偷偷使眼神,求皇上救命。
此时是下午申时三刻,二月的天气,北京城里头还是冷的,乾清宫里烧着火炕,小娃娃皇上嫌弃闷,正在院子里玩耍——研究新得的佛郎机大炮模型,泥巴做的小弹丸“砰砰”,玩得那个兴致勃勃。
小小的小娃娃,站在和他一样高的大炮模型后头,眯着眼睛看着准星,自个儿填充“炮弹”,拉绳打火,一身姜黄色的小夹袄,配上苹果绿的小棉裤,外袍也没穿,行动起来特利索。
礼部尚书一看到皇上这个模样,就欢喜的不能自己,什么烦恼都顿消。瞧瞧他们皇上长得多好,列祖列宗保佑,皇上安安全全健健康康开开心心……地长大娶媳妇儿,生一窝小娃娃。
徐景珩不看礼部尚书脸上的荡漾。和礼部尚书一起行礼,坐在小马扎上用着茶点,等候皇上玩乐。
小娃娃因为他们的围观,玩的更起劲儿,又一轮“砰砰砰”打完十发炮弹,欢喜地显摆:“徐景珩,朕喜欢。”
徐景珩情不自禁地笑,接过宫人手里的毛巾给他擦手,问道:“皇上喜欢就好。这个对比之前一个,哪个更好?”
皇上大眼睛亮亮的:“这个好。更远。”
徐景珩发现他额头冒细汗,再给他擦擦脸,接过宫人手里的袍子给他披上,安静地抱着他,照顾他喝水,声音温柔:“这个是最新的试验成品。
皇上和常绍说,炮筒要更长。工部也研究出来,炮筒更长,炮弹可以发射更远。但是实际试验下来,炮弹在炮筒里打出去,对炮筒有一定的要求,一般的炮筒达不到要求,炮弹就打不出去。”
安静装壁花·礼部尚书,听得胆战心惊,恨不得堵上耳朵。皇上听得模糊明白:“造炮筒啊?”
“造炮筒,但是大明目前的打铁技艺不够好,比如铁锅,反而是蒙古人打造的铁锅更好用。”
皇上:“召蒙古匠人来北京。”
礼部尚书:“!!!”
徐景珩微笑:“皇上言之有理。大明乃上国,大明召集蒙古匠人来北京,天经地义。”
皇上学着他的样子,矜持地微笑。礼部尚书感觉,自己真要晕过去了。
大明和蒙古的朝贡贸易,开始于永乐年间。这些年来,各种原因之下,大明的边境政策越发保守,但民间交易越发兴旺。弘治年间,大明和蒙古边境就有‘私市’,汉蒙商民趋之若鹜,朝廷越是禁止,越是兴旺。
大势如此,甭管朝廷和蒙古怎么打仗,两方的老百姓互相融合,多方交流,越发多而广。这也是大明和西域蒙古互市,朝廷认为,就是权宜之计;民间文人认为他们的皇上受大委屈了,可老百姓欢欢喜喜的原因。
徐景珩和皇上细细地讲解:“大势所趋,民心所向。是其一。另一个,大明对各个周边国家的了解太少,对西部的国家更是如此,一个鲁迷国是奥斯曼,都不知道,大明大国的颜面何在?
这一百多年来,因为西域不在大明手里,大明无法派遣使臣去西方看一看,此乃必须警惕的事项。大汉时期,汉朝派人去到地中海;大唐时期,一直打到帕米尔高原,如今大明困在中原,国人的见识气度越发低迷……”
顿了顿,又瞅着小娃娃皇上听得专心致志的模样,欢喜于心。
“大明啊,地大物博,是好处。可是大明的铁,到了蒙古人的手里,反而比大明人自己打的还好,明明蒙古人不产铁,年年为了一口铁锅打仗。”
“大明人,要谨记,读万卷书书走万里路。陆路,海路,都要走。”
小娃娃聪明,端着小胖脸,眨巴两下眼睛,想了个明白,兴奋地挥舞小胳膊,一副行走天下,风云涌动的架势。
“大明大,陆地,海上,都大。朕读书,朕走万里路。”
小娃娃皇上奶声奶气的,身上还有一股子奶香味儿。礼部尚书听得翻白眼身体摇晃,徐景珩骄傲地笑:“皇上说得对。将来皇上也‘读万卷书走万里路’。”
皇上小胸膛挺起,胖胖的小肚子真跟小将军一般。
西域的军事战略地位,比其经济价值更加重要。西域的得失不夸张的说,就是中原王朝与游牧民族的力量对比关键点,西域得,中原兴起,游牧衰。西域失,中原衰,游牧兴起。
因为失去西域,游牧民族在欧亚大国之间,吸取东西方文化技艺精华,而中原就要在边关投入源源不断的财力兵力,来保证边境的安全,从而被慢慢的拖死。
可是彻底收复西域的事情急不来。徐景珩因为江南文人去西域的事儿,挺高兴的。蒙古人要提意见,那好,邀请蒙古人来北京吧,大大方方的。
邀请西域蒙古僧人贵族们来一趟北京,来一次官方文化技艺交流,要大明人长长见识,也顺便学习一下对方的打铁技艺。
徐景珩觉得这是小事儿也是大事儿,既然引起来了就去办了。小娃娃自然是答应。有了更好的打铁技术,就有更好的大炮,有了更好的大炮,就能去打仗,打多多的坏人。
小娃娃大大的眼睛全是好奇:“西域,河套。”
徐景珩眼望西天将落的大太阳,慢悠悠的语气:“好,臣和皇上讲西域,河套的故事。
话说当年,永乐大帝五征漠北,其实也曾经派遣使臣出使鞑靼,奈何鞑靼不同意交好,永乐大帝一怒之下,任命丘福为总兵官,佩征虏大将军印,率十万精骑北征鞑靼……”
当年,永乐大帝的和平分化政策没起效果,只能硬打。可是丘福带领的十万大军,只回来一万,丘福本人也在战争中力竭而死,永乐大帝受此打击,再也没能对蒙古大举用兵,对西域更是有心无力。
若当年永乐大帝不是五征漠北,而是投入全力对付察合台汗国,收复西域,可能,就没有后来的土木堡之变,没有困扰大明一百年的西北边患。
可是,历史哪有如果?永乐大帝,又何尝不想再活五百年,一举收复河套和西域?
徐景珩不去想“如果”的事情,只抱着怀里的奶娃娃小皇上,和他一起看唐伯虎老师寄回来的画儿,一起看迎春花画迎春花。
大明肃州边境,章怀秀面对这番互市的热闹盛景色,他不得不去想,他不得不去哭泣,因为这个“如果”,就摆在他的眼前。
如果,正德皇帝有一个儿子,如果正德皇帝没有答应兴王继位,如果大明没有那个自私自负到极点的,修道修仙二十年不上朝的皇帝……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大明没有一代代为帝王找银子花的奸臣,大明的文臣和皇家的矛盾不会激化,大明文臣不会内斗激烈,全然不顾家国天下。
大明的海贸会继续,大明的边镇会守住,大明的国土,不会越来越小。
大明人不会在蒙古人和女真人的铁骑下,喊着“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却抛弃国土无数,不会喊着“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硬拖着不逃亡南京,连百年南宋的窝囊都没有机会。
大明哪怕守住一片土地,给华夏留下一点点华夏人的自尊,是不是,就不会有后面的百年国耻,百年卑微地崇洋媚外?
大明没有了,华夏人丢失的,不是一个朝代,而是经历南北宋元朝的大乱世后,刚刚唤醒的那点儿骨气,刚刚觉醒的那点儿傲气,那点儿开明的资本主义萌芽。
章怀秀,看着肃州城里规规矩矩的蒙古人,对着大明上国的一切都羡慕好奇,看着肃州城里的大明人,矜持地微笑,大方地交易,对蒙古人的一切都应付自如……他克制不住的眼泪出来。
他对于大明的正史野史都熟念于心。都说“明穿不封王,妄做华夏儿郎。”他没有那么大的志气了,可他还是一枚华夏大好儿郎,他也是一枚热血的华夏儿郎!
他要去北京,去见皇上,去保护皇上安全长大,要兴王再也没有机会做皇帝!要……
“妹夫,你怎么哭了?可是风沙大眼睛不适应?”大舅兄的大嗓门响起,一脸关切地看护着他,还给他戴上一顶大斗笠,斗笠脏脏的灰色带子,牢牢地系在脖子上。
“戴上斗笠也只能遮一遮。现在初春还好,等到夏天这边镇的大太阳,你啊,慢慢适应就好,会适应的。”
大哥章怀举,就差直接打杀他。大舅兄汪直,将妹夫这一路的表现看在眼里,不哭不闹的,睡柴房马棚闻马粪,干饼子就凉水也能忍下去,就觉得妹夫可能还有救,念着家里的妹妹,对他还算照顾。
章怀秀动动眼珠子,嘴唇几不可见地动动,到底是什么也没说。
几番“经历生死”,刚醒来时候的豪情壮志,都没有了,对现实环境努力接受,包括大便后用土疙瘩擦屁股,包括这颠簸的人吐血的骡子车,还包括这完全不同的风俗人情,包括再也见不到亲友的哀痛。
章怀秀转头,低头,那句“谢谢大舅兄照顾”,放在心里。
汪直……他来肃州,做什么?章怀秀不得不担心。
章怀秀担心汪直是不是要和蒙古人合作,铤而走险在西域走私。可是章怀秀很快就没有心思思考这些,他在肃州城外,见到一百五十多个江南文人。
一百五十多个年轻的江南文人,加上小厮仆人,全都风尘仆仆的,脸上完全不见江南小公子的白嫩,身上也没有了那股子烟雨江南的悠闲,边镇的风沙吹皱他们的皮肤,边镇的水土要他们肠胃不适,赶路的辛苦更是磨去他们的激情。
一张口,温柔的吴侬软语中也透着疲惫,沙哑无力。可是他们的眼睛还是亮亮的,他们的目光安定,丝毫没有退却回去的意思,他们每一个人,都是认认真真地忙碌,勘测地形,丈量距离,记录文书等等。
那是一种怀抱希望、不屈不挠的安定,一种卧薪尝胆、敢为天下先的勇敢。
他的大哥满脸敬重地帮忙,吩咐他拿着水壶和药膏,给几个嘴唇起泡,手上起泡的小公子擦擦。
他的大舅兄嬉皮笑脸的,手上动作却是不停,热情地帮助一个小公子拉着准、绳、规、矩,测绘这座山谷的高度,谷底河水的深度。
堪称艺术品的拨镂牙尺,依稀可以从脏污里看到雕刻花卉的纹路,那是人间江南才有的美好物事儿。
他又想起,当年永乐大帝派遣陈诚三次出使西域,大明威德通被、四方宾服的盛景。而正统年间,大明商人自发组织队伍,一步一步地行走西域,一直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并且在异域娶妻生子。
一直到百年后,那些商人还有归化伊~斯~兰~教的虔诚信徒。他们后代中的其中一个,大明文艺中兴的代表人物,李贽,就深受家庭影响,眼光见识都与众不同。
读万卷书,走万里路。章怀秀大约了解他们的“忠君爱国”,忠君在前面,大约了解华夏人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深厚情怀。
他对大哥和大舅兄言行举止间,对奶娃娃皇上的爱戴尊重,看在眼里。他明白,大明文人对于互市这样的大好事,为何表现的如此沉重。
皇上那样生来骄傲的小娃娃,迫于现实和蛮夷蒙古人签订合约,这是他们作为子民没有做好,“皇上为君,为父,子民当致君父为尧舜”是他们的责任,融入骨血和灵魂。
对于大明文人来说,这份希望是沉重的。可这个世界上,只有章怀秀知道,这份希望,多么难得。
江南文人,不再是他看到的书本上的绝望麻木,发疯发狂,放纵自己享受人生。
章怀秀听到有人喊“文嘉和”,眼泪汩汩而出。文嘉和,文征明的儿子,江南四大才子的后人,未来的四大小才子,他也在。
他从马车里拿出一个皮囊,慢慢走到文嘉和的身边,递给他,一抬头,泪水模糊了视线。
第二天,他们十个人的小队伍,就跟着这些书生们,能做什么做什么,他就负责在临时搭起的灶台上看着柴火,给他们烧热水。
第三天中午,大家伙儿刚用完一顿热乎饭菜,正休息的时候,一阵阵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铁蹄奔跑在这狂野的草原上,地动山摇一般,很快露出面容。
领头的蒙古将军,杀气腾腾,用蹩脚的汉话说他们的行为不合条约,属于刺探情报。
“大明皇帝,有规定。我们,没有收到,条文。”领头的蒙古将军要求他们退回去。江南文人们自然不同意。
眼看蒙古将军就要拔刀,被他身边的军师制止:“……不能杀。”
“全都抓起来!”蒙古将军大喊一声,下面的蒙古士兵就要动手,章怀秀再次认识到这个时代的生存法则,双腿颤抖,逃跑的力气都没有。倒是这些书生们没有丝毫害怕,面容倨傲得很。
比如那文嘉和,一开始的惊惧过后,随即镇定下来,收拾好自己的纸笔,用刚学会的蒙古话大喊:“抓就抓,这位将军,你有本事抓,你有本事不放人。”
刺激的那将军哇哇大叫,长长的大刀在太阳底下闪瞎人眼。
章怀秀吓得六神无主,不防他大舅兄狠狠地拍打他肩膀,生气地吼:“抬头挺胸,你怕什么!”
章怀秀怕死啊。
一伙儿人被押到蒙古帐篷中,他脑袋里全是严刑拷打,身体抖得筛糠一般,气得他大哥猛踹他一脚,踹的他摔一个大马趴。
章怀秀生怕自己熬不住刑罚,做了“汉奸”,但又不敢自杀。汪直、章怀举等等人,和那伙儿书生,都该吃该喝,好似来这里游玩一般,还跑到河水里洗个澡,收拾得自己干干净净的,擦粉抹油膏,文人扇子一摇,又是风度翩翩斯文人。
倒是那个蒙古将军气得暴跳如雷,却又不敢打杀的模样。
大明蒙古交接之地,一百多个江南文人,欣赏这从没见过的北国风光,写诗作赋,画画儿,不一会儿就有蒙古僧人过来,和他们一起交流,还有热情的蒙古姑娘,冲他们抛媚眼。
北京城里头,小娃娃皇上收到甘肃巡抚发来的文书,抬手揉揉眼睛,厚厚的一本书一般。常绍读给他听,又解释一番,模糊明白大概。
甘肃巡抚说,大明人的底气大起来了,以前一听到蒙古人的马蹄声,吓得四处逃,现在,跟春游似得。
甘肃巡抚说,这都是皇上的功劳,皇上给他们信心和勇气,请皇上不要生气,年轻人冲动热血,这是好事儿,布拉布拉。
又说双方交流,邀请吐鲁番高僧去北京,他很担心,但也知道这是好事儿。
最后十页纸都是关心他,问他好不好的话。
皇上迷瞪眼,听完后,打个小哈欠,犯了春困:“张九畴害怕啊?”皇上不明白,张九畴,其他那些和张九畴一样的大臣们,怎么都那么害怕打仗。
常绍嘻嘻笑,抱着他起身,来到寝殿里头的小榻上:“他们胆子小,没有办法。皇上不和他们计较,睡一会儿,我们去钓鱼,好不好?”
“好好,好好。”皇上一听待会儿要去太液池钓鱼,顿时来了兴致。
今儿天气小雨,他嫌弃乾清宫闷,又记得雨天里钓鱼,别有一番趣味儿。头戴斗笠,身穿蓑衣,脚穿木屐,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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