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痒痒鼠
兄弟两个心里升起一股不服,打定主意要在直殿监好好表现,扫地也是扫的最好的一个,却忽视了,他们是司礼监大太阳张佐送来的,还是破例收的,其他宦官如何服气?有的苦头吃哦。
他们开始自己梦寐以求的宦官生涯,苦乐酸甜自己尝。章怀秀在进宫的时候看到扫地的两个人,好像那扫地,就是世界上唯一的事情一般,心里激荡,面上还不敢表现出来。
弹簧的功劳,换大舅兄和大哥做宦官,大舅兄和大哥见皇上一面。
红薯的消息,本来打算找机会说出来,哪知道……
章怀秀都忍不住怀疑,他来到大明,就是为了把汪直和章怀举送进宫,送出海的,一时更是迷茫。
其他的老师伴读玩伴都说他的弹簧好,等着他的弹簧马车,章怀秀自己知道,这是他的穿越福利之一,这不是他的本事。
皇上和指挥使都说,他提供的建房子建议、大炮建议等等都很好,只有些功劳暂时不能公开,问他还有其他要求没有,他更是惭愧不安。
他的那点儿功劳,根本不值得一提。指挥使为了大明做了那么多事情,连红薯的功劳都给了邓继坤和常绍,他哪有脸说自己的功劳?
就是那红薯……大明不是记忆里闭关绝贡·大明,大明水师占据南海,早晚控制那里的各个岛屿,西班牙人还有什么秘密?
西班牙大军来犯南海,粮草哪里来?印度当然不能提供那么多的粮草,西班牙人要种植红薯,再怎么瞒着,也会透出风来。水师和兵部的暗探明探斥候……都在打探消息,指挥使要在南海布局,岂能没有察觉?
指挥使那样的人,肯定要摸清楚西班牙和葡萄牙所有的底细,本就准备宦官出洋,寻找海外作物,一举缓解大明人口增加引起的粮食压力……
章怀秀叹口气,就觉得自己蠢笨无比,糟子糕送到鼻子上也没有发觉。其他人都在专心用膳,杨慎察觉,看他一眼,发现他还没有回神,抬腿在桌子底下轻踢他一脚,吓得他立马什么也不敢想,头也不抬地抱着糟子糕猛啃……
傍晚出宫,两个人在豹房附近新开的留仙居喝酒,章怀秀两杯酒下肚,脸皮红了,眼睛也迷茫了。
“我就是,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杨慎正细细品尝这里的招牌蜜汁火腿,听了这话,稀奇:“章贤弟,你如何会有这般想法?你制作的弹簧,可是帮了大忙了你知道吗?我们都嫉妒你,你居然……”
杨慎越说越是惊讶:“愚兄也知道,没成功之前无心他顾,一旦做出一定的成功后,会迷茫,不知道方向,这很正常。但章贤弟,你切莫妄自菲薄。人的一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谁有本事天天成功?……”
杨慎一番话,听得章怀秀呆呆的,他发现自己入了魔障,他就一个普通人,莫名有了这份机缘,珍惜就是。可他居然就要和这些青史留名的人,一起比较……真是……
章怀秀苦笑,眼里有了几分清明,对杨慎就更亲切:“是愚弟糊涂,感谢贤兄点醒。”
“愚弟就是一个普通人,有这份机缘,已然满足……”章怀秀的意思是,他要学会知足,琴棋书画什么的,不强求了。杨慎却是误会他的意思,朗声大笑。
“愚兄知道,你是不是拿自己和指挥使比了?这正常,我们都有过这一遭儿,你呀,可别和指挥使比较,那是自讨苦吃。”
杨慎说着话,似乎是想起自己和指挥使比较的时光,不由地又笑:“这世上的人,有些你努力努力,能追上,有些,你穷其一生,只能仰望其背影,还要掂掂脚……”
章怀秀一听,顾不得自己那点儿矫情,只对指挥使的事情,猫爪子抓心一般的好奇,起身给杨慎和自己满上两杯酒,陪着笑儿特殷勤的模样。
“杨兄你能和我说一说不?我不敢问其他人……你捡着能说的,和我说说?”
杨慎摇头,举杯和他一碰,一饮而尽杯中酒,夹一筷子花生米咽下,缓缓开口:“你不知道很正常。指挥使的事,知道的人不多,一般谁也不说。”
章怀秀连连点头,他实在是好奇,大明怎么出来一位这般风采的指挥使。
杨慎看他一眼,微微一个笑儿,目光落在虚空中,一会儿感叹,一会儿叹息。
徐景珩……先皇多年无子,好不容易皇太后有孕,先皇却病得撑不住。如果皇太后没有身孕,先皇也就含恨而终了,没有儿子能怎么办?可皇太后有孕,先皇自己病重,他只能去找他的“弟弟”。
把儿子交到最信任的,唯一信任的“弟弟”手里,先皇才能带着,不能亲自养育儿子的遗憾,含笑而逝。
而大明,有徐景珩带领的锦衣卫制约,东西厂照常发挥,文臣在“主少国疑、大权在握”的情况下,不敢有、也不去有、任何不该有的心思,大明朝野一心,蒸蒸日上,盛世即将来临……
至于徐景珩他自己……留仙居里,杨慎沉浸在回忆里,一句话没说,酒又喝了三杯。章怀秀默默地给他倒酒,也不开口,一时间,包间里面安安静静的,透着一种释然后的小小满足……
此时此刻,大明湖广兴王府,兴王因为大明一连串的事情,也在回忆,他记忆里的徐景珩。
徐景珩一出生,就受尽关注。大明人都暗自承认,他比大明朝的宗室亲王,山东孔家、龙虎山张家……更血统高贵。
大明三大家,孔家、张家、朱家。孔家就那样儿缩头,张家虚头巴脑,朱家?在南京人的眼里,正统儒家人的眼里,就凭永乐皇帝做皇帝的事儿……
世人心里有杆秤,大明,唯有魏国公徐达的嫡系嫡枝后人,才是真正的大家,真正值得尊重。
宁做江南狗,不做塞外人。宁做江南女,不做江北男。江南人,就是有这个底气大骂“天子守国门,就是看大门。”江南·南京勋贵世家之首的徐家,那就是世人眼里最最文雅风流,雅致风流的人物。
徐家大公子徐景珩……兴王嘴角露出一个自嘲的冷笑,大喊一声:“拿酒来。”兴王今儿心情不好,在斋房里不打坐不念道,他要喝酒。
兴王一身道袍飘飘欲仙,手持白玉杯一杯一杯地喝着,嫌弃倒酒太麻烦,举着酒壶朝喉咙里灌。
兴王记得,他登基后,派人去拉拢魏国公,可是魏国公只问他,可能兼祧两门,给正德皇帝留下一个后嗣香火?他愤怒地拒绝。他手握大权后,派人去寻找徐景珩,特别是修仙求道后,更是派人去寻找徐景珩……
哪里去找?
徐景珩自从十二岁离家,一直行踪缥缈,有人说他跟着武当道士走了,有人说在昆仑山上见过他,有人说他和张三丰一样成仙了……
兴王派人去昆仑山,去天山,去武当和龙虎山……只能模糊知道他的消息,可要见他的人,谈何容易?
兴王找到垂垂老矣,到死,也没有见过徐景珩。
兴王的眼前出现幻影儿,明黄色的帷幔一晃一晃,老迈体衰的帝王气急败坏地咒骂“徐景珩”的怒吼身影,也是一晃一晃。
今夕何夕,兴王已经分不清。兴王又想起正德皇帝,他两辈子绕不过去的一个人。兴王醉醺醺的,痴痴地笑。
兴王在这方面,真的佩服正德皇帝。兴王的上辈子,正德皇帝为了皇位传承,一直容忍、甚至鼓励很多投机大臣和他接触,甚至亲自派人教导他朝廷的事情。
兴王的这辈子,正德皇帝有了儿子,能为了儿子找回来徐景珩。兴王找了一辈子也没找到的人,兴王如何不佩服正德皇帝?
兴王嘴角的笑容更大,眼里的嘲讽之意更浓,抓起一个酒壶,又是猛灌酒。
徐景珩既然要脱离红尘,和皇家自然没有联系,正德皇帝是怎么找到的那?
如果不是徐景珩再次踏进北京,北京城的人,都把徐家大公子记在脑海深处了。
如果不是徐景珩回北京护着奶娃娃皇帝,就凭太皇太后?那帮子文臣就是护住奶娃娃皇帝的小命,也要把大明改姓“文臣”!
兴王身体一晃,一挥胳膊,桌子上的酒杯酒壶掉在地上“哐当”响。通红的眼睛里,狼一般,满满的都是,对那些文臣的痛恨,对人心人性的深知。
只徒奈何,命运弄人,风云起。不认命的皇上捅破了天,命运改变方向的人,岂是兴王一个?
北京城西郊的一处大宅子,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唯一的一个活人·徐景珩在宅子后院中央的亭子里一呆就是三天,完全沉浸在久违的,武学道法天地法则的玄妙里。
头上用两根飘带束顶,没戴帽子,更显得名士丰姿。
他就这样盘膝端坐,脊背挺直,双手放在膝盖上结兰花指,一身玉色的素色宽袍大袖,因为练功好似随风鼓起来一般,浑然的唐宋风华,魏晋风流。
祭天那天,皇上在天帝塑像上撸下来的黑宝石戒指,刻着徐景珩所修功法的后半段。徐景珩六年前回来北京,错失这后半段,一直饱受功法不全之苦。
他天资过人,花花时间,也可以推演出来后半段,但他最缺的就是时间。
徐景珩日夜操心,他没有时间,身体还因为大伤小伤暗伤旧伤,越发脆弱,功力日益高深却功法不全,他的全身经脉眼看就要承受不住,要崩溃。
可他性格安静。祭天那天,乍然遇到如此大之惊喜,也只是关注一眼。心里模糊猜测是谁送来这枚戒指,也没有动手去取。皇上取下来给他,他更开心的是,皇上的这份心意。
皇上是一个好孩子。朱载垣,是先皇的好儿子。徐景珩想多护着皇上几年,接受这份心意,祭天回来把各项事情处理好,开始练功。
人间四月天的下旬,本是阳光明媚,满天飞翔鸟儿蝶儿风筝……天地刮起来狂风,狂风夹裹大雨,大明各条大河咆哮,黄河之水一波一波冲向堤坝,碗口粗的大树东倒西歪,连根拔起,有的在雷电下被劈成两半。
各条官道泥泞无法走人,各个地方的人积极抗灾,黄河两岸百姓,在河道官员的指挥下,在风雨里扛着沙包加固河堤,京畿地区的几条河流改道,刚回来北京的桂萼,领了命令就和张璁等人一起,亲自下河堤。
大明皇上·朱载垣,一身大红常服,梳着小包包头,站在豹房后殿寝殿的屋檐下,看着满天大雨,面容安静。
狂风怒吼,大明各地方都有人关心,都有人在努力,皇上只担心他的指挥使。
指挥使和他说好,十天可以出关,可这已经二十天。
皇上的目光凝住在豆粒大的雨点上,雨点落在太液池里,激起一片片涟漪。太液池里鸭子天鹅都不见了,刚刚开始长叶子的荷花也蜷缩……
天、地的威严吗?皇上抬头看天,低头看地,还是安安静静的,和徐景珩惯常的安静一样,却又不一样。
天地不仁又如何?天地要惩罚他的不敬又如何?困境中,年幼的皇上,越发稳得住。
他就这样专注地看着大风大雨,昏沉沉的天色下,时间也好似不见了一般,张佐给他披上一个袍子,他也没有知觉。
皇上认真的模样很常见。皇上心大,心胸宽,和蚂蚁一起玩,和老师们一起听书,和大臣们商议政务……都是一样的认真。皇上做什么都是认认真真的,可这样安静的模样,张佐第一次见。
张佐的一颗心突突地跳,却又是呼吸都放轻了,不敢打扰皇上的思考。
皇上的声音好似从天边传来:“去御马监,问,朕何时可以去看徐景珩。”
张佐心脏剧烈跳动,吓得嗓子都哑了一般,张张嘴巴,好一会儿找到声音,一开口就是阻止。
“皇上……”
皇上还是安静的,胸口贴身佩戴的小石头微微发热,他的语气也是安静:“朕知道,朕不去打扰……朕想知道,还要等几天。”
皇上只想知道,更多的有关于徐景珩的消息,余庆不知道的消息。
小小的孩子,只知道这个世界上,徐景珩是唯一一个宠着他,爱护他,不因为他是皇上喜欢他的人,只确定一件事情——徐景珩不能出事!如果……他的身上蓦然出现一种孤独,冲天的杀意直冲云霄,瞬间又归于安静。
徐景珩一定会好好的!祖母和娘都说,等徐景珩成亲,他就有了弟弟妹妹,皇上的嘴角挑起,眼里甚至带上笑儿,孩子气的欢喜。
身边的余庆因为皇上身上气息变化,惊惧异常。然而张佐没感受那股杀意。
张佐因为皇上一瞬间的软弱,大眼睛里的迷茫,恍惚间好似看到先皇孤寂消瘦的身影,眼圈一红,轻轻答应一声:“皇上,奴婢这就去问。皇上你先回去用点儿奶汤。等指挥使出关,看到皇上瘦了,得多心疼?”
皇上抬手握握胸口的小石头,似乎是有了信心一般,乖乖地点小脑袋:“朕去吃饭。”
皇上真的进去偏殿,乖乖用膳。张佐和余庆一个对视,都是一样的为难。
指挥使遣散所有伺候的人,还吩咐说,他不出关,任何人,不得进去宅子,自然有指挥使的道理。
去御马监问,又能问出来什么?皇上只是,实在担心指挥使,却不知道能去问谁,只能去问御马监。
余庆和张佐一起湿了眼睛。
张佐穿上雨鞋雨披,举着油纸大伞,在两个大力太监的搀扶下,顶着大风艰难地行走。宫里的路面,不是砖面就是青石板、鹅卵石,他一时又想起这个时候大明的黄土路面,心里也焦急不安。
如果,御马监真有什么消息,或者徐景珩留下什么话儿,那是最好。他们真不敢想象万一徐景珩出事,皇上会怎么样。老天爷保佑,大明,这个时候,可真不能乱起来。
张佐一路祈祷,念佛祖念道祖念满天神灵,大半个时辰,曲曲弯弯的,来到豹房一排排院落最后面的一处。
院子的外面杂草丛生,墙壁上坑坑洼洼的,大门更是破败,都关不严实,这个天气也只是虚虚地掩着,好似这满天的大雨,满天的狂风忘记这里一般,透着独有的静谧之感。
张佐示意两个大力太监退下,自己举着伞费力地推开大门,身子进去后又转身把大门尽量关好,顺着积水弥漫的青石板路,一步一步地朝正屋挪。
正屋外间,冷冷清清,一张桌椅也没有。正屋后面的院子,三个面色白净的老太监正在膳桌前用晚饭,普普通通的太监服饰,看着比一般太监更瘦一些,眉眼更冷一些。
一个左袖上空荡荡的,一看就是缺了左胳膊。一个动作慢悠悠的,举着勺子,挖一勺子鸡汤送到嘴巴里,好似看不见一般。仔细看,他的两只眼睛凹陷,居然真的个瞎子。
另一个,胳膊眼睛齐全,但他的椅子不是寻常,比一般的椅子高,厚实,类似轮椅。椅子上屁股底下,光棉花垫子就有一扎高,推测是一个经常坐椅子的人。
他们身边也没有人伺候,细嚼慢咽的,一粒米、一颗青菜也没浪费。自己收拾桌子,自己去隔壁厨房洗刷碗筷……
张佐知道他们在吃饭,他在正殿外头放好油纸伞,也没敢进去,只站在这四处漏风漏雨的走廊下,默默地等候,等候的时候身体的姿势也是恭敬的,即使没有人看见,也不敢有一丝怠慢。
一刻钟后,一个身形欣长,太阳穴高高鼓起的老年太监,飞身而来,身上没有一丝雨气,干干净净,左袖飘着,正是那单臂太监。
张佐一看到他到来,倒头就拜:“干爹,儿子给干爹磕头。”声音亲近,一听就是出自真心。
老年太监掀掀眼皮,声音尖锐且冷:“所来何事?”
张佐听到问话,也没起身,爬到干爹身前抱住干爹大腿,眼泪就出来:“干爹,指挥使闭关二十天了,还没有一点消息……干爹……”
老年太监眉心微皱:“……练武之人闭关二十天,寻常。指挥使五六年没有闭关,这一次,估计,两个月也出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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