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麻辣香橙
“那可不一定,”冯妙指指那个补子,“你们是考古的,又不是绣花的。就说这个吧,旁人看着复杂,其实对于有经验的绣娘来说,只要有心,就算以前不会这种,您给她样子她也能慢慢琢磨出来。”
她说着笑起来,“您看我们国家这么大,手艺在民间,而今大家做衣服都不用绣花,平常看不到,所以您没遇上罢了。”
邹教授:“就这么简单?”
冯妙:“哪有多么难。”
邹教授:“你说的好像也对……”
正说着,大子跑进来,说二子舀水把衣服都弄湿了。
“又玩水,”冯妙扶额,“已经淋湿一件了,上午洗的还没干呢,你告诉他,再湿了请他光屁股。”
大子:“他说要给小包车洗澡。”
冯妙赶紧向客人致歉跑出去,大门口一堆孩子围着满是泥浆的小吉普车嬉闹,二子拿个水瓢往上面泼水,人小,半瓢水一扬手,兜头盖脸全洒自己身上了。
小东西自己乐得哈哈哈,一群小孩也在那乐得哈哈哈。
“方小二!”冯妙叉腰瞪眼。
二子撒腿就跑:“哈哈哈哈哈……”
冯妙心累。
这俩皮小子,就不能消停一会儿吗,三分钟都不能老实。
好在吉普车门窗都关了,他也泼不进去。天热,臭小子没那么娇气,冯妙哄不回去,索性就由他玩一会儿。
“冯妙同志,我想请你去甬城。”邹教授道,“你去,肯定能帮上我们的忙,这是为国家、为我们的民族文化事业做贡献。”
这帽子戴的。冯妙迟疑一下,斟酌道:“邹教授,不是我推脱,那件夹衣已经破损成那样了,听说你们修复时还用了一些定型的化学剂,我觉得没法更好地修复了,别的我又不懂,我能帮你们什么呀。”
“不止这一件。”老教授睁大眼睛,一脸认真。
“冯妙同志,你可能不了解,文物的修复工作非常缓慢,尤其像丝绸、漆器这些东西,动不动就要几个月、几年时间。这些东西太重要了,级别非常高,除了国家规定不许发掘的帝陵,恐怕以后也很难再有了,我估计光是前期抢救性修复至少也得几个月,后期保护复原就更得工夫,尽可能挽救。”
“我已经跟上级申请,设法再找一个搞古代服饰研究的人手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来,来了跟你合作还能加快一些进度,缺人手,缺靠谱的人手,眼下我可就只能指望你了。”
“你放心,要你工作那么多时间,肯定不能白干活,我们开工资的。”老教授说,“一个月给你24块钱工资行不行 ?”
冯妙忙说:“邹教授,我不是说钱的事儿,我其实很想能帮上忙,主要怕考古修复这些我不太懂。”
“我知道你不是说钱,你要相信你能帮上忙。而且钱也不多,可是临时人员顶多也只能开24块工资了,住宿和伙食跟我们考古队一起,有什么困难我帮你解决。”
邹教授转头向王建国道,“你回去跟你们领导讲,你们文保办要是不行,我自己跟我们学校申请经费,冯妙同志的工资我们出,你们不重视,总得有人重视,你都不知道我们系里那些老同志有多重视!”
这话说得有点重,王建国赶紧讪讪赔笑:“当然重视,当然重视,您放心,我回去就跟我们领导讲。”
冯妙还真有点为难了。
邹教授张嘴几个月,她还俩孩子呢。
“要那么长时间?”冯妙说,“邹教授,您看我家里还两个小孩呢,我丈夫不在家,又没有公婆帮忙。”
邹教授也为难了一下,他知道张希运的岳父家在帝京,内弟是知青,冯妙是张希运内弟媳,总不能说把孩子送去那么远的帝京给她婆家照顾。
并且俩孩子大的也就四五岁,小的更小,这么小的孩子,上育红班都早,也没法带去甬城借读。
“邹教授,您看这样行吗,”冯妙略一思忖,“回头我找娘家人商量一下,看娘家能不能帮忙照看一阵子,但是我可能就得勤回来看看。我今天是没法跟您去了,不管怎样,顶多后天,我自己去甬城找您报到。您既然来了,既然是这么重要的事情,不管怎样我都应该尽一份力。”
“行。”邹教授点头,“冯妙同志,那我回去等你。”
冯妙送邹教授他们出去,小车一走,村里一群妇女就围过来询问,冯妙只说是方冀南大姐夫的同事,来给她介绍一个缝纫活。
“我就说冀南不是那种人吧,你看人家家里亲戚也都不错,他大姐夫还想着给冯妙找工作。”
“那是,咱们冯妙是高中生,听说方冀南家里有关系的,是不是要进城招工了?”
“哪有啊婶子。”冯妙笑,“你看我带俩孩子都带不过来,就是方冀南他大姐夫给我找了个缝纫活,叫我临时去帮个忙。”
“开多少钱?”
冯妙道:“还不知道干多长时间呢,亲戚道里的,我都没好意思问,临时帮帮忙罢了。”
村民们满足了好奇心才散去了,冯妙一回头,隔壁的大门打开一条缝,宋军伸出个鸡窝一样的脑袋。
“宋军,我这阵子可能经常不在家,家里还得拜托你照顾。”冯妙想了想,“回头我把缝纫机和自行车送去爷爷家,家里别的也没啥值钱东西了,你也不用整天在家守着,你该出去玩出去玩,平常帮我照看一下就行了。”
宋军点点头,也不说话,摆摆手示意她:走你。
冯妙领着俩孩子,锁门就去了老宅。
爷爷和爹娘都在家,冯妙还是那套说辞,解释邹教授他们是考古队的,发掘出土很多古代的衣服,需要一个专门的裁缝帮忙整理,要会手工缝制衣服、会绣花。
冯妙此前在家里也做过刺绣,比如给俩孩子绣个狗头帽、虎头鞋之类的,事实上过去年代的农村女人,做针线就是个基本生活技能,绣花多多少少也都会绣几针,家里人对考古那些事又不了解,所以听了也没什么好怀疑的。
“可是他们说可能得几个月时间。”冯妙为难了一下,“要让我娘帮我带孩子,我娘可就耽误上工了。”
“上工能有看孩子要紧?”冯福全看看老爷子,试探着问,“爹,我看这是好事儿,又是冀南他大姐夫介绍的,说不定还是冀南托他的呢,做个针线活,那人家找谁不行啊,人家找咱冯妙这是想关照她,咱必须得去。”
老爷子想得更多一些,仔细询问了工作地点、工资、食宿怎么安排等,又问有没有星期天,多久能回来一次。
“星期天这个我忘了问。他们搞考古的,可能会工作不定时、抢时间之类的,我估计不能严格按星期天休息。”冯妙道,“不过我跟邹教授说过了,我家里老人孩子的,我隔十天八天就得回家看看,他答应了。”
“那你去吧。”爷爷点点头,抬起烟袋锅示意陈菊英,“孩子交给你娘,旁的不用你操心,我跟你爹都是全劳力工分,你娘不上工咱家粮食也够吃了。再说家里也需要人,你娘留在家里,还能多养几只鸡鸭,如今上边也不查一户几只鸡了。”
“真的?”陈菊英一下子高兴起来,连声说,“那可太好了,我多养个三两只也行?多养几只鸡,除了俩孩子吃,也能增加些收入。我在家带孩子,就顺带多种点菜,瓜菜半年粮,菜叶子喂鸡还省粮食,鸡也多下蛋。”
按规定一户最多可以养三只鸡,方冀南是知青户,单算一户,所以他们家原先按两户的份额养六只,俩小孩才能经常吃上鸡蛋。
冯妙分家搬出去后,陈菊英就只能养三只鸡,沈文清两口子来杀了一只,陈菊英心疼了好一阵子。
这年代绝大部分农民日常买盐买火可都指望“鸡屁股银行”,陈菊英欢欢喜喜筹划着多养几只,一转头又担心:“咱爹是生产大队长,咱家带头多养,不会让人说吧,再让人举报可就糟了。”
“娘,不是说了吗,上边都不派人来查了。”冯妙抿嘴笑。
老爷子有多精,人老成精,既然上边不查,他不声不响就让陈菊英多养三只两只,慢慢来,上行下效,村民们也只会不声不响跟着学,各家多增加点收入不好吗。
“娘,他们文保办有电话,我今天问完邹教授了,万一家里有啥急事,就让我爹去镇上邮局给我打电话。”
冯妙看看俩小孩,笑嘻嘻搂着陈菊英脖子撒娇,“娘,那你就多辛苦啦,我去挣工资给你花。”
第28章 考古队
冯妙到甬城后, 先到沂安太妃墓去了一趟。
墓室已经清理完毕,现场还留有工作人员看守,不搞封建迷信, 不方便祭拜,她站在偌大的墓坑前,默默在心中祝告了几句。
前世冯妙是见过这位沂安太妃的。这也是冯妙最初十分关注和想要参与沂安太妃墓考古的原因。
彼时冯妙还只是刚进宫不久的小宫女,新皇登基,沂安太妃刚封为太妃, 尚工局去她宫中送太妃的朝服穿戴, 姑姑带着一队宫人送去,就让冯妙也跟去见见世面。
那是冯妙第一次见到太妃, 也是唯一一次。其实沂安太妃当时也不过四十岁上,风韵犹存, 温婉依旧。
太妃在先帝美人如云的后宫并不出挑,但她在先帝血雨腥风的后宫中, 却是个让人称奇的存在。
沂安太妃出身不高, 最初只是个位份很低的选侍, 在后宫默默坐了三年冷板凳,仅有的一次临幸就有孕生下皇子, 堪堪升两级封了个美人。
然后薛美人就被先帝丢到脑后了,整天关门闭户低调过日子, 到先帝驾崩也只是个嫔。然而这位无宠的薛美人能成功生下皇子,并平安把皇子养大,这本身就足以让她不平凡了。
要说薛美人人生最大的本领,大概就是会站队, 生下皇子后就老实本分站皇后的队, 抱紧皇后大腿, 儿子大些又忠心耿耿站太子的队。尽管不受宠,然而皇后和太子谨小慎微并无过错,守住了位子,在嫡长制度的王朝背景下尽管几番危难,终究成功熬死了先帝。
太子登基后,前朝后宫血腥清算的同时,却最先下旨封了薛嫔为太妃,薛嫔的儿子封了恭王,并昭准恭王接太妃去封地奉养。
姑姑对沂安太妃评价很高,冯妙记得那时姑姑曾对她说:做人要向沂安太妃学,人有的时候,不争才是争,最忌自己作死,你看先帝那些个宠妃、太子那些个兄弟,盛宠之下风光无两,结果呢,死的死囚的囚,有几个善终的。
冯妙那时才不过十岁,心里琢磨着,不争才是争,这得怎么操作呀,就挺难的。
不过渐渐她就懂了,人只有先保住一条小命,才能再想别的。
去考古队,邹教授先叫人带她去办了个“临时工作证”,拿着工作证,亲自把冯妙带去了丝织品工作组,并把组内人员都叫过来做了介绍。
“这是我专门请来的冯妙同志,上次给你们看的那件刺绣就是她亲手绣出来的,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相信冯妙同志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帮到我们,我们很需要她的帮助。大家欢迎——”
稀稀落落的掌声。所以谁不管愿不愿意、承不承认,也只能接受一个“农村土裁缝”要成为他们工作同事的现实,并且看邹教授这个态度,还这么捧着她。
组内其实也就八个人,都是女的,八人分为两个组,十六道各种各样的目光投向冯妙。冯妙便只坦然自若点头微笑,并不去回应那些目光。
邹教授先给冯妙介绍了一下他们眼下的工作情况,然后问:“冯妙同志,我们正准备修复墓主身上这条裙子——”他指着摆在桌案上黑黄一团看不出原样的东西,“你现在重点就从缝纫、刺绣的角度,找出它原本应该是什么样子,针脚怎样走、布条应该是怎样的,技术层面和操作就由他们负责。你看这样行不行?”
冯妙顿了顿,苦笑道:“邹教授,我从上次来,还是头一回接触考古,没有任何修复出土丝织品的知识,您说的针脚、布条这些我熟悉,可是整个工作流程我都不懂,见都没见过,所以我想,能不能我今天就只在旁边看,大家还按原来的,该怎么工作就怎么工作。我先有个直观的认识,跟大家多学习学习,才好跟大家配合一致。”
邹教授略一思忖:“也好,你说的也有道理。那大家就各自去工作。田卫红——”老教授招手叫过来一个人,“小田,你带着冯妙同志都看一看,重点都给她介绍一下。”
冯妙一看来人,哪那么巧,是上次她来,当面数落她“农村土裁缝”的那姑娘。
“你好,那麻烦你了。”冯妙点头笑笑。
她倒是主动释放友善了,看在田卫红眼中却格外别扭。当着邹教授的面,田卫红点点头尴尬地硬扯出一个笑,带着冯妙去看她们小组的工作。
然后冯妙充分明白了他们的修复工作为什么这么难。棺椁内出土的这些衣物,碳化氧化都很严重,尤其出去时还没处理好,造成一定程度的二次破坏,沾不得碰不得,怎么都不是,看着还是一块好好的布片,轻轻一碰就碎成了渣。
跟陪葬箱子里的一堆灰烬相比,墓主身上的衣物保存好一些,可能跟棺椁内的保存环境和打开后处理抢救有关系。另外冯妙琢磨主要是织金面料的缘故,这些比头发还细很多的金丝,实实在在是用黄金抽成的,起到了很好的支撑作用。
然后就是:慢。
比她绣花还慢,一小片破碎的布料,小心翼翼摆弄一上午,看起来愣是没有任何变化,一个线头的走向可能就要琢磨大半天。
怪不得丝织品组八个人都是女同志,并且年轻姑娘居多,因为女同志更加细心耐心吧,男同志干这个恐怕还真不行。
邹教授转身一走,田卫红就表面客气地来了句:“冯妙同志,你自己再看看吧,我手边正忙呢。”转身撇着嘴离开。
组内八个人有四个是来自甬城大学,那种疏离排斥冯妙很难没感觉,她站在一个组员身后看她操作,另一边田卫红努努嘴:“喏,24块钱一个月,请了个监工来。”
另一个叫王海燕的组员眼神示意她小点声:“邹教授总有他的道理,她那个刺绣做得是真挺好,简直一模一样。”
“照你这么说,我们直接重做一件不就完了?”田卫红撇嘴,“裁缝、绣娘哪里找不到,我们现在是要修复,这是文物,又不是要重新复制一件新的,哪跟哪儿啊。”
她声音不大,却也足以让冯妙听见。
冯妙无所谓地笑笑,她要是让这么个黄毛丫头几句话就能影响到,还怎么混。
她在另一个三十来岁的组员赵娟玲旁边坐下,两人安静地互相笑笑,赵娟玲就埋头继续工作。
吃饭在食堂解决,一样要粮票,得亏冯妙来之前做了准备。午休时王建国带冯妙去她的宿舍,一间屋两张床,另一张床暂时没人住,说留给邹教授新要来支援的同志。
那就说也是一位女同志了,听说那才是以前搞古代服饰研究的专业人员,可是听说人还在下放的农村,学校正在设法联系,不确定什么时候能来。
冯妙“见习”了大半天,发现出土丝织品修复这个事情,其实也没什么高深,最重要的就是耐心细致的观察和操作,从这一点来说,邹教授可能还真高估了她的能耐。
下午她坐在赵娟玲旁边,跟她一起观察复原一段布料拼接处,就像邹教授说的,对于线头、针脚、布片和花纹的连接,冯妙有着别人无法相比的熟练和敏感,毕竟她曾经整天跟这些衣裙打交道,亲手缝过就不知多少,再熟悉不过了。
而赵娟玲技术操作上非常优秀,为了防止碳化变脆变硬的丝织品碎掉,她给布片喷上细细的水雾,让布片出于“潮而不湿”的状态,再进行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