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麻辣香橙
“公社还没批准,说眼下这个关头要稳定,让老爷子过渡几个月,再给带带接班人。”陈菊英道。
冯妙揣测过老爷子那点私心,上七十岁的人了还当这个大队长,一方面确实也是村里人肯听他的,能服众,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作为大队长,他这些年才能严丝不漏地捂住方冀南的身份,不管各种政审、清查,还是上面来人调查,到老爷子这儿手一挥解决了。
眼下方冀南回到首都,老爷子果然就卸任了。
“你爷爷看好的是民兵连长刘大光,推荐他接任当大队长,这两天本家好些人跑来叽歪,说冯家在村里是大户,这么多姓冯的人,怎么就挑不出来一个合适的人,谁还不能当这个大队长了,让个旁门外姓篡权,包括你二叔也让人撺掇跑来说,让你爷爷给骂了。”
“这又不是咱们家祖传的皇位,一个破大队长,他们也太好笑了吧。”冯妙不禁嗤笑,“二叔更不行,二叔还不如我爹呢,我爹是心思浅,二叔是糊涂虫。”
“你二叔倒不是说他自己,他估计也知道自己拿不出手,说让你爹干,说你爹当兵打仗立过功的,他干别人都不能说啥,还说实在不行,就让你爷爷再干两年,等振兴退伍回来让振兴干,振兴一准行。”
冯妙无语。
“我瞧着,未必是你二叔自己想的,还不是冯家本家那帮子人,他们就是不愿意让外姓的人当这个大队长。我说咱家振兴要转志愿兵、留在部队上了,不会回村里来当这个大队长的。”陈菊英顿了顿,摇头道,“你说这叫啥事儿,你爷爷都上七十岁的人了,谁家老人这么大年纪,不该养老了,还要整天劳心劳力地辛苦啊。”
其实在冯妙看来,她爹冯福全倒也没那么不济,冯福全是长子,农村风俗老人跟着长子住,冯福全在老爷子眼皮子底下生活了这么多年,老爷子凡事当家作主,说一不二的性子,也没给冯福全担当历练的机会呀。
你看冯福全都习惯了,每天三件事:吃饭、干活、听吩咐,有空带带俩外孙,家里大事小事也轮不到他开口。这要搁在古代,是不是等于说,老爷子自己把个嫡长子给养废了。
所以冯妙瞧着俩儿子,越发觉得自己的孩子,还是养在自己身边比较好,不然养歪了、养得不亲了,你都没地方哭去。
“大子,你今年几岁了?”冯妙故意问。
“五岁了。”大子吃掉嘴里的饼干说,“属小牛的,牛最厉害了。”
冯妙不禁一笑,大子是阳历73年2月11号,农历正月初九生的,实打实四岁半。她笑笑说:“大子最厉害啦,可以去上育红班了,马上就能上学了。”
二子啃得满嘴饼干渣子,忙问:“妈妈,我几睡(岁)了?”
“自己几岁都不知道。”大子嫌弃道,“你三岁了,记住了没?”
二子的生日是74年8月4号,农历六月十七,刚满三岁,可这孩子似乎天生就迟钝,天然呆,除了吃,干什么都比别人慢半拍。
果然,小呆瓜张开小手,伸着两根手指:“三睡啦,哈哈哈我三睡啦。”
“笨蛋,这是三,你那是二。”大子硬给他拽出一根手指,把三根手指捏在一起,“三你都不认识。”扭头跟冯妙说抱怨,“妈妈,我都教他了,我教他数数,他也能数到一二三四五,可就是不认识几个几个。”
实则这个四岁半的小老师,自己还不知道认识几个数呢。
二子也不恼,想了想又问:“那我属啥?”
“你属老虎。”冯妙。
老虎……二子困难地想了想,哥哥属牛,牛他倒是认识,村里好几头老黄牛,可是老虎他只听过名儿,没见过呀,于是二子说:“妈妈,我也属小牛。”
大子一脸受不了:“我才属牛,你不属牛,你属老虎。”
“哼!”二子觉得大哥不公平,“我偏要属小牛。”
大子想给他一巴掌,瞪瞪眼睛举起小巴掌,二子一看形势不好赶紧认怂:“那,那我属啥?”
二子想了想高兴地决定,“那我属小鸟。”转头跟冯妙奶声奶气地认真道,“妈妈,二子今年属小鸟。”
陈菊英已经笑得拿不住针线,大子挠挠头:“没有属小鸟的吧,妈妈,有属小鸟的吗?”
“有,”二子抢着说,“就有就有,妈妈,就有属小鸟对不对,小鸟最厉害了,小鸟会飞上天。”
大子嘁了一声:“小鸟算什么厉害,小鸟根本不厉害,老鹰还能抓小鸟吃呢。”
二子包子脸困惑了一下下,要不……他干脆属老鹰算了?
冯妙和陈菊英听着俩小孩傻言傻语就光想笑,正笑着呢,老爷子推开大门回来了,冯妙忙站起来:“爷爷回来啦?”
“回来了。”老爷子把背着的手从身后拿出来,手里竟然拎着一只青麻拴着的野鹌鹑,递给陈菊英说:“护青队用网子捉的,回头给俩孩子烧了吃。”
然而俩小子欢呼一声扑过来,这么好玩的鸟儿,估计是不舍得吃了。
爷爷转向冯妙问道:“上次不是说再半个月回来吗?”
“那边事情差不多了,我就提早回来了。”冯妙顿了顿,“爷爷,恢复高考了,你听说了吧?”
“昨晚收音机里听说了,”老爷子问,“咋啦?”
“邹教授叫我去试试。”冯妙道。
第30章 再重逢
“你也要参加?”老爷子稍稍一愣。
“邹教授既然说了, 我总该试试。”冯妙留意到爷爷话中的也字,问道,“爷爷, 村里还有哪些人要参加?”
爷爷说:“也没啥人,这不是消息刚出来么,还没人找我开证明呢,卫生倒是提一嘴说想试试。”
冯卫生,是冯妙的堂弟, 冯妙二叔的儿子。
冯妙旋即笑道:“那好啊, 他要愿意,正好来跟我一起复习。”
“冀南同意了?”
“他肯定支持我。写信太慢了, 我该报名报名,等我跟他说。”冯妙口中应付一句, 心说她参加个高考,怎么还得方冀南同意。
“也不知道究竟怎么个考法。”爷爷道。
“报纸上登了。”冯妙道。村里比不得甬城, 邮递员也不是每天都来, 村里的报纸常常是隔三差五才送来一次, 一次送好几天的,难怪爷爷还没看到。
“分文理科, 不考英语,不限制文化基础, 年龄可以到到三十岁,再有一个多月考试。等我看到卫生跟他说一下,爷爷你给留意一下,这次的报纸上应该有, 我在甬城已经看过了, 等送来了, 你给卫生留着。”
晚上吃饭,冯福全听到这个事情,便说:“冯妙你试试就试试吧,要是真考上了,就能带俩孩子去城里跟冀南团聚了。”
冯福全还有些疑虑,停了停问冯妙,“以前不是都推荐吗,而今真要凭本事考,还是考了再推荐?”
“文化考试,各凭本事。”冯妙想了想,补上一句,“邹教授给我们讲了,政审肯定是要有的,但首先看文化。”
冯福全说:“卫生他初中都没读完,念书不行,他考个啥大学呀。”
老爷子吃着饭没吭声,冯妙给了冯福全一个眼神,冯福全也就没再说话。
冯妙这段时间没在家住几天,吃了饭当晚就先住在老宅,第二天一早带着俩孩子回自己那边,开窗通风,把被褥都抱出来晾晒,带着俩小孩打扫卫生。
有陈菊英勤来照看,小菜园里已经帮她种上了秋菜,白菜萝卜小苗儿绿莹莹的,冯妙把屋里屋外打扫一遍,抓起她在甬城买的两个苹果、一包桃酥,带着俩小子去敲隔壁的门。
“回来了?”宋军抓着一头鸡窝开门出来,眼神睨着冯妙,带着几分被打断好梦的不满。
“回来了,给你带点吃的尝尝。”冯妙把东西递给他,笑道,“我不在家可多亏你帮我看家了,那边的活儿也差不多了,我这趟回来就先不走了。”
“没啥好要我看的,你娘隔三差五就来。”宋军瞅着她手里的东西,皱皱眉接过桃酥,“这个我留着吃了,正好当早饭了,反正方冀南那小子现在应该也吃得起。苹果留着给小孩吃吧,稀罕东西,县城都不一定能买到。”
“他们有,家里还有几个。”冯妙把苹果往他门旁的石台子上一放,“宋军,恢复高考了,你听说了吗?”
“昂。”宋军,“咋啦?”
“……”冯妙揣摩他这口气,“你不去考?”
“你还真当我这个知识青年有知识呢?”宋军睨她,“我跟你说,我就是个没文化的知青,小学混毕业,初中都没正经上过,初一被老师揍了一顿就跑回家不念了。”
冯妙:……好吧。
秋收大忙,她既然回来了,就让陈菊英该上工上工,回家让俩孩子满院子玩,自己就翻箱倒柜,找出落灰的高中课本翻看。
眼看着中午饭时候了,冯妙放下手里的书,动动酸痛的肩背叹气。
数学,直接放弃吧,时间太短了,能考几分是几分。语文,也别再花大精力复习了,凭底子考吧。短短一个月,她决定把工夫都花在政治和史地上,然而不幸,冯妙历史还不错,地理……盲。
地理盲。
拼命背政治和历史。
她尝试找过邹教授说的老课本,没找到,据说高中课本已经成为时下最紧俏的东西。
冯妙背书,大子领着二子玩,兄弟俩跑去小菜园撅着屁股挖蚯蚓,没多会儿就玩够了,大子拎着一条铅笔那么粗、比铅笔还长的蚯蚓跑来给她看。
“妈妈妈妈,你看,我找到一个最大的,这么大,这个蚯蚓是不是要成精了?”
冯妙:……这是什么人间小可爱?!
老母亲脊背发毛呀。
可又不好在小孩子面前一惊一乍地露怯,冯妙强忍着鸡皮疙瘩,故作淡定:“对,真大,大子你把它拿去扔给咱家的鸡吃吧,好让鸡下蛋给你们吃。”
大子拎着蚯蚓往鸡圈跑。家里有小孩,为了避免满地鸡屎,冯妙给鸡圈围了一圈篱笆,大子就踩着鸡圈门边的石板,扒着篱笆“咕咕咕”唤鸡。
刚把大的打发走,小的又跑过来了。冯妙一抬手:“站住,看你浑身泥,不许往我身上黏。”
“不脏,不脏。”二子笑嘻嘻拍拍满是泥巴的小手,还拍了拍衣襟,跑过来就往她腿上爬。冯妙拿开书,二子趁机爬到她怀里坐着,美滋滋。
“二子,你都长大了,你看你已经是大孩子了,让哥哥带你去玩行不行?”冯妙试图把二子抱下来。
“不要,哥哥会打我。”二子赶紧搂着她脖子,摇晃着小脑袋,晃荡着小屁股摇晃冯妙的腿,小表情美得不行。
小时候还好,兄弟俩越大还越学会打架了,冯妙:“你听话他就不打你了。”
“不要,”二子,“不要他,我要听妈妈讲故事。”
“二子已经是大孩子了,不能坐在妈妈怀里听故事。你可以坐在旁边,听妈妈念书。”
“二子还是小孩子,就要坐在妈妈怀里听故事。”
冯妙心里轻叹,她这两个多月都没在家几天,乍一回来,俩小孩都特别黏她,晚上睡觉俩孩一边一个抱着她胳膊,生怕她跑了似的。
果然,二子一过来,大子喂完鸡,一溜烟也跑过来了,自己搬了个小板凳挨在旁边,小脑袋还靠过来蹭蹭。
真是亲儿子,她还指望看会儿书呢。
冯妙默默放下手里的政治课本,拿起历史书:“那你俩乖乖的,不许捣乱、不许插嘴,听妈妈给你们读古时候的故事。”
报名那天,冯妙跟俩小子吃过早饭,把他们送到老宅,就骑车去镇上。报名地点是在公社的教育办公室,除了负责这事的教育助理员,还有几个高中的老师作为工作人员来帮忙,三四个工作人员坐在那儿,办公室门边的墙上大红纸贴着毛笔写的几个大字:高考报名处。
这情景冷不丁让冯妙想起一个一个不合时宜的词:守株待兔。
冯妙不禁自己好笑起来。
几个早到的人背对坐着正在报名,冯妙走过去,一眼便看到一个熟面孔。
“卫生?”
冯卫生转头:“堂姐啊,我来报名高考。你咋也来了?”
“我也来报名啊。”冯妙笑道。
“你也来报名?”冯卫生脸色一变,“你咋也来报名?”
“?”冯妙,“我怎么不能报名啊,爷爷没跟你提过?”
“我这两天没在家。”冯卫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