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初云之初
这样一个名词再加上一个形容词,更叫韦夫人脸上发热,窘迫的站了半晌,方才低声道:“老爷生气归生气,总该想想如何处置呀。”
“还能如何处置?叫他打!”
黎东山暴怒道:“叫他去传家法来,打死那个孽障算了!”
“老爷!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韦夫人气恼道:“江雪可是你嫡亲的女儿啊,那孩子打小娇贵,真挨上三十板子,那还能有命在?!”
“那你说怎么办?”
黎东山气的发疯,脸上肌肉抽搐个不停:“干脆派几个人过去,把她接回家来?!”
韦夫人难堪的抿着嘴唇,低着头不说话。
怎么可能再接回来呢。
堂堂岭南黎家嫡长女、做皇族王妃也使得的千金贵女,却嫁给庶妹的丈夫做妾,因为此事,连带着整个黎家未出嫁姑娘的声誉都受到了影响。
韦夫人母女俩犯了众怒,只从黎家姐妹二人同日出嫁,黎家族亲女眷却只往郁夫人处凑趣说话,无人来向黎江雪和韦夫人道喜便可见一斑。
当日黎东山和韦夫人厚着脸皮把长女嫁过去做妾,已经在建康士族面前颜面扫地,这时候长女若是再因为毒害主母和嫡子而被驱逐回家……
黎家姑娘的名声怕真就要烂透了!
即便黎东山自己不吭声,黎家的族老们也会杀上门来,要求弄死黎江雪这个害群之马!
接是不可能往回接的,但若是继续留在宴家,那必然就得按照宴家的规矩行事,该当如何处置宴弘光也说了,传家法来领三十杖……
韦夫人只消想象一下那副画面,便觉得心惊胆战,忧心惊惧,少见的放低了姿态,两腿一软,跪倒在丈夫面前,哀声道:“夫君,你是弘光岳丈,又于他有恩,你好生劝劝他,替江雪求求情,他会听的,我们的女儿你难道还不了解吗?她是顽皮了些,但是本性不坏,之所以那么做,也是情深所致,一时糊涂,到底江月没出什么事,又何必非要喊打喊杀,要江雪性命?”
黎东山见她如此情态,不免有些心软,只是长女此时做下这等恶事还被抓个正着,又哪里是求几句情便能了结的?
“她哪里是一时糊涂?”
黎东山在厅中转了几圈,复又回到妻子面前,恨铁不成钢道:“我看她是精心谋划,唯恐害人不成!”
话音刚落,便听外边仆婢来报,道是郁夫人来了。
黎东山闻讯神色稍缓,韦夫人却是面有抑色。
不多时,仆婢引着郁夫人进门,便见她身着素衣,发间更无妆饰,径直往黎东山面前跪下,哭求道:“主君救命!”
“秋静,你这是做什么?”
黎东山见她形容憔悴,满脸泪痕,着实心疼,恨恨的剜了尚且跪在地上的韦夫人一眼,双手搀她起身:“地上凉,快些起来,仔细腿疼!”
郁夫人坚决不肯,哽咽道:“主君,妾身嫁给你二十年,为你养育了两儿一女,看在这些年的情分上,还请你给妾身一条活路,放妾身走吧……”
黎东山勃然变色:“你这是什么意思?有我在,谁敢害你?!”
郁夫人见了女儿书信,当下便定了主意,必得脱离黎家。
因为她知道黎江雪离不了宴家,无论是为着黎家和宴弘光的联盟,还是为着黎家声誉,她都得继续留在宴家。
留在宴家,就得接受宴家的家法,三十杖打过去,半条命都得丢,韦氏向来爱女至深,连嫡女做妾这样荒唐的事情都认了,若知晓女儿被打没了半条命,她能忍得住不朝自己撒火?
自己虽是良家出身,又有丈夫宠爱,但丈夫又不能每天将自己揣在兜里护着,届时韦氏只需要抬出嫡庶妻妾的分别往下一压,自己必然会吃大亏。
再则,退一万步讲,韦氏若真是将自己磋磨死了,背靠韦家撑腰,丈夫这样利益至上的人,难道真会为了自己跟她拼命?
她又不傻,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后半生安全都寄托在男人虚无缥缈的爱意上。
再则,事情涉及到自己女儿,郁夫人不想忍,也不能忍。
这些年来黎家妻妾相安无事,是因为无论是她还是韦夫人,所作所为都没有踩到对方的底线上。
郁夫人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所以她只求丈夫宠爱,不敢奢求正妻之位,韦夫人见她知情识趣,也不想跟丈夫彻底翻脸,双方就这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过日子。
可现在不一样了。
黎江雪居然对她的女儿下手,意图谋害主母!
要知道事发之时女儿怀孕已有六月,腹中胎儿已经成型,六个月大的孩子生生打下来,一个不好就会一尸两命!
黎江雪能下得了这种狠手,自己女儿凭什么就得把苦果往肚子里咽?
这条毒蛇不清理出去,却得继续留在宴家后院里,这时候她再不赶紧离开黎家,这不是成心给女儿安个软肋,叫她受制于人吗?
此时听黎东山发问,郁夫人当下便一指堂中老仆,委屈哭道:“宴家来使已经说了,那日宴家说及大小姐做下的恶事,这老仆话里话外便用妾身钳制江月,说宴家若是敢对大小姐行家法,妾身也决计没好果子吃,一个老仆都敢这样说话,妾身若是继续留在黎家,如何还有命活?!”
黎东山却是刚刚才知晓此事,愕然看向堂中老仆,再看看妻室,惊怒非常,方才眼见韦夫人放低姿态所生出的心软霎时间灰飞烟灭。
他抬起一脚,正正踢中老仆心窝,毫不留情的骂出声来:“混账东西!当奴婢的不知恪尽职守,话里话外竟拿捏起主子来了?我告诉你,这是黎家,不是韦家,你少在这儿耍你们韦家的威风!”
韦夫人听得出他是在指桑骂槐,那话纯粹是说给自己听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捏着帕子扯了半日,终于道:“老爷有话只管直说,何必拐弯抹角?!”
说完,神情阴沉,向郁夫人道:“妹妹,你这话说的可是难听了,一个老仆说的话都信,难道在你心里,我就是那样不明是非之人?”
郁夫人心知今日之事一过,二人便是彻底撕破了脸,如何肯退却,当即抬起头来,反唇相讥:“妾身敢问夫人,若是妾身在您的饭食里下毒,意欲害死您腹中之子,您得知此事之后,能跟没事人一样继续跟妾身姐妹相称吗?以夫人当年的威势,怕不是立刻便要官府锁拿了妾身去,乱棍打死赎罪!”
“怎么,”她面有哂意:“您做主母的时候千百般尊贵,妾侍冒犯不得,江月便低贱如脚下泥,谁都可以踩一脚吗?!可是您别忘了,从前江月是庶女,大小姐是嫡女,可现在江月才是主母,大小姐是妾侍!”
韦夫人与郁夫人相处二十余年,几时见她这般声色俱厉,直言顶撞?
当即便变了脸色,厉声道:“郁氏,你放肆!”
“妾身说的难道不是实话吗?还是说您听不得实话?”
郁夫人对她致以不屑一瞥,转向黎东山时,眼眶里便已经含了三分泪意:“老爷,您看看夫人现在的脸色,妾身只是说了几句实话而已,她就恨不能生吞了妾身——这还是您在这儿呢。”
韦夫人脸色铁青,一指她道:“贱婢,还不住口?!”
黎东山脸色比她还要难看:“你住口!”
郁夫人先以感情打动黎东山,旋即又以利动之:“老爷,大小姐刚嫁进宴家就开始欺辱无辜良妾,现在更过分了,居然意图毒害主母!您当然可以写信为大小姐求情,弘光一向敬重于您,料想最后也会答允,只是如此一来,您在弘光心里成什么人了?纵容大小姐戕害宴家子嗣,事后又大力庇护于她,如此为之,以后弘光还会这样心无芥蒂的同黎家合作吗?若不是为了这得力女婿,当年您又何必将两个爱女同时许给他?现下您若包庇大小姐,岂非自毁长城!”
黎东山被她说中了心事,神情难免犹疑起来。
“老爷!”韦夫人满心悲凉,颤声道:“江雪她可是你嫡亲的女儿啊!她刚出生的时候你那么高兴,每天都要去瞧瞧她才能睡下,她小的时候,还叫她骑在肩头摘花,你都忘了吗?!”
“是呀,”郁夫人幽幽道:“大小姐是老爷头一个女儿,又是嫡出,一向得老爷宠爱,她得到的那么多,为什么连条活路都不肯给妹妹留?”
韦夫人眸光怨毒,含恨不语。
黎东山刚刚有些软化的心绪瞬间便重新冷凝起来。
郁夫人觑着身旁主母,嗤笑一声,含恨道:“夫人心疼女儿,自是人之常情,可妾身心疼女儿,难道便有罪吗?都是当娘的人,谁不想自己女儿顺遂无忧?可是夫人的女儿想踩在我女儿的血泪上舒舒服服——除非我死!”
韦夫人被她噎住,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郁夫人便转向黎东山,叩头求道:“老爷,夫人有多偏爱大小姐,您也是知道的,为了保全大小姐性命,竟连把女儿嫁给庶妹丈夫为妾这样荒唐的提议都应允了,那她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若您还在意这些年来与我在一起的情谊,就请您放秋静一条生路,写一封放妾书,让我离开这儿吧。”
韦夫人的脾气黎东山是知道的,韦夫人为了女儿甚至力劝自己答允嫡长女为妾,黎东山也是亲眼见到的,现下听郁夫人如此言说,倒不曾觉得恼怒不悦,只满心不舍,依依挽留道:“秋静……”
韦夫人却无心了解丈夫此时内心的情绪有多澎湃,她只明白一点,若真叫郁氏走了,黎江月那庶女没了钳制,以后女儿在宴家那才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她深吸口气,放柔了语气:“妹妹,难道你就这样信不过我吗?你在黎家待了二十余年,又岂止同老爷一人有情?江月固然是你亲女,但是你还有儿子,难道也全然不管了吗?”
“夫人说的没错,我的确是信不过你,又或者说,我虽信得过夫人人品,却信不过夫人的爱女之心,至于儿子……”
郁夫人道:“我的长子三郎业已娶妻,能为他筹谋的已经筹谋完了,六郎在外读书,也已经订下了婚事,他们都有老爷和黎家族老庇护,不像江月是个女儿家,孤身在外,虽为嫡妻,却得受妾侍的窝囊气。还有,夫人刚刚才说我不该信不过你,转头就拿我的两个孩儿来说嘴,这叫我心里怎么想?”
她转向黎东山,神情冷肃,不见半分笑意:“老爷,夫人方才说的您也听见了,若是日后三郎和六郎真遭了什么祸事,必然与夫人脱不了干系!”
黎东山目光幽微,打量目光在韦夫人脸上逡巡不定,看得后者心头惊惧起来,当即便厉声道:“你是不是疯了,还没影的事便在老爷面前血口喷人?!”
郁夫人道:“真要是等这事有影儿了,怕也晚了。”
说完,她不再同韦夫人争辩,只向黎东山叩首:“还请老爷放妾身一条活路。”
黎东山到底怜她,又信不过韦夫人为人,虽也知大家门庭里写放妾书有伤颜面,然而若真是强留郁氏在此,若当真害了她性命,他岂非抱憾终身?
再则,三郎跟六郎业已长大,届时又该如何看待他这个父亲?
更不必说郁氏亲女江月为宴弘光正妻,此时又身怀有孕,若郁氏真被韦夫人给害死了,她如何肯善罢甘休?
一个不好,连嫁二女结下的情谊怕也就成了仇怨!
黎东山左思右想、周全利益之后,很快便定了主意,令人取了纸笔印章来匆忙书就,当场按了手印、盖上印章,将放妾书叫与郁氏,又令人往官署去处置相关事宜。
韦夫人心头一声叹息,隐忍的合上了眼。
郁夫人长子外放,此时不在身边,幼子正在书院读书,一年总共也才回来几次,她在这儿没什么可留恋的,当下令人收拾行囊,准备启程往寿州去投奔女儿。
嬷嬷问她:“夫人,届时咱们是住到刺史府去,还是另盘个府邸住下?”
郁夫人摇头道:“我虽是江月生母,但谁不知我曾为黎家妾?跑去刺史府充正经岳母的门面,既是自取其辱,也会伤及江月颜面。只令人购置一处宅院,离刺史府稍稍近些,隔三差五的去见见她也便是了,如此都督不会介意,咱们也自在些。”
嬷嬷应了声:“是这个理儿。”
……
郁夫人将自己院中诸事打理妥当,便只等黎东山与韦夫人敲定主意,回信给女婿之后,再同宴家来使一道出发。
郁夫人离开之后,黎东山与韦夫人爆发出一场激烈争吵,二人不欢而散。
黎东山往另一侍妾房中过夜,却从她口中惊闻当初黎江雪割腕自杀的真相——长女名为自杀,实际上却令人买通大夫,装模作样,用鸡血洒满床铺,以此逼迫自己让路,踩着黎家脸面将她嫁入宴家为妾。
黎东山当日将嫡女嫁给宴弘光做妾,是承受了极大压力的。
朝中同僚们的取笑、族中长老兄弟们的愤怒、还有家中侍妾们怨怼的目光,连上朝的时候皇帝都曾经出言揶揄,可他怜惜爱女,硬是顶着数座大山敲定了这婚事,现下得知当日的自杀不过是一场小女儿把戏,利用的就是他这一番拳拳父爱,如何能不勃然大怒?
他对于骨肉的怜惜与爱护,却成了妻女用来垫脚的梯子,黎家的名声也成了她们的擦脚布!
黎东山脸色铁青,二话不说,套上靴子重新回到正房,劈手给了韦夫人一记耳光:“贱妇!你跟那孽种把我当什么?!”
他怒的浑身都在打颤,自己抬手打自己腮帮子,边打边反问她:“我不要脸,就喜欢被满建康取笑是吗?黎家百年清名狗屁不是,合该被你们踩在脚底?!”
韦夫人被他一记耳光打蒙了,又恼又怒,再见丈夫神志明显有异,慌乱道:“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不明白——你们娘俩好啊,合起伙来糊弄我!”
黎东山心中怒极,流下眼泪道:“我心疼那孽种,她要给庶妹的丈夫做妾,我捏着鼻子认了!别人取笑我、族中长老兄弟埋怨我,我都认了,可你们怎么能这么利用我?在你们心里,究竟把我当什么了?!你好啊,你跟她合起伙来玩假自杀的把戏,你跟那孽种一起骗我!”
韦夫人听得糊涂,仔细梳理一遍,方才明白过来:“你说江雪当初是假自杀?这怎么可能?那时候你亲眼瞧见的,血流了一被子啊!”
“你还装!”黎东山内心深处充斥着被背叛的愤怒,接连遭受的冲击更是彻底打碎了他对女儿仅存的怜爱之情:“孽种,贱妇!亏我还想着保全她,现下再想,她既不拿我当父亲,我又何必拿她当女儿?索性叫宴弘光打死干净!”
说完,便裹着满身寒气,离开正院。
韦夫人听得肝胆欲裂,快步追了上去:“老爷!”
“你住口!”
黎东山双眼猩红,神情狰狞道:“我受够了,忍无可忍了!你要么马上闭嘴,要么明日找你娘家兄弟来,我开祠堂请族老,写封休书给你,你马上带了回你们韦家!”
“嘿,”他好笑般的自嘲出声:“早知如此,我还写什么放妾书,干脆把秋静扶正了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