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庭
若她这么容易被尊师重道的礼教束缚,那她就是九年义务教育漏网之鱼了。
“掌门此话说得不对。”
九玄仙尊将忘恩负义的罪名压了下来,众人本以为会看见沈黛有一丝动摇神态,却不想她还能镇定自若地提出异议。
重霄君对这小姑娘有了几分兴趣,故意厉声问:
“好大的胆子,九玄仙尊说得难道不是事实吗?如何不对?”
“我五岁入纯陵,并非是纯陵十三宗大发善心的收留了我,而是我参加了纯陵十三宗招收新弟子的入门选拔,我没有根基,从未修炼,也不如旁人有修仙的父母指点,能入纯陵,那是我在纯陵自己制定的规则之下,以命相搏换来的。”
“这是其一。”
原本并未将沈黛放在眼中的九玄仙尊坐直了些。
衡虚仙尊看着跪在地上,条理清晰开始逐一反驳的小姑娘,忽而生出几分困惑。
他仿佛,从未真正认识过他这个小徒弟。
“其二,我的确感激衡虚仙尊对我的教养之恩,但这也并非是天上掉下来的,衡虚仙尊收徒的那一届内门选拔,我的确不如同门一些师兄弟天赋高,只是区区四灵根,这是事实,但我年纪小,却在内门选拔上胜了他们,这也是事实。”
“衡虚仙尊在众多弟子中自愿收我为徒,这亲传弟子之位并非是我乞讨来的,而是我用日日夜夜拼命修炼换来的。”
众人皆愕然怔愣。
他们从未用这样的角度思考过这个问题。
无论是农田锄地的农夫,还是仙山修炼的修士,都知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道理,师尊收了弟子,弟子便该感激涕零,任劳任怨,就算是打骂,弟子也不敢有丝毫怨怼。
可在修真界,这些仙尊大能也不是做慈善的,他们收徒,自然收的也是够格做他们徒弟的人。
这道理对他们而言新鲜,可对于十二年寒窗苦读就差临门一脚考上大学的沈黛来说,是再浅显不过的道理。
就像她若是考上大学,该感激的也不是学校大发善心收留自己,而是应该感谢努力备考的自己。
修仙也是如此,若真论起恩情,有恩的也并非是纯陵,而是对她的的确确有传道受业解惑之恩的衡虚仙尊。
显然,衡虚仙尊也想到了这一点。
“这么说,你沈黛有今天的修为,竟全靠你自己,没旁人半点功劳了?”
沈黛没有说话。
衡虚仙尊却仿佛抓到了她的漏洞,步步紧逼:
“半年前,你入秘境试炼误入深林,吸入毒瘴气命悬一线,你师兄把你从秘境里扛回来,是我为你清除毒素。”
“三年前,你第一次下山除祟,在山中不慎掉队遭遇妖兽,我若迟来一步,你早已被妖兽拆吃入腹。”
“五年前,你刚入练气,却始终不得要领,还被同门师弟背后嘲笑,我替你惩戒了那弟子,又额外给你开小灶私下教你三日,你这才堪堪进入练气中期。”
“你筑基时服下的筑基丹也并非是纯陵给弟子提供的普通丹药,而是经过我手用最顶级的材料亲自炼成,你还比你师兄格外多服了许多。”
“沈黛,这就是你所言的,全靠自己吗?”
沈黛也未曾料到衡虚仙尊会在此刻同他翻这些旧账。
她甚至不太能理解,师尊若收弟子为徒,若弟子受伤视若无睹,弟子修为遇到障碍懒得搭理,那这样的师尊又有何颜面当得起“如师如父”这样重的地位呢?
可沈黛还是并未如此尖锐地质问他,只是说:
“师尊,你可能忘了,半年前我误入毒瘴林,是因为宋师妹半途失踪,我去寻她才闯入毒瘴林,当然,她不需要我救,那时她是巧遇机缘,在一个山洞中寻到了许多天材地宝,是我自作多情了。”
“五年前我练气比师兄们慢些我也清楚,我天赋本就不如他们,要比他们多花些时间也是情理之中,但弟子天资中庸,师尊从收我入门那一日便应该知道。”
“至于我服用的那些筑基丹,师尊您或许贵人多忘事,丹药的确是您炼制,但炼制筑基丹的材料,却恰好是我听闻您要炼丹,手头又用光了材料,才连夜下山花了整整一个月为您寻来的。”
听了这一番话,众人脸上的神情都丰富起来。
方才衡虚仙尊说那些话时,他们其实也颇觉赞同了几分,这几个掌门都是做师尊的,自然更能与衡虚仙尊共情。
可这小姑娘轻描淡写,将其中缘由都陈述出来后,他们内心的天平又无可避免地偏移了些。
这样一说,这小姑娘也并非是什么冷心冷肺的白眼狼。
至少在外遇险知道去寻师妹,天分普通却愿意勤下功夫,还很有眼色地替师尊寻材料炼丹。
这哪里是白眼狼,这简直是求都求不来的乖巧懂事小徒弟嘛。
能将这样乖巧的小徒弟逼到这一步,众人心中难免对衡虚仙尊有了些别的想法。
尤其是摇光仙子,她的云梦泽内女弟子多,她也最喜欢乖巧可爱的小徒弟,听完沈黛的自述难免生出些好感。
“衡虚仙尊,我听着,你这小徒弟也没那么狼心狗肺,不过既然话都说到这里,再闹下去就有些伤你们师徒情分了,不如大家好聚好散——”
九玄仙尊咳了一声,凉凉看向摇光仙子。
“摇光,不是你家弟子要退出宗门,你这话倒是说得轻巧。”
旁观多时的陆少婴见大家竟然渐渐偏向沈黛,反而对他师尊有些微词,当即不满开口:
“沈黛,从前真是小瞧了你,你不仅有叛出师门的心,竟还这样的满口胡言颠倒是非!”
沈黛没说话,看傻子一般的看着他。
“难道当日师尊重伤濒危,传讯回来说寻到烛龙麟的不是你?传讯之后便失踪三个月,若不是月桃师妹救场,差点耽误了师尊病情的不是你?你为了争夺师尊的宠爱,这样的弥天大谎都说得出口,你现在在大家面前倒是会装了!”
重霄君问:“烛龙麟是怎么回事?”
说起这个,九玄仙尊便解释:
“几个月前,北边的镇魔碑有些许异动,衡虚领命前去探查,却不慎被镇守血池的上古妖兽所伤,那东西不知为何魔气渐涨,衡虚一时大意受了伤,伤情危急,需烛龙江里上古凶兽烛龙的烛龙麟入药。”
重霄君闻言略有些惊讶。
他看着如今完好无损全须全尾的衡虚仙尊,追问:
“竟有人入得了烛龙江?”
烛龙江是应龙一族的陵墓,传说中,应龙是被神界驱逐的堕神,被封印在修真界之地,同样被封印的还有其通天彻地的神力。
里面凶险万分,即便有修士能入内,也不敢贸然深入。
“不,烛龙麟不是在烛龙江寻到的,而是紫府宫的一位女弟子在章尾山秘境中试炼时偶然拾得,她认出这是烛龙麟后边带了回来,这才赶上救了衡虚一命。”
重霄君听完不置可否,又问沈黛:
“你说寻到烛龙麟,是真的吗?”
沈黛抬眸,一字一顿,用极慢的语调说:
“是真的。”
重霄君听完两边的解释,其实都觉得非常不合情理。
筑基期的沈黛孤身闯入烛龙江拿到烛龙麟很离谱,宋月桃这边随便在个低级的章尾山秘境里捡到烛龙麟,这也十分古怪。
陆少婴见重霄君沉默,更在一旁煽风点火:
“别的不说,沈黛当日传讯回来,紫府宫的弟子们都是亲眼见到的,而救了我师尊性命的,也确确实实是月桃师妹亲自带回的烛龙麟,事实就摆在眼前,谁说不惜拿这种事情撒谎争宠,已一目了然……”
“的确是一目了然。”
话已至此,沈黛便再不留情面,从怀中拿出了那一枚魇族女妖剩下的半颗内丹。
“我究竟有没有撒谎,重霄君,一看便知。”
陆少婴万万没想到沈黛竟还有后手。
可心中又不解,这铁板钉钉的事实,她还有什么可辩解的,还有什么能辩解的?
“这是太琅城作祟的魇族女妖的内丹,她临死之前恳求我们不要杀她,为此抛出了不少筹码,其中之一就是告诉我,她曾在烛龙江时见过我。”
陆少婴猛然看向她。
衡虚仙尊也愕然看着沈黛手中的那半颗内丹。
恍然间,他心中升起了巨大的不安。
重霄君话不多说,直接向内丹中注入灵力,催动术法,漂浮在玉摧宫上空的内丹霎时光芒万丈,将整个大殿笼罩。
以沈黛这样的修为,最多只能查看内丹封存的记忆,但修为若高深到重霄君这等境界,便可轻易将其中记忆映入现实,令观者如置身其中,回到了当日那魇族女妖暗中窥伺沈黛时看到的一幕幕场景——
烛龙江江水汹涌,江浪拍打声如恶鬼嘶吼,浩浩汤汤奔流而去。
上空便是神力张开的巨大结界,自上而下地将整个烛龙江笼罩,像一个密不透风的牢笼,连飞鸟走禽都销声匿迹。
魇族女妖不敢靠近,从发现那江面上的人影开始,她便在暗中窥伺,伺机而动。
湍流江水中,一个娇小单薄的身影正拼尽全力的划水上岸,不知暗中潜伏的魇族只等她上岸走出结界边缘,便可趁虚而入,织就一个能将她拆吞入腹的幻境,还可以顺便拿走她手中的宝贝。
但让魇族失算的是,那小姑娘九死一生挣扎上岸,却在上岸之时完全脱力,重重跌在了岸边坚硬的鹅卵石上。
她仿佛并未觉得疼痛。
这时魇族女妖才发现,小姑娘身上法衣破破烂烂,水墨色的法衣染成了殷红色,伤口之深,几可见骨。
“我拿到了……”
她紧紧握着手里的烛龙麟,欣喜若狂,又因死里逃生而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我拿到了,我能去救师尊了,师尊不会死了。”
她哭得那样开心又难过,明明疼得发抖,可又仿佛想到什么,遍体鳞伤的身体又有了前进的力量,她立刻催动最后的灵力,蘸着自己的血画出一道传讯仙符,开心地将自己的好消息传递出去。
这用魇族女妖内丹重现的画面如此逼真,众人见了眼前这一幕,一瞬间齐齐失声,极其震撼地看着那个只有十三岁的小姑娘如何挣扎上岸,如何擦干眼泪摇摇晃晃地爬起来。
衡虚仙尊全然没料到自己会见到这样的一幕。
他看得惊骇,胸腔中弥漫着前所未有的悔恨心痛,竟下意识地向幻境中的沈黛走了几步,似乎是想要扶起她。
但他的手穿过了沈黛的身体。
没有人能扶她,沈黛挣扎了几步,终究是脱力晕厥,重重磕在了岸边石头上,晕厥过去。
江临渊无言看着,拳头渐渐攥紧,指尖掐入他掌心。
日升月落。
潮涨潮退。
沈黛独自倒在这里,没有一个人发现,而她紧紧攥在手心的烛龙麟,在某个时刻终于被涨潮时的江水冲走,那江水奔流而去的方向,正是钟山脚下章尾山。
一切一场空。
魇族女妖失望离去,她的记忆也断在了这里。
周围场景渐渐变回玉摧宫内殿,陆少婴却仿佛还沉浸在那记忆之中,愣愣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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